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 句芒山
寒玉棺中,少女嘴角微翘犹带笑意,如三月春风拂面。冰肌玉骨,眼尾眉梢虽然稍嫌稚嫩,却难掩那分动人的楚楚风姿。
此刻少女周身的毛孔不断渗出血水,不到片刻便浸透了身上的纱衣。她穿的是白衣,大片大片如繁花般晕染开来的红衬着那身白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美丽少年忧心不已地紧守左右,焦急地等待来自蓬莱的消息。
未几,朱獳风尘仆仆地率领一干妖怪赶至,它伏倒在最前端,一个巴掌大的青色盒子悬浮在它身前,“大人,幸不辱命。”
那盒子下一秒出现在睚毗手中,只见他小心地打开盒子,刚一打开一道莹亮的青芒流泻殿内,一颗豌豆大的青色丹药安静的躺在盒内。
少年捏起丹药小心地放入少女口中,那丹药入口即化,片刻之后少女周身渐渐不再溢出血水,反倒是更加重几分仙气。
这些年大人下各界搜罗灵丹法宝来保住阿宝的肉身,努力维持她的肉身以待找回阿宝失踪的魂魄。当年大人筑基失败后也是这般魂魄离体,那时臣下们也是四处搜寻灵丹努力保存大人的肉身,不想数百年后,同样的情况竟又在大人的思慕之人身上重现。
睚毗喂完仙丹后将阿宝轻轻地放入寒玉棺中,仿若手中捧着的是易碎的珍宝,他合上棺顶后温情而专注地隔着剔透的寒玉凝望着棺中少女,语中却充溢肃杀之气,“这几日阿宝的肉身莫名流血不止,应是她的灵体受到重创。传令下去,所有在近日接触过灵体的妖怪,一律格杀勿论。”
“可是……”领命的其中一位臣下有些犹豫。
睚毗微微偏头,眼神阴鸷地看着他,低柔地道,“有问题?”
对上那双隐含疯狂的眼,他便惶惶地低头退下了。
自从旱魃的魂魄失踪后,大人便日益好杀嗜血,妖怪们逐日不满,上一场叛乱之后原被镇压的群妖蠢蠢欲动,如若大人仍是毫无收敛,恐怕下一场叛乱会再度爆发。
朱獳暗叹,却也知道无力劝阻,冷不防那阴柔的声音叫住他,“父王赐药后还有没有其他话说。”
朱獳心中暗暗叫苦,却也只能照实禀报,“龙神大人说……这是最后一次,此次之后他再也不会救旱魃。”第一次睚毗大人抱着走火入魔遭到反噬的阿宝去蓬莱求救,龙神便很是不豫。此次阿宝的灵体受创损及肉身,龙神便下了最后通牒,此后再也不会救她。
睚毗抿紧唇,眼中隐含戾气,“还有呢。”
“龙神大人希望您能早日飞升,他窥破天机,若大人执意留在凡尘……日后会有大劫。”
睚毗沉默下来,侧脸望着棺中少女。
朱獳欲言又止,半晌后终究还是开口,“如今大人的修行,足以飞升蓬莱。大人毋须担心旱魃,我等绝不会怠慢分毫……”
千年前龙神和其他六位龙子飞升蓬莱时只余下年幼的睚毗大人孤独地在句芒山修行,千百年来,它看着幼主一日日长大,一日日强大起来,一日日恋上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少女,一日日的疯狂嗜杀……自从天劫后大人的修为日进千里,而今终于可以飞升蓬莱同父兄相聚,为何要被羁绊。
睚毗神色未变,“朱獳,退下吧。”
“大人……”
少年隔着寒玉轻触着少女含笑的唇,头也不回地说,“退下吧。”
原谅我,父亲……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与她分开。
我,真的想留下来。
留在这个人的身边……
再一次睁开眼时已经月上柳梢。
阿宝看着眼前小金酷青青肿肿的包子脸,惊道,“金酷,你怎么在这,你的升殿考试呢?”
金酷眼中犹带血丝,他打了个呵欠,一头栽倒在床上,“大姐,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你都睡了一周了,比当初小鬼头一天到浮尘界时还能睡。”
“那你此次的升殿考试?”
“当然是——”小金酷神气地昂起头,激情洋溢地道,“没过啦。”
“……”
金酷撇了撇嘴角,“我又不是天生的妖怪,学妖术哪里有其他妖怪那么容易上手。依我这样的半桶水参加升殿考试必死无疑,我又不是活不耐烦了。原本参加考试只是为了趁机接近天空之城的大妖怪来探探口风,再不济也可以想法子让你跟着他们混进天空之城找你的身体,谁知道那只金雕没事耍什么帅,害得我白去了一趟,费了好大功夫提早从考试中退出来。”广交善缘的好处就在此刻体现,怀疑归怀疑,但还是要感谢现场的墨言和诛羽同学仗义相助。
“那……我是怎么回来的?”
“是天空之城里头数一数二的大妖怪,好像是什么祸国之兽送回来的。好家伙,听说它只要一现世这个国家就要灭亡了……啧啧,比核弹厉害多了。就是最牛的山姆大叔见到它也要泪奔。”
见小金酷又蹦出奇怪的话来,阿宝虚弱的依在床上,游移着的视线刚好同正扭着鱼尾在鱼缸中上下翻腾的赤骥对了个正着,“赤骥,你整天都待在这个鱼缸里么?”也不嫌闷?
赤骥忧郁地吐出几个泡泡,“没办法,我和其他傻鱼没有共同语言。”
= =!
阿宝默了几秒,神色怏怏的闭眼休憩。
不料赤骥竟主动同她搭话,“有个问题在我心里头憋了好久了,阿宝,能不能老实回答我?”
“嗯。”
“当年……你究竟有没有吃下我的肉?”
阿宝眨巴着大眼,本能地觉得赤骥的口气有些怪异,“什么意思?”
原本在一旁闲闲扯谈的小金酷一震,紧张地抓住她,“你吃过赤骥的肉?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赤骥倏地缩进水草中,“当年睚毗大人夺了我的内丹之后,在临走前从我的鱼尾上剜下一大块肉!难道是给他自己吃吗?不要迁怒,无论如何都不要对我这个可怜的受害者迁怒~”
数千年来只有睚毗一人敢对它这条死老太婆的坐骑剜肉,它当然是刻骨铭心。
阿宝轻咬着唇,隐约记得那时睚毗似乎是将赤骥的血肉和内丹混合,她当时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一直以为也许是赤骥的内丹与众不同,需要与血肉混合才能发挥功效,况且她对睚毗向来毫无防备,便没有深究的吞下了。当年……他们掩盖了什么……
对上阿宝忐忑的视线,赤骥俨然是专家一般道,“赤骥的肉……虽然普通小妖可能会不清楚,但对于大妖怪而言,这应该是常识吧。倒是你的情况……有些奇怪……”
阿宝望着它,“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赤骥瞟见金酷神色复杂,它望望左边再瞅瞅右边,而后甩着鱼尾风骚地钻进水草丛中,不吭声了。
“金酷?”阿宝将视线转到金酷身上。
金酷伸手一比蓝天,“看!有飞碟!”
赤骥:“……”
阿宝:“……”
在一片沉寂中,不甘寂寞的赤骥再次将鱼头探出水草外,“乖,有时候无知会比较幸福。”
阿宝对上它的眼,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中隐隐有一丝怜悯。
怜悯……是对她么……
夜深了,一道银光在月下划过,树影婆娑间,宛若莹亮的流水在树梢间流动。
未几,那道银光停在第五重峰的重重楼阁下,朱獳仰头看着飘渺烟云中现出的那角朱红楼阁,良久没有动作。
“你为何来这。”
抱着布偶娃娃的小少女在它身后现出身形。
“啧。”朱獳偏头看他,金色的瞳仁在月光中泛着冷意,“你变装了一千多年,已经上瘾了?”
“很失败吗?”羞怯少女朝它投去一瞥,这一眼清纯动人,教人不禁涌起满腔保护欲……咳,前提是你不知道“她”其实是“他”。
朱獳忍不住闭了闭眼,努力催眠自己眼前的少女是公的,“怜柳,我今天只是来和谈,别逼我动手。”
“和谈?”怜柳微微一笑,“我更希望你能离旱魃大人远一点。”
朱獳眯起眼,“当年你背叛了睚毗大人,大人既往不咎,你还不悔改。”
“背叛?”怜柳仿佛听到一个有趣的笑话,“我等早已追随旱魃大人,何谓背叛?若要说背叛,背叛者……不是大人自己吗。”
朱獳低喝,“放肆。大人乃是浮尘界之主,岂容你妄言!”
怜柳针锋相对道,“若我没记错,当年浮尘界有二主,究竟是谁在妄言?”
“喂喂!”楼上的小金酷终于忍不住霍地推开窗子,“拜托,一定要吵的话可以别在人家楼下么。素质啊,注意素质。”
两人同时收声,一致抬头瞪向金酷。
看清楼下来者何人后,金酷立时谄媚地干笑两声,“咳,打扰了……两位继续,继续哈。”
一个软软的女音从窗内传来,“是朱獳和怜柳吗?进来吧。”
金酷惊奇地扭头看向半倚在床上,身形越发透明的阿宝道,“你跟他们交情很好么?”是那头祸国之兽和学院里的防御术师傅。
阿宝摸着下巴,思忖几秒道,“应该还不错。”
谈话间,朱獳和怜柳一前一后进来。金酷讪讪地住嘴,小身板立即勤快地起身端茶送水,竭诚服务。
赤骥在鱼缸中唏嘘,“有前途,我看好你!”
阿宝默了一秒,坚定地维持住淡定的形象望向两人,“深夜到访,有什么事吗。”
朱獳望着此刻倚靠在床上,透明得仿佛在下一刻便会消失的少女,沉声道,“阿宝,请你离开浮尘界。”
话音未落,怜柳霎时扬袖,整座楼阁震颤着,数条巨大的藤蔓冲破脚下地板,伴随着破窗而入的林木枝桠袭向朱獳!
朱獳冷哼一声,藤蔓在触到它的那一刻迅速焦黑,下一秒化成粉尘。
怜柳反手捏诀,正要再战时阿宝无力的声音响起,“你们是专程来拆这座楼的么?”
怜柳一愣,看着满目苍痍的房间,耳根隐隐泛红。
阿宝拍拍苦着脸紧急抱着鱼缸准备逃命的小金酷,朝二人道,“我建议现在我们换个地方,再详谈。”
朱獳毫无异议地扑扇着翅膀,率先领路。怜柳同阿宝尾随其后,至一入夜便杳无人踪的第四重峰。
甫站定,怜柳侧身挡在阿宝前面,冷睇着朱獳一字一句地道,“你没有资格叫旱魃大人离开。”
朱獳只定定地看着阿宝,“若你真的为睚毗大人好,那么,请你别在他面前出现。”
“……我不懂……”阿宝无法理解。她只觉得她归来之后,仿佛陷入一张巨大的网,一切都诡异而失序。
朱獳缓缓继续道,“当年既然你已经亲手封印了大人的记忆,那么……请你放过大人吧。”
阿宝慢慢瞪大眼,是她?是她封印了睚毗的记忆。
怜柳低嗤一声,“是谁要放过谁?我们已经等待了千年,终于等到旱魃归来了,为何要退出。”
阿宝垂下眼,隐隐明白了她便是那个千年前同睚毗一道创建浮尘界的旱魃,日后,也是她封印了睚毗的记忆,此后消失无踪。
这就是说……她还会再回去?
传说中,旱魃在浮尘界建成不久便消失了。消失意味着……也许,她再也没有机会回来了。
这一次,她会真正的“死”在千年前。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阿宝喃喃。
朱獳张了张嘴,却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最后只能低叹,“大人为了你触犯天条,堕入魔道,甚至差点神魂俱灭……请你,放过大人吧。”
“为了我……”阿宝怔怔地道。
朱獳凝望着眼前的少女,“所以,请你离开浮尘界。”
怜柳不忿地上前,却被阿宝拦下。她低吁口气,慢慢地说,“那么,我也想问你,当初……为什么睚毗要给我吃下赤骥的肉。”
朱獳和怜柳霎时怔住,“你……知道了。”
阿宝转开脸,没有开口。
“大人那时候除去你的感情是为了……”朱獳刚开了口,却又停下。再如何辩解……也无法掩盖这个事实。
大人,确实负她。
除去她的感情……
阿宝呆住,她只觉得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突然明白了赤骥和金酷起先为什么要回避这个问题。为什么,赤骥眼中……带着怜悯。
怜悯……
“请不要怨恨大人……”朱獳艰涩地道,“大人,已经付出他的代价了。”
怨恨……阿宝低头抚上自己的左胸,过往被忽略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飞快的闪过。
那个脱胎换骨惘然若失的清晨,那个风姿雅致对她至死不忘的男子,那些曾经走进她的生命中的每一个人……她是在何时,慢慢抽离了那些曾经温暖着她的感情……
阿宝摇摇头,对着朱獳说,“我连怨恨……都不会了。”
原来那时回溯镜中所显示的,五百年后已经失去了属于“人”的感情的阿宝,是真的。
……那带着“人”的感情的阿宝,已经被杀死了。
那个她毫无防备,一心想要保护的孩子,杀死了属于“人”的她。
公元755年
忍受了百年暴政的大妖怪再度发动叛变,叛军窃旱魃的寒玉棺以挟幼主,睚毗震怒,不顾臣下谏言大开杀戒,包括俘虏和降军,一道血洗。
这场杀戮延续了七天七夜。
神形俱灭前大妖怪们厉声诅咒,凡间连下七天七夜的血雨,触到分毫人畜既毙。一时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惊动了天帝。
天帝遂下旨,龙神七子杀业过重,念其年幼,拘于句芒山思过,永世不得入凡尘。
句芒山人心惶惶,大战刚捷便迎来一片血海,朱獳找到叛军藏匿于东海的寒玉棺,思忖再三,决定将其隐于凡间掩去行踪。
怜柳犹豫地道,“可睚毗大人在句芒山等你将旱魃带回,这样……”
朱獳道,“而今所有人都知道旱魃便是大人的弱点,有心谋逆者势必会频频对旱魃下手,一旦被触及逆鳞大人再度大开杀戒,到时天帝的责罚……”
怜柳低头再望着那棺中少女,“这样也好,凡人无法打开寒玉棺,将她藏匿在凡间也免去纷扰。”
两人携着寒玉棺将其藏在黄河底,临去前再度为棺中阿宝的身体加持一圈保护层,护住她的尸身。
不想,几年后黄河水泛滥,将寒玉棺冲至浅滩,被上游村落的采珠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