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更越发艰苦……
这是个无休止的恶性循环。
岁月催人老。从何时起,他的安天下止干戈变得和其他的乱臣贼子没有什么不同。
从何时起,他已经忘却了他的初衷,渐渐走向一条无法回头的独木桥。
——我们走得太远,以至于忘了,一开始是为什么而上路。
山风猎猎。
阿宝托着腮纵目四望,随着如水波般绵延伸展至山下的丘陵,远处的原野、城池尽收眼底。
在这迷茫的清晨,山川河流,尽在脚下蜿蜒展开。
在北邙山和隋军的交锋处,草丛间闪烁的露珠仿如犹带着鲜血,淫浸了多日征战的痕迹,每次厮杀结束后双方都会将战死者拖回营地,就地安葬。因此虽然两军交锋之处没有尸横遍野,但那一摊摊凝固定格的血渍却益发触目惊心。
缓缓地,战场上凡人肉眼所不可见的细小颤动从那堆日日被军队践踏地歪七扭八的草丛传来……
“快点!今天换班!换班!”这些花花草草扶着腰从地上艰难地爬起,不住骂骂咧咧,“娘嘞!这场仗还要打多久!我的腰啊啊~”
“怎么又轮到我们,叫西区的过来替班,我们前2天才刚换的!”东面的草丛也开始悉悉索索的抖动起来。
西面的花花草草们见抵赖不住,这才不甘情愿的拔起根到战场中央列队,准备替班。双方的交接仪式很壮观,阿宝张大眼,勾着嘴角目不转睛地望着,可惜在凡人眼中只会觉得战场中央的山风突然激烈起來,拂得满地野草一波波摇曳不休……
“在看什么?”宇文澈偏头看着突然安静下来的阿宝,只见她专注地盯着山下,笑得嘴角弯弯。
阿宝笑眯眯地回望他,没头没尾地丢出一句,“想不到这些小草还有轮班制,真可爱!”
宇文澈莫名奇妙,虽然不知道她在高兴什么,但她的笑容极有感染力,看着她欢快无忧的样子原本沉郁凝重的心情也清减了几分。
她的双眼明亮,看不见任何一丝阴霾,仿佛永远都能无忧无虑天真快活。
为什么她可以如此轻易的快乐起来?
六年来沧桑历尽,人面全非,为什么她还能一如初见,依然还是那样无忧快乐如稚子,丝毫未变。
面对着从未改变的少女,那些旧日的感情竟也隐隐复苏……
东天渐渐烧了起来,悬挂了千万年的红日自那片晕染绛红的金霞中冉冉而起……等等,绛红?
阿宝眨巴眨巴眼睛,没看错!
就着渐渐亮起的天光,宇文澈微温的视线突然惊讶的定格住,停留在阿宝侧对着他那一面的发髻上。
那簪子她只是胡乱的绾着,嵌得几乎只露出一个模糊的顶端,远远不如她发上另一只奇形怪状的银钗打眼。是以当他惊讶的发现时,眼神柔和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这支翡翠簪,你还戴着……”
当年阿宝收了他的翡翠簪,连夜便离去了,一别这么多年,原来……她还是有记挂在心中的。
阿宝摸摸翡翠簪,老实的点头,“嗯,这翡翠簪看起来很值钱,我下山后如果没钱了正可以把它拿到当铺,当个好价钱呢。”
宇文澈:“……”
喝!好黑的脸!
阿宝摸摸头,忙亡羊补牢,“咳……其实我刚才只是在开玩笑。”
宇文澈咬牙,“……这一点都不好笑。”
“唔,真是失礼了。”
身后的树枝又开始发出悉悉索索的抖动声。
阿宝向宇文澈告辞之后目不斜视的往外走,待走出一大段路之后她蓦地轻点脚尖,下一秒便出现在卫矢身后!
卫矢躲在树后的身子猛地一僵,待发现来人是阿宝时他不由吁口气,压低声音道,“阿宝,你的轻功什么时候练得这么好了。”
阿宝没有回答,她好奇地看着卫矢半侧着身子姿势诡异的贴在树上,问道,“你在做什么?”
卫矢白了他一眼,注意力继续摆在远处负手立在崖边欣赏日出的宇文澈,头也不回地道,“公子乃是主帅,此刻正是两军交锋之际,我自然要随时保护少爷!”
“哦……”阿宝慢腾腾的哦完之后,顿了一秒继续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棵树的?”
卫矢将视线移回身边这棵依傍着的翠绿柳树上,努力思索了片刻后答道,“平时我倒是没怎么去注意这个,话说,你也觉得这棵柳树很奇怪吗。我倒是第一次在这种时节这种地点见到这么苍翠的柳树呢。”
“我只是好奇而已。”阿宝微笑着也伸手拍抚这柳树几下,察觉到树身微不可见的颤动了一下,她笑容越发灿烂。
卫矢呆了下,忙涨红着黑脸低下头又开始死瞪着阿宝的鞋子看,嘴里粗声粗气道,“那你现在应该没什么事了吧,自己回营地去!”
阿宝皱起眉,“为什么老赶我走?”平日卫矢每每一见着她就立刻默念着“我不能对不起少爷”,然后恶声恶气地把她赶回营里。
卫矢粗声道,“你留在这里也只会碍手碍脚,快点走快点走。”
阿宝认真的纠正,“我不会碍事,我很能干的。”
卫矢施舍出眼尾瞟了瞟阿宝的小身板,低嗤一声,“就凭你这矮冬瓜?”
阿宝默了一秒,而后伸出一指朝卫矢的肩头轻松一压——
在一片沉默中,阿宝慢悠悠地开口,“认识了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和卫矢平视呢。”
只见卫矢的膝盖以下全陷进地里,此刻正震惊的同阿宝两两平视。
片刻之后,卫矢淡定地朝宇文澈呼唤,“少爷,麻烦你把我拔出来。谢谢。”
我扭啊扭啊扭,我摇啊摇啊摇~
待阿宝回自己的营帐时,一抹绿影也大摇大摆的从门口扭进来。
“怜柳,你什么时候到这的。”
“也就这几天。”即使施了隐身术,怜柳还是格外小心的又在营帐内加了一层结界,“不过我这次不是为自己而来,而是随睚毗大人到访的。”
“果然那时候没看错呢。”阿宝咕哝,她那时就觉得这朝霞有点不太对劲。
少年的身子下一刻就出现在阿宝身后,他蛮横地自背后一把搂住阿宝的腰,语带愤愤,“你倒好,当初说尽快尽快,这就是你的尽快么!”
阿宝心虚了一下,慢了半拍拉开他的手,期期艾艾道,“那个……我可以解释。”
“嗯哼!”少年那双漆黑细长的眼睛斜睨她,竟透出一丝难以名状的妩媚风情,他不屑道,“免了,我不想听。”
阿宝直接无视他的恶劣态度,情不自禁的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赞叹,“你生得真好。”
睚毗轻咳一声,这还是她头一次称赞他的样貌。心中有些欢喜,睚毗的态度明显友善许多,“你早膳吃了吗?”
阿宝摇头,“没有。”
睚毗抬起手,刚想唤怜柳去取时蓦地想起,怜柳早在他出现时便识趣的离开了。他瞅瞅阿宝,还是有些脸热的自乾坤带中取出一盘满满的,还冒着些微热气的红豆团子,干巴巴地道,“今天下山的时候恰好路过一家酒楼,所以……就随便帮你带了。”
阿宝双眼骤然一亮,“都是带给我?”
“嗯。” 睚毗扬起嘴角,而后捻起一颗团子送到阿宝嘴边,“这次的红豆里加了些薄荷,试试味道如何?”
阿宝张嘴啊呜一口吃掉,在团子送入口中的瞬间,阿宝忽然身子一僵,但还是乖顺的吞了下去。
见阿宝吃下去后,少年的眼神更柔软了许多,而后捻起第二颗送到阿宝嘴边。
阿宝小嘴一张,刚啊呜掉半个团子时睚毗突然收回手,将剩下的半个团子咬进自己嘴里。
阿宝愣了一下,瞪着睚毗红润的唇。方才那团子她已经吃了一半,他还,他还……
睚毗面不改色地继续捻一颗软糯的红豆团子喂她……
“阿宝,你很喜欢凡间么?”
“喜欢啊。”阿宝中肯评价,“除开战争,凡间确实是非常热闹有趣。”
睚毗沉默下来,“那,这次你会帮那个宇文澈吗?”
阿宝理所应当的道,“这次下山,我只是为了看看公子安全与否,从未打算过要插手历史,所以这次我只是在旁边看看而已。”
换句话说——
阿宝的意思就是:原本她只想来看下宇文澈死了没,从来就没有出手的打算,因此就算是知道此战凶险万分,宇文澈危在旦夕,她依然还是只选择旁观不会出手。
朱獳吁口气,望向阿宝的营帐,脑中有些混乱。
自那场半路出了岔子的脱胎换骨后,究竟阿宝似有情,还是实无情……
随着时日推进,两军交锋间的小型战斗也越发激烈频繁,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面对这场大战,全军上下已然是破釜沉舟的决然之势!
这是一支被抛弃的末路孤军。
隋军只有两万兵马,面对瓦岗的数十万兵力,孤军奋战却又无路可退。兵临阵前,他们事先已同王世充结盟,而讨伐瓦岗军也是他们先挑起兵衅,如若现在临阵脱逃,不要说是瓦岗军,即便是王世充也不会放过他们。
但若是他们迎战,瓦岗军占雄城,又背持援军,一旦将沟堑修成,两面夹击隋军势必要全军覆没。
战也是死,不战也是死!
大丈夫固有一死,自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半月以来的对峙,双方都在不断试探接触对方的底限,研究对策,终于,硝烟在九月下旬攀至顶峰。
北邙山下,黑压压一片的军队密密麻麻的占据了北邙山口,自下而上的推进。
此战必须速战速决。几次征战下来,隋军只剩万余人,耗不起频繁的战事。而沟堑眼见快要修成,时间已不容他们再耽搁下去。
一身银白战甲,盔甲下那双黑眸充溢杀气,高举长剑一马当先的正是宇文澈。
此次,他们背水一战,虽只万余人,但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瓦岗军大多出自农人,并未受过正统严苛的军队训练,虽号称拥兵数十万但乌合之众甚多。隋军征战多年,留下来的士兵,皆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真正悍兵杀将!
狼烟滚滚,大地在隐隐震动,他们是真正的军队,金戈铁马气势逼人。兵贵神速,三千重甲骑兵压阵,步兵左手持盾右手握戈,即便在狂奔中阵形依然不乱!虽只万余人,但那经久积淀而下的血腥煞气无不令与他们正面相接的士兵胆寒。
整支军队犹如一把尖刀!狠狠刺入对方腹地。
杀!对方数十倍于我,战场上哪还管碰上的是不是旧友亲兄,满眼铺天盖地的都是瓦岗军,横竖都是要死,即便死也要拖几个垫背。
瓦岗军由各路义军及隋朝降兵组成,山头林立,派系繁多,只求有饭吃有利益钻,哪里见过这般不要命的狼虎之师!
长矛杀折了,换配刀,配刀杀钝了,换匕首!明明已经被扎成了蜂窝,却还能死死抱住用牙齿咬住对方的咽喉!
这是场怎样惨烈的战争?这是场怎样惨烈的战争!
远远高立在城池上的瓦岗将领已经惊呆了,这怎么是军队?这分明是一群眼中只有杀戮的凶兽!
看着这人间地狱,他们慌了,“弓箭手!弓箭手!”
遮天蔽地的箭矢自城池袭下,不顾城下正同隋军纠缠得难以区分的瓦岗军,惊起哀嚎声混合着弓箭击打盾牌的叮叮声……
这场战从日出打到了日落,整支东都隋军仿如一道飓风,带着漫天杀气狂猛席卷而过,沿途所到之处皆被血洗干净!
这场战争的主角们,他们没有对错,乱世中没有对错。
“杀!”
“杀!”
“杀!”
杀声震天!
士兵们红了眼,嘶吼着挥戈相向!他们只是为了生存,他们只想在这乱世中活下去,哪还有闲情去伤春悲秋,哪还有闲情去追寻对错?生在乱世,这便是错!
瓦岗军越打越发胆寒,明明对方只有万余人,直杀到天黑,为何怎么也杀不尽!
暮色沉沉,能见度降低,双方将帅鸣金收兵。
瓦岗军终于吁了一口气,将遍地战友的尸体拖回营地。
此战之中,瓦岗军折损了数万,但东都隋军竟才折损几千,还剩一万兵力。
这是一支怎样可怕的军队。
瓦岗将领裴仁基心有余悸,进谏李密,“主公,隋军勇猛精锐,不如我们以精兵守住要路,然后西逼隋军击其虚弱。”
“东都隋军再精锐,也不过万人,即便他们有骑兵,也只是数千,耗不起大战。”思及隋军的狠戾,李密不免有些忌惮,沉吟片刻道,“大战刚结束,敌我双方都已是疲惫之师,让将士休整一夜,明日起我军派出先遣军队袭击隋军,诱其渡过通济渠向我营发起进攻,然后再一步步把将他们引入地势和缓的丘陵,发挥我军兵力众多的优势,彻底围歼他们。”
裴仁基依旧眉峰不展,“若是隋军不肯入局进攻,那……”
李密大笑着打断他,“如若隋军不入局还想与我们对峙,岂不正中下怀!援军不日就到,到时候我们里应外合岂不妙哉。”
更何况,那宇文化及和王世充都是他的手下败将,而今凭着那点人马就想剿灭他?
主帐内谈论得是如火如荼,营帐外疲惫的士兵们擦去脸上未干的血渍,舔舔着干裂的唇,捧着饭碗蹲坐在营帐外狼吞虎咽……
有谁愿意当兵过着这朝不保夕的日子?多年前他们只是一群日出耕作日落而息的农人,而今抛却农具的手却要握着并不熟悉的冰冷刀剑。
经年战事已久,他们日日都要提心吊胆的活在被阵前杀死的恐惧下,他们不是悍不畏死的士兵,他们只是一群想要活下去却无路可走的流民,加入军队……也只是为了能有一处栖身之所,能有一顿饭吃。
只要一想起白日那支不要命的疯狂军队,当晚他们两股战战只祈祷着不要再正面遇上他们。
谁都不相信,东都隋军竟在此刻下了一场疯狂的豪赌。谁都不相信,对面人数仅有一万的隋军竟敢来夜袭!
在黑沉的夜色中,一支二百余人的精骑借着白日那场大战的掩护潜入北邙山中,仿如鬼魅般在夜色中潜行。
白日战友们抛去性命舍生忘死的为他们引开瓦岗军,这支两百人的军队看着战友在身后拼死阻拦敌军,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