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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黛等宫人见碧落回来,无不欢欣雀跃。
那日碧落突然离去,张夫人着实将他们叫去训了个遍,都在忐忑着,如果碧落回不来,他们这群人,也不知会给怎样发落。直到年底苻坚回来,令不许追究,才略略安心,却也无时不盼着她平安归来。
而碧落却懒懒的,泡在宫人预备的满是花瓣的芳香浴汤中,回忆那个小山村里宁静得连阳光都快凝固的岁月,想到温柔而熟练为自己搓洗头发的双手,竟像是做了一场梦。
或者,连现在这样奢华的生活,也是一个梦,梦醒来,她依旧偎在那个清雅微笑的男子怀里,轻嗅那淡淡的兰草气息,听他一遍遍忧伤地呼唤:碧落,碧落……
她从来没到过长安,从来不认识苻坚,从来不知道桃李夫人,更不曾知晓,自己是个亲生母亲从不曾承认过的女儿……
碧落一矮身,将自己的整个脸部淹到了水里,好久,好久,直到憋得胸口疼痛得快要炸裂,才猛地钻出水面,用力呼出一口气,终于觉得轻松了些。
可片刻之后,她的胸口还是闷,仿佛有条毒蛇,正在心底盘旋缠绕,并且越收越紧,越收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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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坚来得并不很晚,碧落刚吃了点东西,正披了湖色流水纹薄纱广袖长衣,捧着青釉莲瓣纹双耳茶盏,倚坐在大开的窗户前,对着后窗的葱茏竹林,碧色盈盈。
苻坚止了宫女通禀,悄悄过去,见她对着窗外出神,一探头时,却看到了关睢宫斜斜伸入这边墙头的一枝粉色桃花。
“怎么?想你母亲了?”苻坚微笑着问。
碧落回过神来,低头见礼:“见过陛下!”
苻坚挽住她,笑道:“还叫朕陛下么?难不成,你不信你奶娘说的话么?”
碧落摇头:“陛下,我什么也不记得。奶娘说了那么多,我还是想不起一点母亲的模样来。我一直以为奶娘就是母亲,我也不太明白父亲是什么……”
碧落茫然地望着那清辉素撒的一轮冷月,给无数碧叶分割成了碎影,在风影摇曳中如无数的泪滴晶亮着,慢慢地低喃:“不过,小时候我什么也不懂,乡野地方也没人笑话我没父没母,奶娘对我又好,别的小孩子在喝野菜汤时,我能有粟米粥喝,所以我过得很开心。后来奶娘说要带我找我的亲人,我很不明白亲人是做什么的。我觉得有奶娘就够了。奶娘和我失散了,我的天才塌了。”
她牵起唇角,泪水滚落下来,却笑着说:“陛下,其实是不是血脉相连的真正亲人,也没什么重要的,对不对?如果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即便血脉相连,也算不得亲人,对不对?”
“不对!”苻坚决然说着,用自己的袖子为碧落擦着泪水,温和道:“你的骨子里流着我的血,便是我的女儿。……这些日子,我每夜都睡不好,只怕还没来不及听你叫我一声父亲,便从此再也见不着你。”
碧落听出,苻坚第一次没有自称“朕”。亲呢的谈吐,一如寻常父女望月聊天,闲扯家常。
苻坚拉过她的手,朗声笑道:“来,我们去关睢宫走走,或者,在那里,你还能找到母亲的感觉。”
碧落想拒绝,却迅速被一种让她心情激荡的情感淹没。
母亲的感觉……
和奶娘的感觉,有分别么?
还有,父亲的感觉,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梦还凉 莲心深深为谁苦(四)
他们步入关睢宫时,云嬷嬷和李嬷嬷都已睡了,苻坚令她们不必起来伺侯,自行带了碧落在宫中走动。
月色侵花冷,风前度暗香。
这无可奈何春归去的季节,四处是斑斓起伏的落花。
“碧落,你的母亲,是扶风郡云家的女儿,那也是个高门大姓,甚至一度手握重权,不过中原连年混战,到你母亲这一代时,已经没落得差不多了,连你的外公外婆,也在诸侯攻伐中丧生,害你母亲九岁便成了孤儿,被送到苻家姑母处暂住。”
漫步在凋零的落花间,苻坚缓缓说着,低沉的话语,渐渐染上了月晕般的不清晰,而一幕幕尘封的画面,娓娓在月色下铺展开来,带了活泼泼迎面扑来的春日风光,以及那个少女,以及两名男子的悲笑歌哭……
云不言九岁来到苻家,投奔自己的亲姑母、苻法的生母云氏。云氏只是侧室,虽生下了以贤明著称的长子苻法,在家中的地位却远不如正室的苟妃。好在苻法与苟妃生下的苻坚感情极好,倒也从无嫌隙,甚至常带了自己漂亮可爱的不言表妹到苻坚府上喝酒取乐。
当时,苻法和苻坚都还年轻,身为皇室血亲,他们分别被封为清河王和东海王,按照氐人皇族的传统,早早娶了妻妾,甚至有了儿女。
可要命的是,苻坚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对家中的姬妾完全失去了兴趣,心里眼里,都只剩了那个面若桃李笑靥含春的不言表妹。
好多次,他找了各种借口,把云不言接在自己府中小住;可惜云不言总是住不了几天,便闹着回苻法身边去,甚至有时会自己徒步跑回去,让苻坚怅然不已。
当后来有一次,苻法府上有人传出笑话,说云不言把睡在苻法身畔的姬妾赶开,自己睡到了苻法榻上,苻坚才想起,云不言已经十三四岁,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了,他不能再放任云不言只呆在苻法身边。
苻法一向待苻坚很好,凡是苻坚要的东西,从没有不给的。但苻坚向苻法索要云不言时,苻法没有立刻答应。
他穿一身青衣立于盛开的桃花树下,眸光缈远,有些冷淡地回答,他尊重云不言自己的意思。
他们便叫来云不言,苻坚很委婉地问那个看来只知摘花斗草的小丫头,哪个表哥才是她倾慕的英雄。
云不言清泠泠地笑了,说的话却石破天惊:“法哥哥,坚哥哥,谁能一统乱世,还天下人一个朗朗乾坤,谁就是我云不言的英雄!”
苻法便问云不言,喜欢和哪个表哥呆在一起。
云不言这下当真不言不语,嗅着桃花飞快地逃了,只是从此苻法再也不带她去东海王府,苻坚去苻法府上,她也避而不出了。
苻坚这才知道,苻法近水楼台先得月,早就掳获佳人芳心了。
随后,秦帝苻生猜忌苻法兄弟,意欲除掉他们,反被他们得了消息,先下手为强,联合发动宫变,处死了苻生。
顺利夺权后,苻法将皇位拱手让给苻坚,自己担任丞相之职。他的声望本在苻坚之上,加之性情谦逊,胸襟宽广,臣僚对其很是敬重,终日门庭若市,便引起苟太后的不满,怕他功高震主。
而苻坚安插在苻法府上的耳目又传出消息,不言已成为苻法的爱妾,并且再三劝他收揽人心,努力收拾这乱世河山。
云不言竟只盼着苻法成为她的英雄!
苻坚无法形容自己的嫉妒和恨怒,以至娘家亲友掌握朝中大权的苟太后提出鸠杀苻法时,他竟然同意了。
苻法至死都认为想自己死的只是苟太后,被迫在东堂服下鸠酒后,居然把在自己怀中哭泣的云不言,托付给了苻坚。
面对已经无救的大哥,苻坚又悔又痛,当时便吐了血,几乎让所有人认定了他与苻法的手足情深。
云不言在为苻法守陵三年后,被如愿以偿的苻坚接入了宫,成为他宠冠后宫的桃李夫人。
这时,云不言已经十八九岁,不再像少女时候那般灵动活泼,常会穿着苻法最爱穿的青衣,对着苻法给她画的画像发呆,眼神清幽淡远,总有着让人看不明白的情愫在流动。
苻坚为了让她开心,常让和她合得来的宫妃前来陪伴她,并严禁正宫苟王后拘束她。
掌权数年的苻坚,已经翅膀强硬,脱离了母族势力的控制,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的心上人,苟太后和她的侄女苟王后对云不言无可奈何。
云不言深恨苟太后,同样拿她没办法,便终年不许苻坚踏入正宫半步,让苟后成了宫中最大的笑话。
最终导致的后果是,几年后,忍受不了的苟后,终于告诉云不言,她最爱的法哥哥,其实是因为她的美貌而被苻坚毒杀。
从后来的情况看,当时云不言并没有立即相信,而是找了苻坚的弟弟、一直暗恋她的赵公苻双,拿到证据加以确认了,才展开报复。
那一年的端午节,她买通了苟氏娘家的奴婢,给苟太后和苟后送上了剧毒的雄黄酒,随即也给苻坚送上了毒酒。
苻坚做梦也没想到日日相伴的爱妃会下毒,差点便喝了,恰闻两宫出事,急急赶去,结果苟后还是死了,苟太后虽是救了下来,却疯了。等他悟出是云不言在下手时,云不言已经在外援的接应下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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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非花 茧缠自缚啼痕淡(一)
“我从没怨过她,此事本是我错在先。不过我没想到她那般恨我,甚至连我的骨肉都不想要。”苻坚叹息着,月下更显削瘦的面容清隽而憔悴,充斥着求之不得的怅惘和悲哀。
碧落往旁边闪了闪,躲开苻坚抚向她发际的手,双眼雾气氤氲:“陛下想告诉我什么呢?是告诉我,我的父亲杀了自己的兄长,夺了我的母亲,还是告诉我,我的母亲恨我的父亲,恨不得他死,恨不得我也死?”
苻坚呆了一呆,许久才艰难道:“其实我想说,你的母亲秀外慧中,性情刚强,是极好的女人。只是我误了她,我害了她,你……你可以怨我,可千万别恨她。”
“我……我没怨谁,没恨谁……”
碧落踢着地上狼藉的落花,喃喃说着:“可我还是想不出我母亲的模样。我只看到了一个……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的女人……”
“为爱而生,为爱而死……为爱而生,为爱而死……”苻坚念了两遍,忽然问道:“碧落,你也是这样的女人么?”
“我……应该也是吧!”月光倾泻,碧落的面庞白皙如玉,却有种薄瓷般的易碎。几朵落花,悠悠飘落在碧落衣襟。
碧落黯然一笑,托起两朵落花,盯着它们渐渐失去生命力的最后美丽,轻轻道:“我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你的……命运……”苻坚心头一紧,忽而朗声笑道:“碧落,你放心,你的父亲……一定会安排好你的命运!”
他负起手,面对着碧落,柔声道:“宝儿年纪还小,她的亲事可以慢慢择定。朕会先为你和杨定把终事大事办了。看得出,那孩子待你的确真心实意,我还从没见他今日求亲时那样一本正经的模样呢!他有时看来虽浮夸了些,可的确是个深藏不露的人才呢!”
“他……他真的说了?”碧落无力地靠住了一株桃树,涩然道:“可我……不想嫁他。”
“你说什么?”苻坚失声问。
桃树被碧落一靠,顿时枝条震动,娇软的花瓣如雨飘落。
在这月光皎然,落花如梦中,碧落清晰地说道:“杨定只是我的朋友,待我再好,也只是我的朋友。便如母亲,她喜欢的不是你,你娶了她,也终究会失去她……”
“那么,你喜欢的是谁?”苻坚追问着,满怀疑惑。
难道他看错了,他们并不是两情相悦?
碧落惨然一笑,低声道:“我喜欢谁,便能嫁给谁么?我若喜欢苻晖,陛下难不成还把我嫁给他?”
“他……他是你亲哥哥!”苻坚说完,随即皱眉:“你喜欢的真是他么?”
他记得苻晖去洛阳赴任前,自己曾经问过碧落是否喜欢苻晖,她当时的表现,显然不是那么乐意。
碧落没有回答,忽然俯身告退:“陛下,不早了,碧落先回宫了!”
不待苻坚回应,她已匆匆向关睢宫外奔去,一路奔着,一路用手掩住脸,显然又哭了。
苻坚扬起手,想叫回她,脑中灵光一闪,猛忆起那次自己提到那个清雅绝俗男子时,碧落突然的慌乱,顿时住了嘴。
那个看似美好而无害的凤皇儿,太容易嬴得女子的怜爱,甚至连他这个男子都曾如此眷恋,不顾他的身份与性别,将他留在宫中两年多。而在他身畔呆了十年的碧落,除了他,再没有一个亲人,只怕……
而他竟然将她送给自己,是因为对她无心,纯粹将她当作了一个礼物,还是压根儿就别有用心?如果是后者,碧落对他的别有用心,又知道多少?
碧落的入宫,慕容夫人的死,蔡夫人的死,乃至南伐失败,慕容氏叛乱,到底有没有联系?
苻坚默默立在关睢宫中,良久,才叹口气,缓缓离去。
慕容冲的本性,连他都没看透,更别说碧落了。
碧落是他的女儿,不言的女儿,他得……好好守护着……
盼只盼,她还没陷得太深,或者,是他猜错了……
第二日碧落起得很晚,近午时才出了屋,懒懒地倚坐在梧桐树下,看宫人为华骝马刷洗皮毛。
这数月她日日与华骝马相处,不觉已颇有感情,昨日回了宫,便让人将这马儿也悄悄牵进来,好生喂养着。
华骝马辛苦奔波了几日,终于被带到了这等富贵华丽的宫室来,一边咀着青草,一边摇着尾巴享受着阳光下的刷浴,很是悠闲自在;倒是碧落连眼周都浮肿着,神色很是萎蘼。
青黛拿了件茶青织锦披风来给她披上,奇道:“姑娘,你好象很不开心?怎么了?”
碧落摇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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