我握住她的手说着掏心掏肺的话,她抬首,目光落在阿哥所所在的方向,神色忧伤而渺远,我看着她,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多年前那个痴痴凝望着八阿哥背影的小小女子,当年的情景似乎也是这般,蕴秀身上映着夕阳的余晖,直直的化成雕像。
半晌后我问,“长春宫如今是谁在住着?”
她似乎还没有回过神儿来,只随口答道,“是懋嫔。”
懋嫔宋氏,大约是雍正最早的女人了,为他生了两个女儿皆幼殇,熬了这么多年,也不过是个嫔位。雍正对蕴秀的钟情背后,不知还有多少女人就这样无声的枯萎了。
蕴秀冲我笑了笑,不知为何,我却在那笑容中看出了一丝决绝,然后她说,“你放心,我还好,你快回去吧,不然宫门要下钥了。”
我点点头,蕴秀是乾隆的生母,未来的孝圣宪皇后,似乎活了八十高寿,我倒是不担心她会一时想不通而做出什么诸如自杀之类伤害自己的事情来。
“十二婶儿,额娘她……昨儿个夜里……”面前的弘历抽抽噎噎,几度哭晕过去,“割了腕儿……今儿晨起才发现……没救过来……”
“怎么会……怎么会……”我眼前一黑,瘫倒在炕上,一旁的允祹担忧地抚着背给我顺气,昨天她还是好好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临别时蕴秀的笑容,那里面的决绝,原来是真是存在的,是从那时起她就打定主意了吗?为了一个执念,为了一个得不到的男人,她舍下了丈夫,舍下了儿子,我不敢相信,就是一夜的时间而已,她就去了,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额娘手里……一直握着这个帕子……帕子里包着块儿玉佩……桌子上……有封信……”弘历的声音已是哭得嘶哑,断断续续地说着话,他颤抖着手臂把一包东西递给我,我亦是颤抖地接过来,这玉佩正是蕴秀多年来随身佩戴的那块儿墨玉雕成梨花状的“莫离”玉佩,是当年八阿哥慷慨相赠,而那方帕子——是四阿哥添了句诗的那方,“寒梅最堪恨,长做去年花。”那遒劲的笔迹依然如旧,原来这么些年她也一直保留着,一方旧帕,几多情思?四阿哥和八阿哥,这一生,她终究是全都辜负了。
“信……还有那信……”我的手已经颤抖的不成样子,是允祹帮忙拆开了信封,我强忍着眼泪艰难地读下去:
筠筱:
汝犹记吾之玉佩曰莫离乎?一年吾念其典故付与彼听,彼道之曰,生生世世,永不相离,嗟乎!思吾今后无用耳,不如将之赠于汝,愿其可佑汝与十二爷以相守白头。
蕴秀
“蕴秀——”我捏着已被泪水打湿的信纸哭喊,“你怎么这么傻?它压根就不是什么‘莫离’玉佩,是我胡说八道想出来安慰你的,你怎么就当了真?”
喊着喊着一口气没上来,我竟然昏了过去,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弘历已经走了,我抱着允祹痛哭不止,“不可能,不可能,她往后是太后呢!她不会死的,是弘历说来骗我玩儿的对不对?”
“岚儿,你冷静一点儿。”允祹的眼圈也是红着的,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妃嫔自戕是大不敬,皇兄已命人严密封锁消息,方才你昏倒的时候,听弘历说皇兄伤心欲绝,随手指了个姓钱的宫女,说她从今往后就是熹妃娘娘。”
我手中紧紧握着那块“莫离”玉佩,一声声控诉着,“只随随便便的一个宫女,怎么能代替她?她可是蕴秀啊,你爱了那么多年的蕴秀……”
“八阿哥死了,蕴秀也没了,什么生生世世永不相离,都是骗人的!是骗人的……”我高高地抬起手想要这玉佩摔成粉碎,却被允祹一下子拉住,“留着它吧,也是个念想啊。”
我喃喃道,“念想?人都没了,还留着念想做什么……”心里虽这样想,却又不忍心真的松开手,“允祹,你帮我收起来吧,藏得好一点儿,别让我看见……”
蕴秀,你告诉我,要是我没有那么大意,要是我没有那么相信历史,要是我能留在宫里陪着你,那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怡王薨逝
“快快快,热水——”
“哎呦喂,你小心着点儿——”
一位年长的嬷嬷站在门边指挥着忙乱的丫鬟们进进出出,见我过来,她急急忙忙跑过来请安,“福晋,您来了。”
“情况怎么样?”我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手心里满满的全是冷汗,我自己在里面生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紧张过,听着管佳氏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我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似乎都绞在了一起,晕眩的感觉骤然而至,一时间天旋地转。
老嬷嬷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奴婢们有罪,侧福晋她胎位不正……怕是难产……”
“不行,大人和孩子都不能有事,我进去看看。”我一使劲儿挣脱了前来拦我的老嬷嬷,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屋里奔去。
推开门,扑面而来的血腥味把我呛得几欲作呕,我强撑着咽了口唾沫,把那种不适的感觉压下去,走到管佳氏身边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你一定要坚持住,这是昌儿的第一个孩子,它不能有事,十二伯母还等着侄抱孙子呢,你知道吗?”
管佳氏此刻已经筋疲力尽,根本说不出话来,此刻只剩下大口大口的喘气,她前额上的刘海儿早已被汗湿透,我从丫鬟手里接过帕子来给她擦拭着,“好孩子,你想想昌儿,伯母已经派人去通知他了,他还等着你的好消息呢,这个孩子它会长得像他还是像你,你难道不想看一看吗?再加把劲儿,一会儿就好了。”
旁边的稳婆紧张地催促着,“福晋,您使劲儿啊,孩子的头快要出来了。”
“听见了吗?你马上就能见到它了,再使使劲儿。”我我抬起头看了眼被褥下管佳氏高高隆起的肚子,再一次试着用话来鼓励她,希望精神上的支持能带给她一点儿面对新生的勇气。
稳婆急道,“福晋,侧福晋已经没力了,这样下去,母子性命堪忧啊……”
她怎么还是没有力气?我喊道,“再拿个参片儿来。”稳婆听后迅速地把参片儿塞进管佳氏口中,我心下一横,将自己的手臂横在她上下牙之间,“来,你咬着我的手。”
“用力啊!”我向着管佳氏吼道,“我可不想我的侄孙子和你一起死。”
稳婆熟稔地按着她的肚子,希望她能借着外力一块儿把孩子往外推,我的手臂上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原本应是刺耳的尖叫在她口中只变成了一阵阵微弱的呻吟,然而幸运的是,在下一秒钟,我便看见那高高隆起的肚子一下子瘪了下去,心里逐渐轻松起来。
“生了生了。”稳婆兴奋地叫道,不过立刻她就变了脸色,“孩子怎么不哭啊?”几巴掌拍在新生儿的屁股上,等了良久,却仍是未见哭声传来,在场所有人的心都乱了阵脚,稳婆颤抖着手探上孩子的鼻息,然后慌忙跪了下去,“福晋,小格格没气儿了。”
没气儿了?我还未来得及消化完这个词的意义,就听得平地里一声惊雷,“哎呀,福晋,不好了,侧福晋血崩了——”
闻言我猛地掀开被子,原来雪白的床单早已被越流越多的鲜血染红,躺在床上的管佳氏奄奄一息、性命垂危。“唉。”我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手臂从她嘴里抽出来,此刻就算是叫太医,也不过是尽人事而听天命了,我不顾胳膊上的仍旧钻心的疼痛,兀自站起身,缓缓地走出屋子,抬起头来长久的仰望着天空,从此每天夜里……又要多了两颗星了。
雍正六年十二月二十二,方佳氏给允祹诞下了一个足月且健康的男婴,看来雍正那句“命里宜男”的话果真不假,这孩子也算出生在年下,所以满月酒办得异常隆重,允祹亲自给他起名为“安生”,我放在嘴里反复念叨着,“安生安生,平安一生。”的的确确是个寓意极佳的好名字,这个府里也实在是经不起再出什么岔子了。
时光的脚步越走越快,转眼之间已是雍正八年,我无时无刻不在害怕着那个时刻的来临,以至于成夜成夜的做噩梦,连带着大白天整个人也是精神恍惚,可即便我再如何抗拒,五月初四终究还是来临了,那天一大早我便鬼使神差地出了门,一整天滴水未进地守在怡亲王府门口,胤祥今年才四十四岁啊,这全国上下至少有一半儿的人都倚仗着他过活,他用了整整八年为他四哥撑起这大清江山,陪他一起熬过这最艰难的日子……我爱上的,正是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胤祥,这样一个为国家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怡亲王,从在现代时起,看到的第一本清穿小说就让我喜欢上了他,这些年头零零总总地加在一起,大概也有半个世纪那么长了吧。
如今我在府外,他在府内,我虽然见不到他,但幸好我可以在这平行的时空里,与他一起经受这最后的一段路程中的苦痛。胤祥,能穿越三百年的岁月让我爱上过一个真真切切的你,我便不枉此生。
傍晚的时候,府内一片哀嚎声响起,我身子无力地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结束了吗?真的结束了?忠敬诚直勤慎廉明的怡亲王,这跌宕起伏的一生,居然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抬轿的太监们得了吩咐,顾不上颠簸了里面尊贵的主子,只一味地加劲儿往怡亲王府赶,可惜那明黄的轿辇最终还是迟了一步,我坐在地上,看见守门的侍卫利利索索地打了个千儿,蹲下身子,把头压得极低,“皇上,怡亲王他……薨了……”
那个一向以威仪示于人前的雍正突然恸哭失声,“老十三,你没个规矩,朕是天子……你怎就让朕走在了你后头啊?老十三……”
只记得自己拖着疲惫的身子踉踉跄跄地走了好久好久,也不知道我是怎样狼狈地晕倒在镇国公府门口的,但待我醒来之后,已经是躺在明亮宽敞的堂屋里了。
“福晋——”菊芳红肿着眼睛把一勺子发苦的药汁送进我嘴里,我很顺从地将它咽了下去,还未等我发问她便答道,“皇上下了吩咐,众大臣及皇室宗亲都要为薨了的怡亲王守灵。”
“哦。”我无力地点点头,“今儿个是几儿了?”
菊芳又舀过一勺药,“回福晋的话,今儿是初八了。”
“都初八了啊,呵呵,我这睡的时候儿还不短呢……”我撑起身子靠在床头,“你伺候我起来吧,躺了这些日子,倒是该松活松活筋骨了。”
“哎。”菊芳答应着,扶我起来穿了衣梳了妆,我被她搀着到家里的祠堂里念经,在香火升腾缭绕间,我仿佛又看见了那年在永和宫里被我扑倒后红着脸的胤祥,那时我们都还那么年轻,以为将来的日子都还那么长。
三个月之后,当我认为自己已经完全能够消化得了胤祥的死讯时,才鼓起勇气来到那一年我复而未至的、我和胤祥的幽幽谷。
只是这一次连我也没想到,我会在这里看到一个,或许这辈子我都永远不想见到的人。
兆佳氏只身一人站在湖边的一块儿大石旁边,那一身儿素白的孝服刺痛了我的眼,过往的山风吹起了她的衣角,让我只想起《赤壁赋》里的句子,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大概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她悠悠然转过身来,双眼直勾勾地锁住我,“纳兰筠筱,等了你这么久,你终于还是来了。”
不做任何的反驳,我直接承认道,“是啊,我来了。”
她不住冷笑着,“那你可知道,这些年,你害得我多苦?”
我不解,脱口问道,“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她转过身继续面对着湖面,随风而来的声音显得空灵飘渺,“人说妻不如妾,他却给了我这个妻,连妾想都不敢想的恩宠……我徒有七个孩子又有何用?嗬,竟没有一个是为了我自己生的。”
她这话让我着实一惊,“不是为自己生的?怎么可能?那是为谁?”
“为你!”她声音狠绝、眼神阴鹜,“还记得吗?我叫兆佳庆瑶,我阿玛、额娘,几乎每个和我亲密的人都叫我瑶儿,可是他呢,他偏偏不一样,因为他口口声声都叫我‘庆儿’,起先我还以为他是想和别人不一样,可是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直到那日十四弟喝醉了酒到府里撒酒疯,我才知道,原来在他心里另外有个人,而这个人,他叫她箐儿。”
庆儿,箐儿,怎么会这样?难道胤祥他……他一直都爱着我,怎么会?我的头开始剧烈地疼痛,使得我无法清晰地思考,我死命挣扎着,想挑出这种思维的束缚,可是到头来都无济于事,我强撑着艰难地问出来,“关于我是纳兰筠筱,这件事情,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一幅画儿,一幅你画的画儿。”她轻启朱唇,开口吟道,“片月衔山出远天,笛声悠扬晚风前。白鸥浩荡春波阔,安稳轻舟浅水边。题在画上的这首诗,你应该还记得吧?我逼问了当时跟着他的小路子,他说爷在来这儿的路上碰到了十二爷府上的奴才,那奴才手里拿着这幅画儿问路……从此以后,他只要每次想起你就拿出那画儿来看一看……”
“这么说,他早就知道了?”我画那幅画儿的时候正好是胤祥和兆佳氏大婚前没几天,后来管家并没有把它还给我,我居然将这事儿给忘了。胤祥曾说过我的笔迹虚无缥缈、不染凡尘,而且他平日里并不喜欢张扬,所以那诗他应该只吟给我听过,那字那诗,也不由得他不信了。
“现在你都明白了?”她神色哀婉,被山风吹得鬓角散乱,我看得失神,熟料她猛然回过头来使劲掐住我的脖子,“我多想就这样随了他去,可他看我这个替身看了大半辈子,这些年早该看腻了,我不能在他死后也让他不得清净,我不能,所以我得继续活着、得苟且偷生,可是你,他真真正正爱着的那个人,你必须去陪他,既然他生前圆不了这个梦,那他死后就让我来帮他圆,纳兰筠筱,你一定得死,一定——”
在我的肺里几近没有空气的时候,四周突然变得嘈杂起来,有好多人跑过来拉开了兆佳氏,当我即将脱离她钳制的那一刻,我拼尽了全力只有我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对她说,“三年吧,再给我三年……我想……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