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茄子,嗯……不错,茄子难做处便是特别吃油,往往太过油腻,而这却是清清淡淡,入口即化,不但茄香盈齿,咽喉处似还能尝到一股莲香。”
“这一叶青萍中染一抹浅黄,难怪叫‘萍花渐老’。”玉无缘则伸筷挟向那状若青萍的菜,“原来是青瓜,嗯……生与熟间拿捏得恰到好处,清脆爽滑,最佳处便是瓜汁饱满且原汁原味,定是现采现做。”
“月露冷?”丰息看着那盘一片片圆润澄黄如满月,挟起一片,上还凝结着一滴滴似珠似露,轻轻咬下一角,一股脆甜便从口中散开,“看来取材莲藕,选粗细适中的嫩藕,切成厚薄大小一至的圆片,再点以雪兰汁,不但好看其味更绝!‘月露冷’,好名字!”
“梧叶飘黄原来是芽白。”玉无缘也尝了最后一道菜,一瓣瓣形如巴掌,芽叶嫩黄,色泽动人,“嗯……嫩且鲜!”
“哈,想不到落日楼最有名的菜不但全是素菜,且是极为平常的菜。”丰息叹曰。
“能将如此平常的菜做出如此不平常的形与味,更能取这等不俗的名,这落日楼的主人不简单。”玉无缘也笑叹。
“看此楼风格,不难想象其主人。”丰息环视楼阁,赞赏道,“简约中透中淡雅,平凡中透着别致,很久没有见过如此佳作了。”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玉无缘悠悠吟道,又移目窗外,夕辉正在慢慢收敛,几叶小舟逝向天际,“不知这落日楼的主人建这落日楼时是怎样一番心事。”
“呵。”丰息一笑,看向他,眼中似映着夕阳的金芒。“或许他将那无人会的登临意全倾于此楼,只是……玉公子应不愁‘无人会’才是。”
“只可惜无缘素来无知无感,更别提‘登临意’了。”玉无缘收回窗外的目光,回视丰息,似带有夕阳的轻辉,眼波却坦然,静若此时波澜不惊的江面。
“那真是可惜了。”丰息似颇为遗憾。
楼梯间响起轻盈的脚步声,伴着一股淡淡的幽香,由远而近,最后停在帘前,透过薄薄的水蓝色布帘,隐约有一个窈窕的影子。
“不知客人想听什么曲?”
女子的声音清中带着漠,冷中带着丝丝傲。
而玉无缘却是专心的挟起一片‘月露冷’,似未听到帘外的问话。
丰息端起酒杯,饮尽杯中酒,然后淡淡的道:“凤姑娘想唱什么就唱什么。”
帘外有片刻沉默,然后琵琶声起,若珠玉落盘,若花底莺语,若冰下凝泉,未歌曲已有情。
听得这样的琵琶声,两人都有丝讶异,不由皆瞟一眼布帘,想不到风尘中人竟有这等技巧。
“昨夜谁人听箫声?寒蛩孤蝉不住鸣。泥壶茶冷月无华,偏向梦里踏歌行。”
一缕清音透帘来,袅袅轻如烟,绵绵缠耳骨,只影对冷月,梦里续清茶,一室清幽伴寒蝉。
听着幽凄的歌声,看着楼外的残阳,一瞬间,两人虽相对而坐,却皆生出淡淡的寂寥,心中似乎都有一曲独自吹奏的箫歌,却不知是吹与谁。
曲毕歌绝,两人都有片刻的静默,而帘外之人也未再歌,静静的默立。
“惜云公主少享才名,所作诗词竟已是茶楼巷陌争相传唱。”
半晌后,玉无缘感叹着风国那文武才名天下知的惜云公主。
“这歌者音、情俱备,也是难得。”丰息却是赞赏着帘外歌人。
“闻说丰公子多才多艺,虽身在江湖,却是四公子中最渊博之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假。”玉无缘忽然飞来一句,目光轻飘飘的落在丰息身上。
“在玉公子面前谁敢称多才多艺?”丰息云淡风轻的笑笑。
两人随意的说笑着,似忘记帘外还站着人。
“咚……咚……。”帘外忽传来沉稳而有节奏的脚步声。
“玉公子。”那个脚步声在帘前停住,沉声唤道。
“进来。”玉无缘放下手中杯。
帘掀起,两人皆扫一眼帘外,看到了踏步而进的黑衣男子,也看到了帘外婷婷、怀抱琵琶、面无表情的青衣女子,帘忽又落下,快得让人来不及看清她眼中神色。
“玉公子,公子来信。”黑衣男子恭敬的将信奉上。
“嗯。”玉无缘接过信,微微点头,“你去吧。”
“是。”
黑衣男子退下,掀帘时,瞟也未曾瞟一眼帘旁站立的女子,而丰息却看到了,那女子的眼光似怨似怒,又似茫然无措。
帘又轻荡荡的落下,遮起那道目光,帘内帘外,两个天地。
玉无缘拆信展阅,素帛墨字,却在静然的眼波中掠起一丝浅浅的涟漪。
“凤姑娘若不嫌弃,进来喝一杯如何?”丰息却看着布帘道,目中浮起一丝趣味。
半晌未有动静,空气一片凝结,似能感觉到帘后青影的犹疑。
终于,布帘掀起,那个青影移入帘内,默然的目光扫过那高洁无瑕的白衣男子,微微停顿,但最后目光落向对面那雍容俊逸的黑衣男子。
丰息打量着这个凤栖梧,有丝诧异这个虞城第一的歌者,竟是荆钗布裙,不施脂粉,即便如此,依然十分的美貌,黛眉如柳,面若桃花,眉宇间却笼着一份孤傲,神色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外的冷绝。
“请凤姑娘。”丰息淡淡吩咐。
钟园马上取杯斟酒,然后递与凤栖梧。
凤栖梧却并不接过,只是两眼盯着丰息,而丰息却也就任她看,自顾自的品酒,神情轻松而潇洒。
至于玉无缘,目光依然在信上,只是神思却似已飘远,似并未感觉到房中又多一人。
良久后,凤栖梧单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原来姑娘如此豪爽!”丰息见她竟一口气喝完,不由轻笑道。
“栖梧第一次喝客人的酒。”凤栖梧闻言却冷淡的答道。
“哦?”丰息闻言转头看她,却见她冷如冰雪的面颊,因着酒意的渲染,涌上一抹淡淡的殷红,减一分冷傲,添一分艳色,“姑娘歌艺如此绝伦,应是天下争相恭请才是。”
“栖梧从不喝客人的酒。”凤栖梧依然语声冷淡,双眼未离丰息,仿佛这房中没有第三人。
丰息终于正颜看她,却只见那双清凌妙目中闪着一抹执着,只是她执着的是什么?
“如此看来,是息有幸,能得姑娘赏脸。”
凤栖梧不语,只是眼中有一抹苍凉。
落日楼启喉唱出第一曲时,她即知此生沦入风尘,昔日种种便如昨日,永不能重返。
只是,千金慵开眼,红绡懒回顾,把那珊瑚掷,把那五陵少子轰,任那秋月春风随水逝,她依然禀着家族的那一点傲骨,维持着仅有的尊严,不愿就此永坠泥尘,不得转生,只因心底里存着那么一点点……一点点怎么也不肯屈服的念头。
来前,小二将这两人夸得天上少有,听着,只有厌僧,不过又是两个空有皮囊的富家子,为着这张色相而来,谁知竟料错了,拒于帘外,对竟她未有丝毫的兴趣,十分冷淡,不禁又羞又惊。
布帘掀起的那一刹那,只看到一双眼睛,漆黑如子夜,那么的深广无垠,偏偏却闪着只有朗日才能拥有的炫目光芒,一瞬间,她仿佛掉进了那漆黑的夜中,不觉得寒冷、恐慌,反有一丝浅浅的暖意透过黑夜,轻轻涌向这多年未曾暖过的心。
那一丝暖还未褪尽,帘便再掀起,又看到那双眼了,仿佛一个墨玉色的漩涡,光影交错,目眩神摇间,却也知,若坠入其中,那也是永不得脱身!庆幸,那帘忽又落下了,隔绝了那个漩涡,只想着快快离去吧,偏偏那腿却有千斤重。
正彷徨,他却以声音召唤着她。
那清清淡淡的声音响起时,仿佛是命运的在向她招手。如宿命,只是轻轻一缠,她便挣不开去,只能无力的听从命运的安排,再次掀开帘,再次迎向那夜空似的双眸,走向淡金的夕辉下,那个全身发着墨玉光泽的人!黑得那样的无瑕!
“栖梧在落日楼唱了四年的曲,却喝公子的第一杯酒。”她说着,不同的话说着同一个意,只盼着这个人能听懂,他是她的第一个!
“凤栖梧?”丰息念着这个名字,目光深思的看着这个女子,她虽面色冷淡,可眼眸深处却带着一种渴望,藏得那么深,却让人看得那么的心疼。
听得他念着名字,凤栖梧心头一片凄酸,为她取名的那人早已化为一坯黄土,而她空有这名,却终是辜负了他的期望。
“这些年来,息可说走遍六国,却也是第一次听得姑娘如此绝妙歌喉。”丰息微微一顿,然后目视凤栖梧,淡淡的道,“不知姑娘可愿与息同行,去看看祈云以外的山山水水?”
说罢自执酒壶斟酒,不再看凤栖梧,似乎她答应、不答应都是不重要的。
闻言的那一刹那,凤栖梧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但瞬间平熄,依然是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只是一双纤手却轻轻的抚着弦,那微微颤抖的弦泄露了此刻她内心的千层惊涛。
丰息喝完一杯酒,移目于面前的玉无缘,却意外这个不沾红尘的人眉宇间有着一股淡淡的悲哀。
“皇世子信上写着什么样的好消息,竟引玉公子如此流连?”丰息发问,眼中却似早已明了。
玉无缘闻言瞬间恢复淡然,眼波投向窗外,似看着什么,却又似什么也没看着,双手一揉,轻轻一挥,化为粉沫的信纸便洋洋洒洒的飘向江面。
“有好也有坏。”
“是吗?”丰息雍雅的笑忽带一丝慧黠,“这好的应该跟玄尊令有关吧?”
玉无缘依然神色淡定,伸手端起酒杯,看着白色杯中透明的清酒,轻轻摇晃,酒荡起一丝水纹,不答他的话,却反问道:“公子如何知是皇世子写来的信?”
“皇世子尊玉公子为‘一言’之师,这是天下皆知的事。”丰息同样举起酒杯,凑近鼻端,微微眯眼,细闻酒香,“况且‘玉帛纸’乃天家王室御用的纸,普通人能用来写信吗?”
“哈,丰公子眼利。”玉无缘轻笑出声,看向丰息,瞬间,这个温和如春风的人,目中也射出秋风的肃冷,但也只是一刹那,眨眼再看时,他依然是温和如水、飘然出世的玉公子,“皇世子信中有两好一坏。”
“这一好是玄尊令,一坏嘛……”丰息目光微垂,似研究着手中白瓷杯,淡淡吐出,“这坏的………应该是烈风将军魂归宣山吧?”
“是啊。”玉无缘并不奇怪他如何知道,手一伸,将杯中之酒全倾于乌云江中,淡淡的道,“瀛洲先去了,明日,或许是我等要去了。”
“只不知另一好是什么?”丰息问。
“白风夕。”玉无缘淡淡道,无波的眼眸在吐出这个名时,闪过一丝波光。
“白风夕?”丰息重复道,握杯的手差点一抖。
“嗯,他说他在南国见到了白风夕,一个风姿绝世的女人!”玉无缘眼光微微扫向伫立房中的凤栖梧,带着淡淡的惋叹。
“见到那个女人怎么能说是好事!”丰息雍雅的面容有丝失控,闪过一抹不知是失望还是期望的神情。
“若能见到与丰公子并称白风黑息的风女侠,无缘也觉得会是世所难遇的幸事!”玉无缘却依然感叹道,对于丰息的话并不在意,似对那个白风夕也十分景仰。
“唉……在息看来,遇到那个女人是这世上最倒霉的事!”丰息放下手中杯,不再有喝酒的兴趣,脸上却依然有着轻松的浅笑。
“呵,是好是坏,因人而异。”玉无缘依然不以为然,飘向丰息的目光带着一抹浅浅的、莫名的笑。
“嘘!”江面忽然响起一声短短的笛音。
丰息听之,目光微闪,然后起身,朝玉无缘一揖,“息有事先走了,愿他日能有机会再与玉公子同醉。”
玉无缘起身回一揖,也不挽留,淡笑道:“丰公子有事先行,他日有缘,无缘再回请公子。”
“好。”丰息颔首,一转身,却见凤栖梧还立在那儿。
“姑娘……”
“我和你去!”
凤栖梧脱口而出,一瞬间,她仿佛看到命运在点头微笑,因为有人又屈服于它的安排,也在那一刹那,她感觉到那个看什么都似无的玉公子目光轻轻扫出她,仿佛还能听到他心底发出的微微叹息。
她却只能无力的笑笑。
这是她的劫!她自愿接受的劫!
“哦?”丰息长眉微挑,“姑娘决定了吗?”
“是的,我决定了,且决无反悔!”凤栖梧声音低得她以为只有她自己能听到,只是房中的四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钟离、钟园相视一眼,心中同时一叹。
“那便走吧。”丰息淡淡一笑,然后踏步而去。
凤栖梧抱紧怀中的琵琶,这是她唯一所有,回首看一眼玉无缘,微微点头,算是道别,感谢这个一剎那便看清她心的人,即算她的心永不能为他知,永不能与人道,但至少他知道!
昂首踏步追随而去,落日楼中,无数目光相送,却未有阻拦。
木桥上,小二哥追上,递过一个包袱,“凤姑娘,这是楼主叫我交给你的,他说这是属于你的。”
凤栖梧接过,目中浮起浅浅波光,再抬首,依然面无表情,“代我谢谢楼主这些年来的照顾!”
“嗯!”小二点点头,“凤姑娘自己保重。”
“嗯。”凤栖梧点头,然后走向那般黑船,走向命运为她安排的……归宿?
楼头的玉无缘目送那艘船扬帆而去,将壶中美酒全倾杯中,一饮而尽。
“黑丰息,原来就是这样的。”
语气间不知是赞是叹。
“这样的行事,便是皇朝也做不来。”
想着那位凤栖梧姑娘离去前的那一眼,长长叹息,她看清了前路荆棘,却依然坚持走下去,不知该称为愚,还是该赞其勇气。垂首看看自己的掌,指尖点向掌上的手纹,却是微微苦笑,带着一抹千山独行的寥落。
“不知那位白风夕又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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