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们对视几眼,看住其中一位服色异于他人的骑兵,大约是几人中的职份最高的了。
杨定含笑道:“这位兄弟担任何职?”
那人忙上前来,答道:“我乃大将军麾下的陪戎副尉李德。”
杨定点点头,坐下身来道:“李副尉,我才从京城过来,对前方形势不明,可否请副尉详叙?”
李副尉叹道:“实话说,这场仗输得稀里糊涂,我职份低下,到现在还没弄清状况。”
杨定鼓励道:“李校尉你只管把你知道的说来听听。”
李副尉沉吟片刻,道:“我们随了大将军一路南行,一路都很顺利,十月十八便把寿春打下来,进驻寿春。听说慕容将军那边也很顺,很快下了埙城。只有洛涧梁成将军那里似乎不太顺,开始小胜,后来给晋军那个叫刘桓之的龙骧将军夜袭成功,几乎全军覆没,晋军主力便攻下洛涧,集往淝水以南。”
【壶中天题解:壶中唤天云不开,白昼万里闲凄迷。扬舲万里,
笑当年底事,中分南北。苻坚想要的日月乾坤,终究败落于凄迷河山。连中分南北,亦渐成昨日黄花。】
凄凉犯 淝水摧倾战血殷(一)
“噢!”杨定眉目不动,拈了个树枝,在地上画着大致的行军方向,凝神想着,问道:“晋军主力,共有多少人?”
李副尉露出恐惧之色:“不知道,应该,很多,很多……”
“很多么?”杨定在地上划着,说道:“自从江东恒温去世,晋军面对大秦,向来攻少防多,西路这里由桓冲督统,驻扎在江州,与我大秦交锋数次,虚实尽知,应该只有十万上下的兵马,至多不超过十二万,此时应该被我方的七万水军以及慕容将军所部兵马牵制,一时不可能抽身。那么开往淝水的晋军主力,应该是由谢家兄弟督统的北府兵。可北府兵……应该没多少吧?八万?十万?撑死不过二十万吧?如何对敌我大秦六七十万兵马?”
数年前,东晋宰相谢安为防前秦入侵,便曾向晋帝推荐自己的侄子谢玄镇守广陵,招募了大批骁勇善战之人,以刘牢之为参军,经过数年训练,早因战斗力强而声名在外,被称作北府兵,颇为晋廷倚重。杨定、碧落久在苻坚身边,多有耳闻,但碧落仅限于知晓有这么支兵马而已,此时见杨定随手挥画,已将简略的行军布防图勾出,不由惊诧。
这个漫不经心的杨定,居然如此娴知军事防守之道,难不成,还真是个大将之材?
这厢李副尉已解释道:“集结在寿春的,只有大将军统领的二十多万前锋兵马,我军主力,当时还未及从项城赶至。”
杨定眸中火花一跳:“说明白些。”
李副尉道:“我等职份低微,并不知晓具体缘由,只知天王亲自带了一部精锐骑兵赶来寿春,应了晋军的邀战。我军隔了淝水,与晋军对峙。感觉还没交上手,不知怎的,就听上面传来了退兵的命令。接着四处都在传,说秦军败了,秦军败了,也不知多少人在叫,多少人在往后退,接着又有人下令整顿队形,不要慌乱,预备对敌……我等欲上前救援前方,可前面有一二十万的步兵,潮水般退了下来,也有几路步兵,领了自家将军命令,想要整顿队形的,给那潮水般的步兵一冲,自相践踏而死的不知有多少;我们因听说是大将军亲自在下令整队阵势,都想稳住马匹队形,结果……结果马蹄之下,也不知踏死了多少人……四处都是血,都是死了或快死的人……我想控制马匹,可一转眼,便又踩死了几个……我从这十年,竟……竟没见过这样打仗的。”
李副尉一时说不下去了,用手掩住了脸。
此时天色已晓,十几名劫后余生的骑兵脸上,都泛出了青白的恐惧之色,显然都回忆起了那场不堪回首的大战,心有余悸。
杨定细忖时,已然想象出当时的混乱。秦军的行军阵势,自是宜于进攻,不宜防守。一般说来,必是以步兵在前方拖垮对手,装备精良的骑兵随后冲击对方阵形,本是极合理的布置。但如果前方步军匆促后退,后方骑兵不明形势,一时很可能会引起混乱,若有居心不良之人趁势蛊惑人心,只怕更是乱成一团糟。
“后来呢?”杨定声音有些干涩:“天王和主将们顺利脱围了么?”
李副尉慌乱摇头:“我等不知啊!眼看着队形完全给冲散了,不知听见谁在叫,说大将军遇难了,又见晋军冲了过来,我们都慌了,急急便往外冲去,一路……一路都是踩着人的血肉,也不知那些人是死的,还是活的……”
“啪”地一声,杨定手中的树枝生生折断,杨定也禁不住仰起头,失声叫道:“大将军遇难?阳平公遇难了?”
阳平公苻融,苻坚的亲弟弟,一身文韬武略,仅次于王猛,正是苻坚多年来最倚重的左膀右臂。他行事谨慎稳重,深得氐人和将士拥护,南伐确定以前,就数他反对得最厉害;但苻坚正式下诏后,他操训调动兵马,研究攻防之道,极是勤谨用心地投入了备战,支持着兄长的诏令。
可他竟然也在混战中遇难了?
李副尉和诸骑兵都低了头,眼眶微红,并不答言,显然苻融的死讯应是比较确定的。
杨定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负了手,含一抹从容笑意,沉声道:“我们食君之碌,本该忠君之事。阳平公素日待各位也不薄吧?难不成就这么逃回长安,弃君上于危难而不顾?”
李副尉等人对视几眼,忽然齐齐跪倒在地:“我等愿听杨将军吩咐!”
杨定提起身畔长矛,在地下有力一顿,喝道:“好!兄弟们起来,我们一起去寻找天王!天王在,大秦便在!大秦子民,便能丰衣足食,过上太平岁月!”
天边幻红如火的朝霞,已被阳光破开。大片金红的光芒,迅速将大半个天空染透,如一匹灿着红光的锦缎,拂拂欲下。远近这冬日里的树木村庄给这晨光耀着,轻冷的白霜开始折射晶莹的光芒;而杨定在这片晶芒中凛然而立,肩背挺直有力,神色肃穆沉静,眸光温煦从容,天然便有了种让人折服的气度。
李副尉等人齐声道:“属下愿追随杨将军,寻找天王!”
随即,众人纷纷收拾马匹兵器,随杨定一齐往淮水、寿春方向而去。
凄凉犯 淝水摧倾战血殷(二)
一路遇到的残兵败将更多。若遇到骑兵,杨定即刻邀请同去险地寻找天王。苻坚为君二十余年,待下宽仁,深受关中百姓爱戴,声望极高,加上骑兵大多为羽林军或氐人,对秦王的效忠度以及对危难的承受能力远比一般士兵强悍,初逢大败虽是慌乱,一旦有了主心骨,立时冷静下来,因此十拨人倒有九拨随即便拨转了马头,跟随在杨定身后的。
步兵行动迟缓,且无衣无食,自顾不暇,根本无法满足杨定快速寻人的愿望,便令人指定前往后方某镇相侯,等待收编,不得惊慌;有地位较高的郎将、校尉、中侯、司阶等武官,则令他们留心收集散兵,不论原属何部,先行聚集应变要紧。
如此下来,不过两天,杨定身后的骑兵已有了一千余人,声势颇是浩大,便是遇到小股的晋军,也大可放手一战了。
碧落紧随杨定身侧,眼见他从容谈笑之际,已将这许多人顺利收归麾下,不觉钦佩,得空悄悄赞道:“杨定,我今日才知,仇池杨定,果然是将帅之才!”
本来正从容指点前方路途的杨定,闻言望她一眼,确定她并非说笑时,居然脸上一红,微微笑了一笑,眸子晶亮如星,显出孩子般的羞赧和得意来,好一会儿才道:“这也是给逼着,第一次领兵深入险地。天王待我不薄,他若有险,我绝不可袖手旁观。”
这个沉稳领兵的年轻将军,心中最向往的,还是不羁于世潇洒山水的生活吧?
苻坚待他颇是厚重,若苻坚有险,他不愿袖手旁观;若苻坚无险,他又是怎样的态度呢?继续玩世不恭,对世事嘻笑以对,然后伺机离去?
碧落正想着时,他们遇上了一队人数众多的秦军骑兵,上去询问时,却是由左将军窦冲率领。
窦冲跟随苻坚苻融南征北战已久,地位更在杨定之上。杨定忙令人驻扎下来,自己带了碧落和几名职份较高的武官亲自去见礼。
窦冲手下也只剩了几百骑兵,步兵已尽数伤亡散佚,知杨定素为苻坚看重,言行之间也颇是客气。而杨定终于问明了淝水大战的具体情形。
原来,当日苻融截获洛涧晋军向晋军主帅发出的求救信,判断对方人数不多,可速战速决,苻坚才丢下主力兵马,急急带八千骑马赶往寿春。随后,晋军下了战书,秦军应战。因秦军占据寿春,两军间隔了一条淝水,阵势无法展开,晋军要求秦军退后,以容晋军过河决战。
窦冲等大将都认为我众敌寡,驻守项城的近六十万大军,又在陆续赶往寿春的途中,未及集合完毕,固守原地更可稳操胜券;可苻坚和苻融在估量局势后,觉得以秦军二十余万前锋之力,便足以将八万晋军击溃,反定下了假意后退,趁晋军渡河渡了一半时出兵袭击的计策。
秦王和主帅意见统一,其他将领无奈,只得应命,各自下令退兵。
可退兵之时,东晋降将朱序所领兵马在后高喊:“秦军败了,秦军败了!”
原凉地之主张天锡、寿春降将徐元喜等人趁机应和,率兵杀开血路,投往东晋。其余各路兵马,不少为鲜卑、羌、匈奴、汉等异族人构成,并无十分忠于朝廷之心,只听一败字,便自乱阵脚,竟如乌合之众般各自觅路逃命,乱成一团,溃不成军。苻融见势不对,想要整顿阵形时,却被飞矢射中马腹,摔落地上,为晋军斩杀。
苻融死,秦军当真是一溃千里,再也无法阻遏。晋军趁势追击,前来救援的项城兵马同样不攻自破,兵败如山倒,加之天气寒冷,冻馁而死之人不计其数,数十万大军一夜间灰飞烟灭,竟如一场令人无法置信的儿戏。
无力回天的苻坚弃了云母车,在近卫羽林军的护持下跃上马匹,夹在乱军中奔逃,窦冲等人带了手下骨干骑士,一路拼搏杀出时,已与苻坚失散。
窦冲叹道:“我从淝水过来,直至淮水南北,一直留心寻找天王,几次遭遇晋军,手下精兵,已是越打越少。如果天王再找不着,我打算先投西路的慕容垂那里去。我们八十七万大军前来,似乎只他一路完好撤了出来,有三万兵马。我估量着天王若是脱险,大约也会过去。慕容垂这老狐狸,还当真是老当益壮。只不知,哎……”
窦冲没说完,杨定却已明了他的顾忌。
慕容垂是慕容冲的叔父,本是燕国的吴王,最是骁勇善战,因为功高震主,终被燕帝慕容炜猜忌,被迫投奔了苻秦;若非如此,燕国大约也没这么容易便被秦国攻破。不过,他的血液里,流着燕皇室的血脉,只怕终非池中之物。如今独他手中掌有重兵,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一时聊过,二人分别而去,依旧各自领兵寻人,只盼苻坚无恙,中原方可一时无虞。不然以各部族势力,年轻的秦太子苻宏绝对压制不住。
只不知,大败之后,仅凭苻坚过去的威信,还能令那些降族降将甘心受命么?
杨定不知道,碧落不想知道,连窦冲也是茫然。
这日,眼看已寻到淮水附近,四处都可见累累的尸骨暴于沟渠路边,都是很年轻的脸,却都已了无生气,或手足分离,或身首异处,甚至有被生生剖开肚子,五脏肠子流了一地的……连河水上的浮冰都凝了淡薄的绯红,令人望而心悸。若是夏日,如此多的尸骨,怕早已腐烂生蛆,酸臭不堪了。
凄凉犯 淝水摧倾战血殷(三)
不时,会看到野猪或狗獾在尸骨间发掘啃咬,吃得吧嗒有声,见了人来,也不闪避,黝黑的眼珠转动着贪婪喜悦的光芒;偶尔还有几只肥大的土狗,拖着人的断肢残骸从路边穿梭而过,显然也在为天降美食喜不自禁。
这里已离主战场颇远,尚且如此怖人,再想不出,淝水附近的秦军阵亡将士,该是怎样的尸积成山,血流成河!
碧落忍耐了一整天,到晚上扎营时,再也忍耐不住,捧着腹部到隐蔽处大吐特吐。
杨定默默无言,只跟在她身畔,轻拍着她的背,看她好些了,再递过去一块帕子。
碧落掩住眼睛,喑哑道:“杨定,我这是在人间么?”
杨定低声道:“你还能吐,便证明你还在人间。”
碧落向后一靠,倚到了杨定的肩,叹道:“我从没看到过那么多的尸体。”
杨定沉默片刻,轻声道:“我也没看到过。但我小时候,经历过更可怕的。”
碧落一怔。她从没听杨定提起过他小时候的事,似乎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他便顶着仇池杨氏这样无人不知的名门高第的桂冠。
杨定仿佛无奈地叹口气,扬了扬手,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微笑,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见到的尸体,全是我亲友的,堂叔父的,兄弟姐妹的,家臣的,下人的,儿时玩伴的,还有,我母亲的……总之,死了很多,我住的那个大宅子,一夜之间变成了鬼域之地。我被我母亲扔到了枯井里,父亲和叔父带兵赶回来救援时,总算我还没死,将我抱了出来,投奔秦王。那是一场杨氏家族的内讧,我父亲输了,把全家都给搭上了。”
碧落瞪大了眼睛。这个男子,居然能含笑说起那么多亲人的死亡,还说一句,“其实也没什么”!
杨定望着她眼中的迷惑,宛如暗夜里月色上的一抹浮云,欲隐欲现地飘来浮去,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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