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伸出手指,仰起脸,试图拉住白衫男子的衣袖,然而,话才出口,那人却只是微微迟疑了一下、终是转身,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以及那声冷漠、苍凉的叹息:“你长大之后,一定不要恨主上啊。不过,为师相信你,日后定会理解他的苦心。”
可是,要抛弃他,至少也要选一个让他觉得安全的地方啊,为什么要把他送到这个到处是山、到处是兽的地方?
他不要生活在这里!
他不要生活在什么兽人族!
他才不稀罕当什么圣凰宫的狼人王子!
哪怕父亲继续用厌倦的眼神看着他,哪怕太子哥哥仍旧一脸嫌恶地嘲笑他,他还是想要留在那个美丽的皇宫里。
因为那才是他真正的家啊。
可是,他还是被狠狠地丢下了。
珈赫王朝的国师——那个终生效命于父亲的人,甚至连一个安慰的眼神、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留给他,就那样任由他哭泣着哀求,最终仍是决绝地离去。
他抬起手背,只觉得眼睛里的泪水怎么擦也擦不完。
“不、不要……”
最后,他只能勉力发出一个两个音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旁的红衣女子怎么劝都劝不住,甚至连自己的手什么时候被一双温暖的小手握住时,他都没有反应过来,仍是那般可怜巴巴地望着国师翩然离去的方向,倔强地不肯走进那扇高大的石门内。
“不要哭。”忽然间,耳边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冷定而又沉着,令他停止了抽泣,回头,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被人拉住了,不由防备性地往后退,然而,那个眉眼清秀的小男孩却没有放开他,睁着漂亮的眼睛,眼神无所顾忌地打量他,却皱起眉道:“父亲说,男孩子流血不流泪,你为什么不听父亲的话。难道你没有父亲么?”
本来才被生父狠心抛弃的二皇子被触及到敏感的伤疤,不由得狠狠一掌将对面的男孩子推倒在地。
“摩儿。”红衣女子眼明手快地抱住了差点摔倒在地的狼人王子,回头怒视八岁的蓝弈道:“你这孩子,若不是看在夫桑与昔年兽人王的交情上,我是绝对不会收留你的。你莫要不知好歹!”
番外:原来那时已相识(2)
蓝弈没有动,也没有反驳她的话。
只是握紧了小小的拳头,双目噙着两包泪死命地瞪着她。
——这个人,被夫桑师父称作什么姑姑,是一个脾气有点古怪的女人,以后将会照料他的饮食起居,将会带他在圣凰宫内长大,他绝对不可以哭哭啼啼的、让她讨厌。相反,他要表现的乖一些,这样才能为以后寄人篱下的王子生活争取一个好的开端。可是,他就是不喜欢这里,他就是不想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更不想认识陌生的人,他要父皇,他要他豪华舒适的皇子殿,他不要住在别人的家里!
难道真的要向他们妥协么?
“姑姑,他欺负我!”蓝摩方才被狠劲地推了一下,此刻一边揉着胳膊、一边瑟缩地躲在月圣姑的身后,紧张地盯着蓝弈,生怕再被他欺负。
“摩儿你也是——”月薇俯下身,伸手摸了摸蓝摩的头,语气已是责备之极,“从今日起,你将有一个王兄了,以后不可以那样子对兄长讲话,知道么?”
“王兄么?”蓝摩有点不高兴地嘟起嘴巴,慢慢走出月薇的背后,小心翼翼地向蓝弈靠近,忽然瞪着他宝石般的漂亮眼瞳,轻轻地哼了一声:“可是,他凭什么做我的兄长?他会保护我吗?如果他只是来抢夺我的东西,那我就不要他住进来。”
“摩儿——”月薇一把拉回蓝摩,生怕两个孩子再生事端,然而,奇怪的是,蓝弈却抿着嘴、不发一言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具小小的木雕人,神思不知飘去了哪里。
“摩儿,你不要挣扎,听姑姑跟你解释——”知道再这样僵持下去,双方只会闹得无法收场,月薇索性揪住蓝摩的衣领,附耳对他说了一番蓝弈的身世,终于,听得那样不堪的遭遇后,蓝摩慢慢安静下来,也开始为自己之前说出那种话来而羞愧,他绞弄着手指,有些踌躇地走向蓝弈,一边蹭着脚下的泥土,一边怯生生道:“你不要生气,刚才我不晓得你的事情,所以——”
“你不用感到抱歉。”
忽然,一直不曾开口的木雕小人开合了下紧抿的嘴唇,打断了蓝摩的话。脸上仍是冰霜封冻、紧巴巴的表情,却像是片刻之间突然想通了什么一样,声音是那般的镇定:“不管弟弟做错了什么事,哥哥都是不可以生气的。如果我以后对你不好,你可以再考虑把我赶出去。这样,你觉得如何?”
听到这样的许诺,蓝摩陡然也被镇住了,呆愣着不晓得该如何回答。
“终于想通了么?”月薇欣慰地笑起来,一手拉住蓝弈,细细打量,早先就觉着他婴儿肥的小脸、小胳膊很可爱,此刻见他说出那样一番理智的话来,真恨不能把他抱在怀里捏一捏,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小人儿啊,不晓得以后会长成什么样的男子呢。小小年纪说话做事已然自有分寸,长大后说不定还可以与西寂师兄比拼一下呢。
想到西寂,她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一下,笑了笑自己的傻,她很快转身将一前一后两个闹别扭的孩子环住,把他们的手握在一起,再一次爽朗地笑起来:“那么,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可以再打架哦。”
“你叫什么名字?”
“……弈”
“不管之前姓什么,既然进了我圣凰宫,又是摩儿的兄长,那以后就随蓝狼族的姓氏吧。”
……
很多年以后,他回忆起那一天的情景时,很奇怪自己竟然记不清出生时的姓氏。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彻底地忘掉自己的真正身份了。
※※※
住进西殿的第一天,就遭遇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且不论那些妖娆多姿、形色各异的花草妖类,单是睡觉的那张白色的床就很令他不能适应。然而,最令那时的他无法理解的却是第一晚的梦境。
长发曳地的女子第一次出现在他的梦境里,虽然几乎是一团模糊不清的人影,却能够飘在深蓝的窗外,唱出哀怨的歌声。
她叫做黛色,自称是守护圣凰宫的鸢尾花精,说是住在这里已经一百多年了,因为肉身被封印住了,所以只能通过梦境来认识他。
“能够看见我的精魂之人,你还是第一个。看来,你也是我的有缘人。”
那个女子照例不停地歌唱着一首悲伤的曲子,在持续了数月之后的某一日,她忽然轻悠悠说了这么一句话。
此前被生父丢弃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本来就有满腹的委屈与伤痛,因而即便在梦里,蓝弈也总是处于苦痛无从发泄的沉默状态中,突然间听到那一声叹息,梦里的他也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虽然极力克制着胸腔里的愤怒与不满,声音却脱不去小孩子的软嫩与幼稚:“我不稀罕当你的有缘人!我很讨厌你!你为什么每天都要来我的梦里唱歌?你要唱就好好唱,可为什么唱到后面好像要哭一样?你每唱一次歌,我都会很难过很难过,你难道不知道我本来就很难过么?你快走,不要再来打扰我的梦。我真的很讨厌你!”
“呵——”窗外只有一声叹息回应,随后仍旧是不紧不慢的声音,“其实我并非故意要为难你,你还是这么小的孩子,我也不忍将那么重的担子托付在你身上。可是,我在这里等待了快一百年,每一日夜间都会出来唱歌,但没有人能够听到我在哭泣,唯有你不仅能够感受到我的痛苦,你还能够看到我的精魂。所以,我已别无选择了。今日,我已经知晓‘解语者’的面相。就是引你与他相识,好为日后你们联手解除‘龙语封印’增加一些胜算。从今以后,你每夜可要仔细看清他的样子啊。”
“他?‘解语者’?”
蓝弈尚在摸不着头脑时,忽然看到了映在窗户上的一张脸,那分明是一个比他年纪还小的男孩子的脸,完全看不出这样一张肥嘟嘟的脸,会跟鸢尾花精口中的那件重大使命有什么关系。
“你小看他的同时,也是在小看自己。”仿佛看透了蓝弈的小心思,飘忽的精魂向黑暗中闪了闪,继续道:“你们还需长大,那时你自会知晓该如何完成你们的使命。以后,我定会夜夜带他来见你。”
早上醒来后,他本来以为梦中的事情全部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全然没有放在心上,然而,过了不久后,有一次他不小心闯进了被禁足的南宫玩耍,玩累后睡在了一张石台上,却再一次做了相同的梦。
只不过,再次醒来后,他便亲眼看到了南宫明日池中被姑姑当神一样供养的一株鸢尾花。他仍是不信,便跑去问月圣姑,这才搞清了事实,原来圣凰宫真的有那样一个鸢尾花精,在一百年前,因为触怒了海王,而被封印住了肉身,需要‘解语者’的帮助,才可以重回人世。
因为要承受黛色宫主歌声中那些无穷无尽的悲伤,从那以后,那日复一日的梦境,便被他称作是‘梦靥之苦’。
一直到与梦境里的那个‘解语者’相识到十六岁的时候,他的苦痛才渐渐被另外一种极致的欢乐消减掉。
那便是与那个少年的一段痴缠。
番外:直到地老天荒
那时候,他尚还在长身体,每一夜每一夜都睡得不安稳,偏偏那个女人的歌声就如同望曜山顶每日准时出现的夕阳一样,从来没有哪一日间断过,而他就夜夜挣扎在那无边无际的痛苦梦靥中,日日期盼着梦里的那个少年某一天会奇迹般的出现。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一天天长大,不同于蓝摩天生的孱弱与病虚,更不同于山下狼人异乎寻常的粗壮与威猛,他身体里贵族的血液随着年岁增长逐渐苏醒,骨节一根根肆意伸展,皮肤一分分明净如玉,手指一寸寸变得细长,每一个细节都在显示,在这个虎狼环视的兽人族,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更是个与众不同的王子,然而,即便如此,靠着月薇近乎痴恋般的袒护,他竟然奇迹般地在圣凰宫中过起了与世隔绝的安逸生活。
少年时代的婴儿肥纷纷退却,取而代之的是扎实的身板与玉石雕刻般的俊美五官,他长大了,再也不是昔年那个被丢弃在望曜山下痛哭流涕的孩子,然而,没有人能够明白那些隐藏在内心里疯长的欲念。
那么多年隐忍的生活,几乎像是出世的隐士一样,可是,他才多大啊?
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却要像一株生生被掐住手脚的藤蔓,努力地向上爬,却始终找不到真正的位置,更找不到前进的方向。
直到那一日,歌声照常升起后,梦里的那个少年再次如同从前一样出现在眼前。所不同的是,明明两个人之间隔了一个窗子的距离,明明两个人更像是处于两个不同世界之中,然而,那个少年却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力量突然越过了窗户,仿佛走进一扇门那样简单,带着扑面而来的气势汹汹,一步步走进他。
用一种陌生而又仇视的眼神盯着他,好像他们之间有什么血海深仇一样。
可事实上,那麽多年来,在梦里,他把他当作是自己最亲密的伙伴、亲人甚至是心上人般,夜夜都向他坦露自己的心事。
比如,他真想偷偷逃出望曜山去找师父,可是,他又怕师父再一次丢下他……
又比如,身后多了一个讨厌的小跟班,而他却不得不听从姑姑的话,照顾那个体弱多病的新弟弟……
他是多么矛盾而又无奈啊。
如果你能够感受到我的痛苦,那么,就快一点来到我身边,帮助我结束这样无望的生活吧。
一日复一日,他对少年兀自说了许多,虽然没有得到一句答复,甚至是一个安慰的眼神,但是,不知为何,他却认定,在广袤世界的某个地方,少年一定能够聆听到他心里的那些声音。
然而,这一夜,梦里的少年不仅毫无预兆地破窗而入,而且还用那样仇视的眼光看着他。
到底,他做错了什么吗?还是,这预示着,他不久将会真的来到他身边?
果然——就快要真正见到你了么?
多年来从不为任何事轻易悲喜的银衣殿下,突然在梦里笑了,第一次笑的是那么开怀,那么忘我,好像即将枯死的生命藤蔓上突然开满了火红的玫瑰一样,刹那盛放。
“来吧,到我身边来。不管是带着仇恨,还是带着悲伤,我都可以不计较。只要你能过来我这边,不管隔了多远的距离,我都可以找到你,也可以保护你。”
他张开怀抱、悠悠地吐出一口气,随即朝前掠去,在少年仍旧仇视的目光中,不顾一切地靠过去。
猎猎如风的银衣在敞开的窗户边飞扬,仍旧披挂着星空里的月光,仿佛火树银花瞬间燃烧一样,把那个双目灼灼的少年拥进怀中。
原来,这世间还是有温暖的地方啊。
真希望明天太阳不要升起来,真希望今天黑夜不要过去,真希望怀中这个瘦弱的身体不会在梦里消融。
真希望可以一直紧紧相拥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 × × × × × × ×
“诶诶,弈,干什么啊!快放手!再不松手,我就要被你捂死了!”
本来是要进房间服侍蓝弈吃下药丸的,然而,到得床前后,没有料到,床上沉睡了将近一周的人不知何时已经苏醒、竟然反手就抱住了他。
“别动。”微微沙哑的声音,带着几许强撑的虚弱无力,本来因为前几日那场恶战而大病一场后必须要多休息,但蓝弈醒来后的第一个表情,就好像他会跑了一样,不仅用强有力的手臂拥紧他,而且竟还不顾他拼命抵抗、强制性地就把他拖进了自己的被窝。
“那个——”白少离试图说点什么,掩饰自己的慌乱,可是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正待要缩进被窝深处躲起来,猝不及防地,下巴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蓝弈敞开的胸腹上。
“还要躲么?”蓝弈黑蓝的瞳孔闪过了一抹讥诮,大病初愈,反而令他整张脸看起来更加地俊美妖魅,他好像全然不顾虑白少离满脸的窘迫与不自在,强行就把他的身体掰过来。
“那个——等——”
白少离仓皇往床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