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洛看着兰七,听得她那一声叹息,心头酸楚,脑中却想着:她是永远都不会知道,可她此刻确实有着一份难过,这予大哥来说,或许已是难得的一份回报了。
“你们来找我,是为着东溟岛上的事吗?”
“嗯,我想,由你说来,该是最完善最清楚的。”明二点头道。
闻得此言,宇文洛有些讶异,然后眼中闪过数日来第一抹亮光。
“其实也就是说别人的舌头都没你的长。”兰七是最会泼冷水的人了。
不过,这予宇文洛并无打击,一来他知道兰七是什么样的人,二来他一向以自己口舌为荣。
“那我们就在这里说好不?”宇文洛回头看一眼床上的宇文沨,然后转回头看着明二,“还是……你们不大方便?”说着这话,目光瞟向秋横波、柳陌两人,或许别人并不喜欢跟死人呆一块的。
“哪都一样。”兰七率先在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宇文洛闻言,不由看着她笑了笑,目光又悄悄落向兄长。至少,她又在这里多呆了片刻,若人死后真有鬼魂的话,大哥的魂应该是十分欢喜的吧。她并不嫌弃他,也肯多陪他一会儿……大哥,我也只能为你做这么一点点事。
“那便请洛贤弟给我们说说吧。”明二也在桌前坐下,从兰七手中接过茶壶,另取了四个杯倒满茶水。
然后宇文洛也走过来坐下,秋横波、柳陌也坐下,几人围桌而坐,各捧一杯温茶。
“那一日,你们被风浪卷走后,我们也未能幸免。那一场暴风雨肆掠了一天一夜,第一天坚持下来了,可到夜里,风雨更甚,雷电劈闪,船最后终于给毁了,两船的人尽没于东溟海中。”
“原来如此。”明二点头,算是明白了缘由。
“我们全都被淹在海中,狂风巨浪,黑天漆夜,谁都看不着,也谁都无法可施。起初,人都还清醒着,有的抱着船的残骸飘着,有的会水,还有的全靠着内力支撑,可到后来,风浪实在太大,一个个都被卷走,被打晕了,很快便失去了知觉。”宇文洛两手握紧,显然犹存余悸。“等我再清醒过来时,便已在东溟岛上了。”
“不只是我,一起来的江湖同道以及第一批出海的那些人也大部分都在,我们全都被封住了内力搜去了身上携带的所有东西,被关了起来。不过……”他抬眸看了看兰七明二,道,“洺前辈、凤裔大哥、任杞师兄、列氏兄弟他们几个却自始至终都未曾到过,也不知他们有没有被囚,还是被风浪冲到了其它地方,又或是逃出了生天。”
明二、兰七闻言对视一眼,各自一挑眉,没有说什么。
宇文洛继续道:“醒来后的第二天,我们便见到了东溟少主云无涯。他在一个很大的殿堂里招待我们,真的是招待,有香茶有美酒有佳肴还有歌舞相娱,我们有的人坐立不安生怕那些东西有毒,一个个不敢碰,而有的则是茶来饮茶酒来喝酒饭来吃饭舞来观舞。酒足饭饱后,云无涯说了许些客套话,但总归一句也就是:列位此刻已为阶下囚,臣服效忠予东溟者,定以礼相待保一生富贵。”说到这,宇文洛脸上浮起淡淡的一丝讽意,“想当然的,那时没有一人臣服,反倒大声痛骂云无涯,极尽言词侮骂东溟岛,骂的时候可真是痛快,哼。”
轻轻哼了一声,宇文洛嘴角略勾,有些嘲讽的意味。“云无涯被我们那样骂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向他的属下淡淡一点头,便离开了。接下来……呵,便是皇朝武林苦难的开始。他们先带走了十人,半日后送回了六个,皮开肉绽骨折筋断十指插钉,气息奄奄的没一个完好的。只看着他们六个的惨样,便知他们受到什么样的残酷对待,那刻,无不心中生出害怕,而那四个没有回来的,自然是受不住屈服了。”
兰七不由往秋横波、柳陌看去,见两人果然脸色微变,想来忆起那一日心里并不好受。秋横波感觉到兰七的目光,轻轻摇头道:“云无涯并没有对女人用刑。”
“嗯。”宇文洛也点点头,“每一日都有人被拖去用刑,每一日都有一些屈服,每一日都有一些惨无人样的被送回来,可是自始至终,却没有对任何一位女人动刑,所以,云无涯这个人,乍看如此残忍,却又非一个残忍就可说明白的。只不过……女人虽未用刑,却也亲眼目睹那残酷的血刑,那份折磨已够刻骨铭心。”说着目光看向秋横波、柳陌,两人脸色果然发白。
“先头都是单独用刑,我们也未曾亲眼看到,可到后来,却是把我们集中在一处,然后架一处高台,就在那上面一个一个施以极刑,比如被带倒刺的长鞭鞭打得体无完肤,比如竹签一根一根钉入身体然后将人整个钉在板上,比如一小块一小块的割下人四肢上的肉,又比如……”
“别说了!”柳陌猛然打断,全身都发着颤,一双大眼中尽是怖意。
几人都看向她。
“柳陌。”秋横波柔声唤她,伸过手握住她的手,“别怕,早已经过去了。”
“对不起。”柳陌低下头,牙咬着唇,“小姐,我先出去,我……我去看看宁朗。”说着,目光怯怯的看着兰七。
“嗯。”秋横波点点头,也看了一眼兰七。
兰七自顾转着手中茶杯。
柳陌离开后,宇文洛目光看向秋横波。
秋横波摇摇头,“世兄尽管说,若有未尽之处,横波知道的也补充一下。”
“嗯。”宇文洛点点头,“那一番极刑下来,无不是胆颤心惊肉跳的,有些胆小的当场便哭出声来或是晕倒过去,无需再动刑,便又有一些屈服了。那一段日子,每天都是施刑,除去女人,皇朝每一个人都被架上刑架,毒打火烧无所不用,那样的痛苦,真的是愿意死去也不愿承受。”搁在桌上的双手又紧紧扣在一起,他没有说自己,但只从那双手上那深刻的伤疤便可看出其曾遭受过什么。
明二无言的拍拍他的肩膀。
宇文洛回他一个淡笑,道:“若我不是宇文世家的人,若我只是宇文洛,那我一定早早就臣服了,真的很痛很痛,痛得我受不了。”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的双手,十根手指的指尖上都有一个疤,那里曾经被钉入十颗铁钉。“可是我是宇文家的宇文洛。”
这话说出,兰七碧眸中涌一点淡淡的笑意,明二微笑的再拍拍他的肩膀,便是秋横波眼中也未有轻视,只是目光深深的看着,似乎现在才开始认识这个人。
“极刑过后,一些屈服了,余下的便都是些骨头硬的家伙,云无涯没有再用刑,将我们重关起来,并给我们用药治伤。差不多过了半月左右,我们的伤都结疤愈合了,云无涯又来了,这次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九个红衣红裤的娃娃,一个个都生得十分可爱,一脸的喜气甜笑,令得人看着便欢喜。”
明二、兰七闻得此言不由相视一眼,这九个娃娃想来就是那一夜围击他们的福喜娃娃罢。
“云无涯要我们与那九个娃娃比武,只要有胜过者,他就放那人自由,而败者,若不臣服,便勿要怪他手段无情。那时我们都想,那样的酷刑都用上了难道还不够无情,那样的极刑我们都挺过来了难道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不成。再则,看着那些个头年纪都很小的娃娃,谁都会生出一份轻视之心的。”
明二、兰七闻言暗想,难怪你们败了。他们都被那九个娃娃迫得狼狈至极,最后惨烈一搏也是九死一生,那九人的武功高到何种地步他们是最清楚的。
“九个娃娃,可以单独挑战他们其中一个,也可以九个人联手挑战九个娃娃,肉掌相拼可以,比斗兵器也可以。而交手之前,云无涯会让那个人服下一枚药丸,那样可以恢复功力一个时辰。先有一批单独挑战九个娃娃的,却不想一个个竟是一招半式就败下阵来。那刻,所有人才知道这九个娃娃非凡寻常。然后宸夜楼的童楼主与其中一个娃娃比试剑术,十招之后剑折而败。接着短刀帮辛帮主、艾无影艾大侠、申谷主、花清和大哥……一个个上去,一个个败落,后来我大哥,我爹,秋前辈,南前辈,他们都出手了,可是……都败下来了。”
说至此,宇文洛由不得长长叹一口气,无比感概道:“这些人,平日里哪一个不是武功高强得令我只能伸长脖子仰视着,可那一日,无一能幸免,一个个都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败于那九个小小的红衣娃娃之手,而且都是堂堂正正的一招一式的比划,他们没有使一丝卑劣的手段。东溟岛人的武功,真的不比我们皇朝武林差。”
“嗯。”明二点头,“那九人的武功从内力到招式都是实实在在练出来的,没有走一丝歪路,也没有一丝花招。”
“嗯?”闻得此言,宇文洛与秋横波不由得都看向了明二。
“我们也与那九人交过手了,乃是至今为止遇到的屈指可数的绝顶高手。”明二淡然一笑道,目光望向兰七把玩着茶杯的手。
宇文洛、秋横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看着了兰七右掌皮肉纠结着的伤疤,纤长白皙的手上,掌心掌背各一道寸长的疤,约莫也知那是洞穿整个手掌才可能留下的,顿时心头都是一紧。
见三人目光都望着自己的右手,兰七也不藏掖着,伸长手,懒洋洋的道:“本少手明明如玉似雪美不可言,偏留下了这么个疤,天妒呀,不行,等本少回皇朝后,要将这疤削掉,重上不留疤的药才行。”
明二淡淡看她一眼没说话。
宇文洛、秋横波闻言先是觉得好笑,接着却是心头打了个突。削去疤,那又是怎样的一种痛?这一刻,两人竟然不怀疑兰七口中的话。
“不过呢……”兰七右掌轻轻合拢,碧眸淡淡扫一眼宇文洛、秋横波,“他们在本少手上留下一个疤,本少却将他们的性命留下了。”
蓦然,寒意浸骨。
宇文洛、秋横波同时移眸看向明二,得到一抹淡笑,那是默认。
那九个娃娃……那打败他们所有人的九个娃娃竟然死在了他们两人手中?!
这两人的武功……非高强,而是可怖!
“难怪。”宇文洛喃喃道,“难怪宁朗对你们那么有信心。”
“嗯?”这次轮到明二、兰七疑惑了。
“童楼主、申谷主、我爹、秋前辈他们都败下来了,而他们的武功,皇朝武林都知深浅,所以无人再上前去,因为知道去了也是白白受侮。在大家都不敢再战之时,在云无涯说败者便该臣服之时,宁朗却站出来了。”
宇文洛脸上有着敬佩的笑又有着深切的痛,“想当然的他也不是对手,不过他却坚持了七招才落败,以他的年纪,已很是难得了。却不想他对那个与他比试的娃娃道‘这次是比的拳法,我输了,现在我们比试掌法’。这话说出,不但我们吃惊,想来云无涯他们也没想到,不过云无涯却同意了。于是又比试掌法,这次坚持了九招才落败。那一掌打得宁朗口吐鲜血,可他却依然站得直直的,诚恳的认真的看着他的对手说‘我们再来比试刀法’。”
明二往兰七看去,面上淡然,可手指扣住了杯身。
宇文洛吸一口气,舒缓喉间的哽塞,才继续道:“比完了刀法,又比试枪法……眼见着宁朗一次比一次顽强,而那人一次比一次要用更多招数才能打败宁朗,到最后比试剑法时,宁朗竟可支撑到十八招了,那一刻,我看着宁朗负伤累累却依可挥剑自如,我几乎以为他要胜了……可是,那人一招削断宁朗长剑的同时也一掌印在了宁朗胸口,于是……宁朗便再也没能起身挑战。”
“果然……”兰七捧起茶,却没饮,看着茶杯,杯中映着她自己的碧眸,“傻子。”
宇文洛看着她,片刻后微微一叹,道:“是啊,这个傻子总是做一些傻事。可是,那一日,我们却因为这个傻子战到了最后,每一个都上前挑战,也有的趁着恢复功力想逃去,却无一成功,到最后,我们全都败了,败得痛苦,也败得痛快。”
说到这,宇文洛停了下来,几人都端起各自的茶杯,饮一口杯中微凉带苦的茶水。
喝过茶,宇文洛继续说,只是脸上微微带着苦涩。“比试完后,当然也不会有人肯臣服,云无涯便将我们全带至那个山峰下,将我们分别关了起来。在那漆黑的石屋里,我们才算真正知道什么叫做折磨,什么叫做生不如死!比起那一切,那些极刑倒是轻松的。”
明二、兰七想起峰腰那腥臭熏天的石屋,暗自点头。
“他把我们这些出身世家名门的全关在一个石屋里。石槽里那发着霉的酸臭不可辩的东西便是我们的饭食,地坑里又腥又脏又臭的水便是我们渴到极至时不得不饮的,那个大石缸便是我们拉撒的地方……呵呵,我们这些平日锦衣玉食挥金如土讲究得不得了的大侠少侠公子少爷们,那一段日子却吃喝拉撒一室,用着猪狗都不闻的东西。吃着吐,吐着吃,生病的,拉肚子的,咒骂的,怨恨的……四壁石墙,暗无天日中,我们完全不知道外界,不知时日过去多久,就那样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过着……忍着忍着,一直到最后再也忍受不住了,有的疯了,有的自杀,还有的屈服了。”宇文洛暗暗咬紧牙根,“那一段日子,绝对是一生的恶梦!”
听着宇文洛的话,兰七只是淡淡一挑眉,明二则眉头轻轻一皱。
“在我们都受不了的时候,我们都宁愿死的时候,宁朗却说……”宇文洛目光望向明二、兰七,脸上神情奇异,似哭似笑,“他却说‘七少和二公子一定会来救我们的!’。有人受不了要向东溟屈服,他便拦着,拦着拦着便打起来了,他本来就受重伤,和那些人打,不过伤上加伤,可他就是不肯放弃,就是不许那些人向东溟低头,一边打一边说‘我们连身上钉钉子都不怕,那为什么要怕这黑暗?洺前辈,大师兄,列大侠他们都没有在,一定没有被抓,他们一定会来救我们的!’。打着打着自己先昏了过去,可他只要一醒来,必会说‘七少和二公子那么聪明武功那么高,他们一定没事,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明二温淡的神色微微掀起一丝惊异,兰七冷淡的碧眸中波光轻漾。
宇文洛看着他们,直直的看着,声音却有些发颤,显见内心激动。“他内伤外伤都很重,一直昏昏醒醒中,可只要有一丝清醒,他便会说‘不要……我们再等等,七少和二公子很快就来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你们那么有信心,连我都不敢相信你们会来。在那黑暗腥臭的石屋里,我们都绝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