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你甭管,不听话就给你送进去,不信你就试试。”你说,“今天你犯到了我的手上,就得乖乖地听我的。”
车子很快被你们装满了,那人在前面拉,你在后面推着。上了公路后,那人又提出想把货拉回家去,被你拒绝了,在你不断地威胁下,那人只得把货拉到了你所熟悉的一家废品收购站里。在那里,你们的一车废铁卖了五十块钱,一人分得一半,而后你扬长而去。
几天后,当你觉得苏州再也找不到机会,实在难以再混下去的时候,你又一次来到了那个卖糟蛋女人所在的里弄口前,准备再吃一次那无比诱人的美食之后,辗转别处继续你的逃亡。那是晌午时分,远远的你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你,她笑着冲你打着招呼。就在你快要走到她跟前时,突然从斜刺里冲出来一帮人,带着工人民兵的袖标,中间还有两名看上去像是街道积极分子的中年妇女。那帮人将卖糟蛋女人团团围住,蛮横地夺着她手中装着糟蛋的竹篮,抢夺中热气腾腾的糟蛋撒了一地。他们一面跺踩着撒落在地的糟蛋一面不停地推搡着她,揪着她的头发,恶狠狠地大声呵斥着她,将她逼靠到了墙角上。虽说都是苏州话,但你大概能听明白他们的意思。马路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那女人被不停的推搡和呵斥着,双手捂着脸,头也不敢抬一下。最后,那帮人把已被踩碎的竹篮从地上捡起来,套在那女人的脖子上,反剪着她的双手将她押走了。显然,她是在街道积极分子的举报下,被工人民兵们当作资本主义尾巴给割了。私人竟敢沿街叫卖,这在当时是绝对不允许的。那女人为自己的无知和胆大蒙羞受辱,并主动将自己写进了将被社会整治的黑名单。
你望着那队人押着她拐过街口,怔怔地转身走开,懵懂中竟来到了苏州火车站。在人流中你直不愣瞪地来回徘徊,很快便引起了在那里巡查的工人民兵的注意,直到他们向你走过来时,你都没有反应。
先是工人民兵后是警察,短短几个小时内你受到了两次审讯。你说你是兵团知青,利用探亲假到这里游玩,只是钱没了,想蹭车回去,别的一概没干过。看上去,警察对你说的话将信将疑,但又确实没什么证据,所以在拖了一天之后,将你转到了盲流收容所。
收容所设在苏州郊区,院墙上有电网,看守是军人,与监狱的唯一不同是,牢房有差别,这里的一间间房子像是教室,院子里还有两个破篮球架子,大概是利用一处原来的乡村学校改建的。在这里,白天干活,早晨八点出工,晚上五点收工,主要是制砖。一天三顿饭,每顿有一个玉米面窝头,一碗青菜汤,收工后就在屋里呆着。等待着某一方向或某一城市的盲流凑够一定数量之后,由公安局派人押送回原籍,交由当地的公安局处理。在那些日子里,与其说最难受的是苦役和饥饿,倒不如说是回到屋子里呆着,那根本不是一种休息,简直是活受罪。不大的一间教室里,要挤进一百五十多人,每个人能够占据的地方,只有他两只脚以上的空间。人与人之间前心贴后胸,转个身子、抬一下胳膊都要打招呼,困极了只能站着睡,互相依靠着,几乎每隔一会儿牢房里便会有人因为抢占地方而扭打起来,然后被管教带出去,绑在篮球架子上捆几个小时。三天后,你不知被哪一个管教看中,当上了你所在那个牢房的头儿。当牢头的好处是,晚上睡觉可以躺在地上伸开腿了,白天吃饭的时候,可以捞一些桶底儿的菜叶,偶尔赶上伙房数错了,还可以贪污一两个窝头。
再次逃跑的机会是突然降临的。那天下午,你从工地上被叫回来,上了一辆卡车,说是去拉粮食。车上一共四个人,两个伙房的临时工、一名持枪的解放军战士,伙房管理员则坐在驾驶室里。粮库很远,车子走了一个小时才到,装车时你就已经预感到有乘机逃跑的可能。因为在来时的路上你留心发现,你们经过了一大段热闹的市区,人多车多,车速又慢,选择在那时跳车逃跑应该是有把握的。
沉默的钟楼 45(3)
你成功了。同车的人谁也没有料到一路上昏昏欲睡的你,会突然跃起跳下车去,迅速融入到了人群中,一溜烟儿的闪身跑进了一个有多处出口的大商场里。
从此以后,你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了,时时处处提防着不测和变故发生。其实,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也还是应该呆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为好。你那时总这样想,人生地不熟的艰难处境,令你越发思念起北京。
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辛辗转,你才重又回到了北京。路过一家菜店时,你用那里的磅秤称了一下,体重只剩下八十二斤,站在镜子前,人又黑又瘦,像个活鬼。所幸的是,你在你曾栖身的那个派出所附近的水泥管子里,发现你放在那里的“被褥”竟然纹丝没动,这让你亲身体会到了“灯下黑”和越近越不留神的含义。
那时的北京天寒地冻,你依旧靠着捡卖废品维持着生存。白天你也时常上街去遛遛,期待着能碰上个熟人,打探一下连里的消息。好几次你下定了决心去找黄圆,你想黄方肯定会把连里的消息告诉给她的,但一次也没有见到过她,那院子就像是没有人住了似的。
一天,你来到故宫筒子河边。趴在河墙上往下看去,河面上结着厚厚的冰,几个年轻人正在那里 练习滑冰。你突然灵机一动,觉得好事来了。
你翻过河墙,跳到了冰面上,走到那几个年轻人面前,咳嗽了两声,说道,“照你们这么玩儿,一辈子也练不出来,你们得找一个真正会滑的人教,那样进步才快。”
那几个年轻人上下打量着你,小声嘀咕着,瞧这丫这份德行,跟劳改犯似的,八成是神经病吧,真给他穿上冰鞋还不给丫摔死!也难怪人家这么说,当时你蓬头垢面,破军大衣上系着根红绸带子,脚下那双已经分不出颜色的破球鞋露着脚趾头,像不像劳改犯另说,说你是个要饭的一点没错。
就在双方这么僵着,你都打算要离开的时候,年轻人中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对你说:“听你这口气,你肯定是会滑,能够教我们。”
“可以吧,”你慢条斯理地说,“教你们几个估计是小菜。”
“嘿,我们还成小菜了。。。。。。那你能给我们这几碟小菜露几手吗?”一个小伙子脸上带着坏笑,阴阳怪气地说,“让我们也开开眼。”他边说边脱下冰鞋扔给了你。
你捡起那双冰鞋,转过身去倚着河墙换上。冰鞋有点夹脚,穿在脚上就觉得身子有点儿虚,脚腕子有点儿软,站在冰上刚起身到半截就觉得有点儿上晃,你强挺着站了起来,不承想劲儿使猛了,一只脚朝前蹬了出去,整个身子后仰着摔了个大屁墩,逗得那几对年轻人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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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你底火上窜,一晃身子又站了起来,运足了一口气,说了句,小的们,看好吧。。。。。。弯下身子滑了出去。你先是慢滑,待脚稍微适应了一点儿冰鞋和冰面之后开始加速。从神武门桥底下,一直滑到了东角楼,而后返身,弓下身子,悠起双臂,风驰电掣一般滑了起来,那一圈足有一千米。待快要滑到桥下时,你再次加速,然后挺起身子,依离歪斜,故意作出收不住了的样子,直冲刚才那个阴阳怪气的小伙子撞去,吓得他们叫喊着,四处躲闪。及至近前,你才以一个无可挑剔的回转结束,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只听“嚓”的一声,冰上出现了一个雪白的圆圈。那几对年轻人有点傻了,一个劲儿地说,您还真行!你跟了句,这算什么,再接着瞧。此时,你觉得小汗微出,身子已经活动开了,便开始玩儿起花儿来。内八字、外八字、内圆、外圆、前空翻、后空翻、腾空一周跳接掀身探海。但见冰上破衣翻卷、红绸飘舞,煞是好看。你刚停下,年轻人们便围拢了上来,问,您贵姓?你答,免贵姓李。那您就是李老师,年轻人们说,您就收下我们做学生吧。你说,可以,但是要收费,不能白教。就说现在吧,快到晌午了,我昨儿的晚饭还没吃呢。
那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听完,二话没说,跳上桥头就给你买了一斤肉包子回来。从此,你有了固定的收入,一个人教一次五毛钱,多给更好。没几天时间你的学生已经增加到几十个了。
后来,你又在中山公园花坞西边不远处的一座大殿里,找到了一份教乒乓球的差事。那座大殿里摆放着六张球桌,闲逛中你发现,经常有几个孩子在家长的带领下来这里打球。一来二去你同他们搭上,并获得了他们的信任,又承揽下一份教球的差事。教滑冰和教球两份差事合起来,使你的收入要比一个青工高出许多。
每天早晨,你从水泥管子里爬出来,掸掉身上的尘土和草棍,找个水龙头洗脸、刷牙,然后就去冰场教课,谁也不会想到你每天夜里会露宿街头。你置换了新棉衣,还买了两身运动服,按时去理发、洗澡,收拾得像个城里的青工,没有人对你的身份再加以怀疑。
沉默的钟楼 46(1)
尤菁菁是在回到北京以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怀孕的。她首先找到索燕,但从未经历过此事的索燕也无计可施。在兵团尤菁菁还认识一个大夫,而在北京她像是一个外地人,没有任何门路。无奈之下,她只好对母亲言明此事。此举当然招致父母一顿追根寻底的询问,咆哮暴怒又无可奈何,最后归于唉声叹气。身为黑五类的父母,当然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女儿不受欺凌。最后,还是母亲现实的多,首先考虑的是如何解决女儿的问题。经过一番联系,她把女儿安排在河北农村的一个远房亲戚家中,由她亲自带着,在当地的医院里做了流产手术。
此类事情无论是怎样发生的,无论它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与什么人、因为什么发生的,都会对一个女孩的一生产生重要影响。在这里,爱与恨已经显得次要,重要的是一个女孩由此而转变为女人的第一次已经发生了。从此,在她的身体和思想里,都会发生跨越式的、难以自控的嬗变,经验和感觉总会在她接触世界和他人的时候浮现出来。尤菁菁就是这样。在经历那样一场先是受辱后又出逃的噩梦之后,她的思想和身体都发生了变化,自由散漫,吊儿郎当,连来自路上男人的Se情眼神都敢于对视了。她变得不再像以前那样单纯、透明,开始复杂了起来,学会了遇事先替自己着想。知道了如何利用自己的姿色,通过谄媚来达到目的,这一点在她后来通过关系转点插队到山西农村之后,表现的更加得心应手。
她看清了,自己无法像干部子女一样依靠父母,她的父母除了给她以卑微、压抑和贫穷之外,给不了她任何与生活和事业有帮助的东西,一切都要靠自己。来到山西后,她先是在农村插队,后来转到知青农场,再后来又到县知青办公室帮忙,一年以后借调到地区文工团当上了演员。一步一步,都是按照她自己的想法、用自己的办法,从社会最底层一点点向上攀升的。
索燕则不同,逃跑回京之后,除了再也不回北大荒这一点是坚定的,别的一切在她心里是一片惘然。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过一天混一天,全然没有任何打算。尤菁菁去山西后,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在家里,她是独生女,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家里只有父女二人。
她家原来住在安定门里一个不小的院落里,那是一个标准的四合院,还有后花园。文革开始后,他们父女二人被居委会和红卫兵从正房里轰了出来,住进了紧挨大门的两间阴暗潮湿的仓房里,整个院落先是被红卫兵占据,知青上山下乡开始后,这里又办成了街道幼儿园。 在索燕的记忆中,父亲从来就没有过正式的工作,据他自己说,他会开汽车,能讲德语,但这两样她都没有亲眼见过。她见到的是一个整日闷闷不乐、经常借酒浇愁、神情颓丧的男人,一个四处打零工、经常与和泥的、抹灰的和车站的搬运工混在一起的男人。父女之间的话很少,如果不是因为去买菜而要钱,他们甚至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
索燕长得高挑丰满,头发是金黄|色的,上学时曾有人背地里叫她混血儿。就此问题她问过父亲,父亲只说了句,咱家人都这样,就再没话了。的确,不但她的父亲、就连她家唯一的亲戚——她的姑姑,头发也是金黄|色的。
无所事事的日子大约过了有两个月,一天,她姑姑来到家里,对她说,要想长期留在北京,再也不用回北大荒,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结婚,找个北京人嫁过去。像她这样的家庭,只有这样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再没有别的选择。
索燕当时整个是木的,没有任何想法,只要能够不回北大荒,任何方法她都可以一试。她听从了姑姑的话,并在她的安排下,一次又一次地与那些要结婚的男人们见面,当时叫相对像,但结果却没有一次成功。男方的普遍反应是,对她的像貌非常满意,但对她的身份绝对不同意,都表示无法娶一个没有户口的“黑人”。这其中也有一个胆大的,是个干部子弟,把索燕带回了家里。与他家人见面后,他母亲对儿子说,无论她长成什么样儿,就是个天仙也不成,别提她没有北京户口了,就是有,不是国营工厂的工人也休想进咱家的门。她忘了自己是怎样从他家里出来的,她只感到天旋地转,一路上跌跌撞撞,像是喝醉了似的,回到家里才发现,自己的头上不知在哪儿撞了个大包。
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有半年,索燕就像当时副食店里的一块鲜肉一样,被城里人挑来选去。在她姑妈和她姑妈同事的张罗下,她被接二连三地拉出去同人家见面,先是抱有希望地高兴几天,一谈到实质问题便告结束,没有一个人肯将索燕这样一个一无户口、二无工作的人领回家去做老婆。如此这般,循环往复,面对着一次次的失落,一次次的破灭,遭受打击的似乎只是她作为女人的那份自信,却丝毫也没有动摇她要在北京留下来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