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去长安见你!”
寥寥几个字,继续在碧落心里弹跳着,如冰雹般此起彼落地砸着,阵阵地疼痛着。
去见她,又能如何?
把她送给了他不共戴天的仇人苻坚,或者让她陪伴这个充满煞气的苻晖?
何况,长安是他最深恶痛绝的地方。自从十年前离开,他再也没有去过一次。
他会为了她,破例去长安找她么?
她很想站起身来,追上慕容冲,抓紧他的手,用自己体温去温暖着他,然后向他明媚一笑,为他如漆的眼,带来一抹温暖和光亮。
可她的脚似乎软了一般,刚立起,又已葡伏在地,跌在那肮脏泥泞的雨水之中。
两名从人过来扶她,她用力挣开他们的手,向着雨幕中渐行渐远的人影嘶哑着嗓子高声呼喊:
“冲哥!”
“冲哥!”
“冲哥……”
抹一把脸上乱爬的水迹,她勉力要站起,追向那模糊的身影,臂膀忽然一紧,再也动弹不了。
一扭头,杨定正站在自己身侧,努力要将她扶起,宝石般光华明耀的眸子,第一次收敛了笑意。
“没用的,快回船上去,真要淋坏了!”杨定的声音,颇是温和。
碧落恼怒瞪了他一眼,恨不得要拔出流彩宝剑来,将他钳住自己臂腕的手掌给上来,以期获得想要的自由。
“你想害了慕容冲么?”声音再次响起,很低,夹杂在雨水的哗哗声中,几乎无法让第三个人听到,以致碧落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回过头,却看到杨定微微开阖的唇。
她想害了慕容冲么?
神智似乎清了一清,她仰头向天。
天是惨然的灰白色,看不到半点属于晴天的明朗蔚蓝。
秋雨如倾,带了生冷的寒意打到脸上时,肌肤生生地痛着,却怎么也淋不湿那颗灼烧的心。
她的心,在冰冷的暴雨中烈烈如焚。
“啊……”
她终于发出一声凄然如垂死鸟儿般的悲鸣,软软瘫倒下来,由着杨定紧张地半抱半拽,将她拉进船舱,一路拉进一个小小的房间。
似有侍女前来,拿了热水和干净衣服,供她清洗更换。
而碧落仿若没有听到看到,只是趴在小小的弦窗上,瞪着眼睛看着雨幕,奢望着雨幕中能缓缓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冲她优雅从容地一笑,递来自己的手,握紧她,再不放开。
可她到底明白,那只是奢望。
慕容冲并不只是慕容冲,他还是故燕的亡国皇子,他背负着让他沉痛了十三年的屈辱,他还有着数以十万计的宗亲和鲜卑子弟要考虑。
牵一发而动全身。
所以,他一定会忍,继续忍。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让人看一个只会品茶鉴酒笑面迎人的庸碌青年,空长了一副绝佳的容貌,白辜负一身绝好的气质。
碧落惨笑,泪流。
雨霖铃 冷夜空庭奏广陵(一)
碧落惨笑,泪流。
而蒙昧不清的天,也在惨笑,泪流。
越流越多的泪水,浇遍山河,浇遍道路,也浇遍路上的行人。
从汾河边通往平阳城的大道上,一辆马车戛然而止,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踉跄从车中跳下,一头栽入倾肆的雨水中,跌跌撞撞地向前冲着,跑着。
马车跟在这个迅速淋透了的年轻男子身后,缓缓走着,却伴了侍卫一路急促的呼叫:“公子,请上车!请保重!请上车!请保重!”
可他该为谁保重?
慕容冲张开他的双臂,迎着满怀的雨水,向着苍天,大笑出声。
嘲讽而凌厉地仰头大笑,再顾不得什么气度礼仪,大家风范。
俊美的面孔,已被那种沉痛的嘲讽牵扯得变了形,变得阴怖异常,如被闪电扯裂的天空。
一路的刺槐,树叶被打得纷纷而落,就象被鞭打着的蝴蝶,血肉淋漓地卷曲翻飞,零落泥泞污水中。
说什么平阳古韵,说什么青山如洗,说什么汾河澄碧,在这样暗昧不明的天地里,哪有一丝的绮丽可寻?
他很想冲了那苍天大叫,大喊,大骂,骂这苍天无眼,一次又一次地从他的怀中夺去最珍爱的事物。
国土,尊严,骄傲,自信,亲人,然后是碧落。
可他一张开嘴,却是痛澈心肺的惨呼:“碧落!碧落!碧落!碧落……”
一遍遍地呼喊,再没有第二种字眼。
手指苍天,他披头散发,冷冽地笑,大笑。
或者,从一开始他就错了,不该等着苍天去赐予机会,让他存上一缕几近虚无缥缈的梦想,去等待奇迹或神迹的出现。
根本没有苍天,就是有,苍天也没有眼睛!
苍天从不给予他一丝的温暖和温柔,却夺走了唯一能给予他温暖和温柔的碧落。
“碧落,碧落……”
那个且行且笑的年轻男子,在雨里踉跄行着,大声叫着,绝美的五官黯如白纸,涂抹不上任何的颜色。
汾水流,汾雨愁,失群的孤燕从年轻男子的头顶掠过,旋在空阔的旷野之中,凄厉的一声声鸣叫着,再找不到一处避雨的小窝。
汾水的高大楼船中,杨定紧盯着那个蜷缩在窗前的女子。
她已完全失去了在平阳太守府时的那种活泼自信和神采飞扬,黑眸如寂水,仓皇地望着窗外似永不止歇的雨水,如等待最后宣判的囚犯。
明明知道,那种宣判可能永远都等不来,明明知道,她唯一可能等到的,只是失望甚至绝望,她还是不死心地等着,守着孤寂慢慢等着。
干净的衣裳,整洁的饭菜,换了几次的热水,也在那种孤寂中被视若无睹。
“如果慕容冲知道你这么伤心一定也会非常难过。”杨定嘴角微微上扬,温和劝道。
碧落晒笑,依旧望着窗外。
他当然会难过。
他们已相依相伴十年。
可她在他心中,真的她所想象的那么重要么?
他甚至说,早打算好了将她送给苻坚。
他还暗示她,苻坚喜欢黑眼睛的女子,如她这般,眸黑如夜的女子。
雨霖铃 冷夜空庭奏广陵(二)
碧落的眼眶中脸庞上还是湿漉漉的,一定是雨水一直没有擦干,一定是,雨水而已。
“如果天王陛下或平原公知道你这般不愿入宫,一定会对慕容冲很不满。”杨定窥探着碧落神情,又说。
对他不满又如何?
她也恨他。
就这样将她拱手送人,如同送一块没有感情的木头一般,她就该恨他。
她恨他,那么苻坚对他不满,她应该乐见其成。
可为什么,她心头扎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的胸口,为什么越来越痛得无法忍受?
她终于转过头来,向杨定轻声道:“哦?他把我卖了,我还得为他祈祷,能卖个好价钱?”
杨定笑了:“估计,慕容冲是亏本了。这笔生意,一定是他并不愿意做的。”
“你也认为,他并不愿意将我送长安去?”碧落眼睛顿时闪动起异样的光泽。
话一说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用了个“也”字,显然潜意识里早已认定,慕容冲并不愿意放弃她,或者说,并不愿意放弃两人之间的感情,甚至可能是最美好的姻缘。
杨定再笑,凑到她跟前,眉眼弯弯道:“想知道么?回去找他问明白就是啦!”
碧落脱口说道:“怎么回去?苻晖肯放我回去么?”
杨定嘿嘿道:“他不肯放你回去,你不长脚么?你自己不会回去么?”
碧落忙摇头道:“不行,我突然逃走了,冲哥必然会受连累。”
苻晖正愁找不到慕容冲的把柄呢,若是碧落逃走,说不准按他个欺君枉上的罪名,就地处决都说不准。便是秦王念着旧情,也不致为了慕容冲便拿自己的儿子怎样。
杨定揉着挺而直的鼻子,笑道:“我没让你逃走,我是建议你回去见一见慕容冲,把心里的疑惑问个明白。”
碧落恍然大悟。
只要不是逃走,即便事后苻晖发现,也只能算她手足情深,执意回家辞行,够不上什么大罪。
她的眸光转处,又瞪向杨定,疑惑道:“可这艘楼船上,守卫不少,我能逃得出去么?”
杨定向碧落一竖大拇指,嘻嘻笑道:“用流彩剑的,自然是武艺高强的女侠,再加上用华铤剑的大侠客相助,应该不难吧?”
“你……帮我?”碧落舌头有些转不动。
杨定也是亡国后裔,苻晖纵是不讨厌他,也不致对他全无防备,若从自保出发,他绝对不该管这样的闲事。
可他为什么帮自己呢?
碧落还没想清楚,杨定已指着饭菜和衣物说道:“快唤了衣服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吧,不然半夜来回奔波的,只怕没等你见到你的冲哥,便累倒在路上了。”
他做了个鬼脸,笑道:“若是见不到你冲哥,碧落姑娘会不会相思而死?”
碧落见他说得轻浮,瞪了眼正要发作时,杨定已迅速退到门边,笑道:“我去准备啊!”
“准备什么?”门口忽然听到另一个声音接茬问道,声音颇有些阴冷,正是平原公苻晖。
杨定忙屈身行礼,微笑道:“碧落姑娘乍离兄长,看来心情不太好,正嫌那饭菜凉,说不想吃呢。我想这就去让人为她准备些热饭热菜来。”
苻晖点一点头,忽盯住碧落咪起了眼:“哦,你湿衣裳还没换下来?”
雨霖铃 冷夜空庭奏广陵(三)
“我……这就换……”碧落吞下所有的话语,低了头,顺从地回答。
前路虽是一片茫然,可她至少还能断定,现在,这个二十出头的平原公,已经掌握了她的生死,甚至,慕容冲的生死。
想起慕容冲,她的心一昧地乱跳着,再也看不到其他人的神情,听不到其他人的话语。
这时候,慕容冲在做什么?
在想她么?
或者,忘记了她已不再身边,照旧那样温文地吩咐着:
“碧落,磨墨!”
“碧落,拿我的琴来!”
“碧落,我们去赏菊吧……”
当发现上前服侍的并不是碧落,他会不会心痛?
如她这般,捂着胸口,感觉着心脏的跳动,心脏的疼痛。
“慕容碧落!”
忽然有人走到她跟前,几乎和她脸对着脸,高声地吼。
碧落吃了一惊,才发现眼前的人是苻晖,已是满脸怒意。
他刚和她说话了么?
“殿下有什么事?”
她淡淡地问,低着头,看来很是谦卑,可话语中,再也掩藏不住的疏离敷衍,甚至是漫不经心。
他不是让她换衣服么?为什么还呆在这里?
苻晖克制着自己,不要和这个慕容氏不懂规矩的小丫头计较,冷冷地说道:“我叫你向你哥哥多学学,学学怎么夹着尾巴做人,不,不对,夹着尾巴做狗,一条只懂怎么曲意媚上的狗!这样,你一定也可以和他一样,活得好好的,并且,富贵双全!”
给他骂成了条狗,还说他活得好好的,富贵双全?
碧落恨不得将一大堆哽在心头的激忿话语冲口说出。可她一抬眼,正看到苻晖身后,那迟迟未走的杨定,正微蹙了眉瞧着她,分明有着担忧和警告。
晚上……
他们还要去平阳太守府……
冲哥……
硬是将所有的怒火咽下,碧落淡淡地笑了一笑,低婉着声音说道:“回禀殿下,碧落只是慕容冲的义妹,不姓慕容,而姓云。云碧落。”
苻晖咪着眼,问道:“那又如何?”
碧落轻笑:“他姓慕容,我姓云,如今既已将我送给了天王,慕容氏富贵双全与我何干?便是我能不能活得好好的,还是不看天王和殿下的意思?”
她说得甚是从容,苻晖凝视她半晌,也琢磨不出她到底是真心还是嘲讽,只觉她颊间的梨涡浅浅,不见初见时的锋芒,恍如敷了层轻纱般婉约动人着,一时竟有些挪不开眼。
碧落虽是容貌清秀,但寻常甚少出平阳太守府,从不曾有人这般盯着她看过,见苻晖那神情,倒有几分像那个被她一剑暗杀的林景德那般猥琐,顿觉厌恶,提高了声调说道:“殿下,天色不早,我送您回前舱罢。”
苻晖回过神来,只见碧落口中说着,却取了干净衣裳在手中,显然是准备换衣裳,只得道:“不用了,你淋了雨,早点歇着吧。”
他边说着边走出去时,声音已不自觉柔和了几分。
苻晖命人备来的衣衫甚是华丽,左衽云纹锦缎紧身宽袖上襦,精绣百合宽幅留仙裙,裙摆曳地,配饰繁富,正是原在南朝晋国所风靡的衫裙,近年已在北方秦国富家女子中盛行开来。碧落换上,果然行走时甚是雅致翩然,风姿出尘,但若在雨夜行走,怕早就拖了大片的泥泞,极是不便了。
雨霖铃 冷夜空庭奏广陵(四)
正皱眉思忖之际,只听杨定懒懒的在外说道:“碧落姑娘就在里内,你们送过去罢。还有这些东西,可别忘了。”
有侍女低声应是,不一时果然进来,送来几样精致小菜和一碗清粥,又将一个小小的包袱放到碧落床上。
碧落纳闷向外看时,杨定正冲她很是诡秘地笑了笑,挥一挥手,方才逍遥离去。
草草吃毕晚饭,碧落看着侍女收拾了出去,忙打开包裹时,却是一套裤褶和一套翠绿色蓑衣。
裤褶是寻常北方百姓所穿的衣裤,上为广袖褶衣,下为大口裤,用长长的锦带缚住裤腿,因此又叫缚裤,适于游牧部族骑射之用,自是方便行走了。
不想这杨定看来大咧油滑,倒也能留心到这些细节,不由让碧落微感诧异。
换上裤褶,碧落早早熄了灯,只在床上假寐,却听得窗外雨声哗啦啦打入江中,带了风动树叶的呼呼声,汇作嘈杂的一片,那雨竟是越下越大了。
她与杨定只有一面之缘,甚至还是以打斗相识,彼此并无深交,便暗自担心那杨定到底会不会出手相助了。
转而想到,便是杨定不相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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