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刻还在想着被她抛离被她伤害,已经痛到极致,还能有多痛?
下一刻便让他亲自体会到这犹坠无间地狱的哀恸。
他从不知道,世间竟然能有剧痛如斯的感情。
他从未如此期望,眼前所有的一切只是一场疯狂的梦魇。
“……宝……阿宝……”他无力地捧着被牢牢锁在心中的珍宝,撕心裂肺地疼痛着。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声音已经支离破碎得几不成声。甚至他不知道此刻恸到极点的自己正在不停的呕血,一口接着一口,仿佛要吐尽全身的鲜血,两人的衣袍皆饱浸血色。
无力垂压在眼上的长睫轻轻动了动,阿宝在黑暗中皱着眉,朦胧感觉到身旁的少年铺天盖地的绝望和哀恸。
为什么要回来?
周身仿如被层层巨石压住,毫无动弹之力,意识回来后便越发清晰地感受到这刻骨的剖心之痛。但阿宝焦心着睚毗,即便是再痛她也咬牙忍下,硬是强迫自己清醒,勉力挣扎着睁开眼,望向他。
“阿宝!”犹如在最深沉绝望的地底望见一丝光芒,睚毗欣喜若狂,轻轻将阿宝半边身子小心的托起,抱在怀中,“我马上带你去蓬莱!我去求父王!父王一定能救你!”
只刚刚抱起她,阿宝蓦地闷哼一声,背后的战刀透心而出的嵌在她体内,刀尖狰狞地露在胸口,她胸前的创口震动间鲜血再度喷涌而出。
睚毗惊恐的看着她越发黯淡的眼,脸上透出浓浓的死气,他手足无措,只无望地将她轻轻托在怀中,不敢在动分毫,仿佛只要不碰触她,她便能安好无恙,一切回到最初。但她的心口依然不断地涌出血来,怎么也无法止住。
阿宝此刻已经说不出话来,只静静地凝望着这个向来偏激倔强的孩子。其实此刻的她眼睛也看不清了,只觉得四周一点一点的昏暗下去,生命力正不断从她体内流失。她努力睁大眼想要看清他,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于是她只能隔着一层无形的障壁朦胧地看着他,跨过了生死的界限,安静而无声地凝望着他的方向。
他的缺点很多,在他囚禁她之前,虽然在众人眼中他是个性情冷酷惟我独尊的少年君王,但她是个极端护短的人,他陪伴她度过最漫长的岁月,在她看来,他始终只是个任性又别扭的孩子。即便在后来他剥离了她的七情六欲,他封印了她所有妖力将她禁锢在他身边,她失望而愤怒,甚至怨过他,但她从来不曾恨过他。
她也……不可能会恨他。
很多年前,刚刚成妖的她彷徨无助,弱小得甚至连魍魉都能轻易吃掉她。彼时的他还只是个不到她胸前高的小小孩童,蛮横又嚣张,却会拼了命的将她挡在身后,不顾一切的想保护她。
她曾经怜惜地抱着他日渐透明的小小身体走进浮尘界。
她曾经焦急地看着他日复一日的陷入长眠日夜辗转难眠。
跨越了千百年再次重逢,她曾经偷偷下界买最爱吃的红豆团子给他,曾经别别扭扭地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抗议不满,曾经被他无意中伤了心同他斗气冷战了半月,也曾经无奈地看着他的眼神从孺慕沉淀为爱慕时,为着他的倔强执着心疼不安。
他性格差劲又任性,他有着无数的缺点,他一点也不完美。
她太累了。在这最后的一瞬,她只需要闭上眼,安静地渡过这最后一段人生就好了。可为什么,她的眼,就是无法从那个任性蛮横的孩子身上移开。
她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对他说。
她想告诉他,她没有怪他,就算曾经怨过,她也不会让自己带着怨恨离开。
她想告诉他,她从不想让他难过,一次次看着他在情爱中失望不安痛苦,她只能伤怀而无能为力的回避他。
“阿宝……阿宝……”他哀戚而绝望的抱着此生挚爱的小小珍宝,肝肠寸断。
阿宝定定地凝望着他,感觉体内突然涌出一丝丝气力来,她知道,此刻已然是回光返照了。她努力朝他释去一笑,微微绽放的小小梨涡依稀带着昔日的灿烂温暖,软软垂下的右手缓缓聚集起全身短暂凝聚的妖力……
在看着那朵笑容的瞬间睚毗也尝试着勾起笑容,胸中的哀恸已升至极点,他努力了几次,将脸颤抖着贴在那张冰冷的脸上,蓦地,托高她纤细的身子毫不犹豫地握住她身后战刀的刀刃,用力向下一刺——
原本透出阿宝胸口的刀锋瞬间刺入他的胸口!
他竟疯狂到想随她一起死。
在这最后关头早已有所准备的阿宝抬起手,在刀刃划破表皮即将刺穿心口之际将掌心按在睚毗眉宇间——
封印!
少年胸中热烫的血液透过两人的伤缓缓渗入她心中,阿宝的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眼前被黑暗慢慢笼罩,她的身体从脚开始化为光点逐渐消失……
她想最后再看一眼睚毗,想再确定他的安危如何,她的动作是否及时。
她还有很多很多事,想对他叮嘱,她还有很多很多事,无法放心。
若是她去了,他也活不成了。
她的心中一直在告诉她这个讯息,封印了所有的记忆,是否能让一切回到最初?
她想告诉他,她多么想念许多年前最初的无忧无虑的彼此。因为小小的事情就会满足微笑,因为小小的温暖就会觉得幸福。
她是……多么的想念。
第三部完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牡丹亭》
她从漫长的混沌中醒来,四周一片漆黑,但却能奇异的感知自己正走在一条狭小的幽深小道上。
路的尽头,依稀有明灭的亮光。
待她越来越靠近亮光,小道也渐渐拓宽为大道,在道路两旁密密麻麻地摇曳燃烧着妖红似火的彼岸花,绚烂着铺满一路,远远看去就像是鲜血所铺就的地毯。
彼岸花开,花开彼岸。
花开无叶,叶生无花。
相传此花只开于黄泉,花叶永不相见,生生相错,指引着亡者走向冥界之路。
阿宝甫一靠近彼岸花,突然从身后被人重重撞开——
“你来这里做什么!回去回去!”脚下被一只硕大如猫的老鼠不停往外撞,阿宝愣了一秒,随即被一只微凉的手用力往回拽!
“走。”身旁传来阴沉的女音,她转头想看清楚她的长相,却始终看不分明。
不过转瞬间,她便发现自己已站在一个半悬空的楼梯前,在她身周还有无数个楼梯,每个楼梯的尽头都通向一扇大门。
“不用看了,那是其他人的人生,你该走你的路子。”那老鼠不住的催促,一边用力撞她的腿,“快点快点!时辰快到了!”
什么时辰?
还不待她深思,那浑身散发着阴冷之气的女子拉着她的手一路在危险悬空的楼梯上疾驰,“啧,要在天亮之前足足赶一千多个梯子,如果赶来不及也是你命该如此吧。”
“听见了吧!所以你要赶紧加速,这一千多年的分量可没得折扣!”那老鼠发出带着几分稚气的女音不停催促。
若不是千年前那龙神七子筑基失败扭曲了时空跑到现世,他们现在也不用如此辛苦的赶场子。你说他的生魂跑到现世就算了吧,还带着只僵尸一道回去,这回去就回去吧,那僵尸……咳,那旱魃把身体留在千年前魂又给跑了回来。
他们这些阴差容易么,横竖不能让千年前原本平衡的时空硬多出一个人,她原本就不属于那个时空,是必定要回来的。
于是只得焦头烂额的安排这旱魃的魂赶紧回去,寻个时机将她连人带魂的重新端回来。可那龙神七子和这旱魃平日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虽然吃公家饭,但无奈位阶还逊上几分,只能眼巴巴地辛苦等到此刻他们两败俱伤才将这旱魃给运了回来。
“那……我的伤呢?”阿宝伸手比比她心上的破洞,
那阴沉女子瞟了一眼,“这是致命伤,不要指望醒来后还是完好无恙。”
“那这和之前有什么区别?”想起自己在黄泉之路上被他们半途劫走,阿宝皱了皱鼻子,难不成他们还想要她再死第二次?
“当然有区别。”那老鼠大声道,“你要死也得死在现世。”就算在千年前死了一半也要带回现世才能死完最后一半。
“……”
“安心安心 ,你的躯壳我们也保存好了,会选在一个最完美的时机投递。”
“……谢谢。”
时间不知是过了一瞬抑或是千年,当阿宝在螺旋攀升的阶梯上不断往回奔跑时依稀看见另一个半透明的过去的“她”正对着她,奔向她身后千年前的世界。
眼前隐隐浮现少年那张悲恸而绝望的脸。
“救他。请你,救救他……”在错身而过的短短一瞬间,阿宝只来得及低声道。
那透明的魂体有些迷惑的怔了下,而后渐渐消失在阿宝身后的长阶中……
“这个是过去的你……嗯,应该说是过去的你的生魂,没有我们的允许‘她’看不见我们。”
“那‘她’……”阿宝蹙起眉,想通透之后忍不住频频回首。
那阴沉的女音道,“你想得没错,‘她’现在就是要经历你已经经历过的一切。”
“这就是命运?”“她”会重复她所做的,遇见金砚,认识了黛和曼陀罗,与睚毗重逢……修仙……终至……消失。
恍然间,阿宝想起多年前还是生魂的她再次穿越千年时,耳边依稀有一个熟悉的女音,对她说,“请你,救救他……”
难怪会觉得熟悉……因为,那根本就是她自己。(忘记的请看第二部Chapter 41最后一段)
“原来这就是命运……”
“万物的命运皆是从生到死的循环,毋需执着。”那阴冷的声音平板毫无高低起伏的继续道,“佛祖曾言……”
那老鼠哀嚎,“拜托不要念经,我们已经快到了!”
阿宝还未反映过来,只觉被人往前用力一推——
“不要动!就是这个最完美的位置!”
金酷苦着脸,郁闷地埋头坐在离一身医师白袍的美青年最远的位置。
“怎么,怕我会吃了你?”美青年舔舔獠牙,调笑道。
金酷干笑几声,“哈哈哈,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不怕!!!
摩天大厦的顶端夜风沁凉如水,但金酷的后背已悄悄被冷汗浸透。他悔啊,一千一百个后悔。自从十年前阿宝再次穿越后他便独自一人在各个国家自由自在的流浪,真正的男人就要流血流汗经历层层历练增加阅历魅力,他逛完法国好死不死的顺便回英国瞧瞧时便被这男人给逮了个正着。
“我发誓,我是真的真的不知道阿宝在哪。”金酷那是指天画地的第N次赌咒。
“但她最后也是同你一起离开浮尘界。”黛有一搭没一搭温吞的道,“她消失了,那么我自然向你要人。”
“我是绝对无辜的不知情者,只是有一天醒来发现她不见了,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哦,事先毫无征兆?”黛微微偏头望着他,金色的竖瞳带着冷血生物捕获猎物时所特有的凌厉和专注。
金酷顿时犹如被毒蛇盯上的青蛙,全身寒毛倒竖。幸而,此刻天边隐隐传来的飘渺铃音暂时性夺走黛的注意。
玉车的速度极快,前一刻还在月中穿行,下一刻便出现在他们对面。由于摩天大楼极高,他们坐在楼顶上甚至还能远远望见睚毗玄衣上那精美的银绣在月华下带起点点莹光。
金酷眼尾偷偷瞥一眼望见睚毗后面沉如水的黛,暗暗轻吁,终于能暂时喘口气了。
谁知这口气才刚刚吁了一半,只见金酷原本吁到一半的气蓦地被提在空中——
在玉车同他们错身而过的一瞬间,眼前白光一闪,竟是从天上掉下个一身是血的林妹妹,其实这掉就掉了吧。这位置选得……真是完美。
只见那林妹妹,不知是有心亦或是无意,竟然直接掉在玉车内睚毗的大腿上!
金酷挠挠头看着睚毗瞬间乌黑的脸……糟糕了。
在瞥见那个熟悉身影的一瞬,一身医师白袍的俊美男子露出似悲似喜的神情。
他曾经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却在接近终点的最后一刻嘎然而止。
那场战争的最终结果是两败俱伤,两个王,一死一伤。
他失去了他们的王,睚毗也因为走火入魔遭到反噬落下重伤,并被封印了近五百年的记忆。
那场战争之后,一个新的体制诞生了。
睚毗依然是浮尘界的王,但浮尘界而今却不再如过去那般由君王绝对独裁。浮尘界的中下层妖怪由前旱魃一系的上层建筑接手,而睚毗旗下则是占据了所有上古大妖怪的势力与之并立。同时,旱魃一系也做相对妥协,他们承认睚毗为王,但所有上层阶级游离于外并未加入天空之城。而由旱魃一系接管的句芒山年年招收浮尘界中所有的新妖,并将句芒山中培育百年的最优秀新血送往天空之城,效忠于睚毗。双方形成一个微妙的平衡。
——既相抵又相融。
而沟通双方的中介桥梁便是:朱獳。
当年他们赶到时已经太迟了,只眼睁睁的看着阿宝消失前的最后一缕光点慢慢融入空气,原地只余留双目紧阖的睚毗倒在暗红的血泊中,胸襟渗血满面悲沧……
若不是朱獳将阿宝事先嘱咐它的纸筏交予他们,他们决计要不惜一切代价的毁掉浮尘界。
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整整等待了千年。
在等待的日子里,他反复地翻看纸筏,纸筏上只含糊地说着千年后,他们会在句芒山再次相逢。但那时候的她……将会是一个全新的她。
全新的她?
他们不能理解,但知悉阿宝在消失前封印了睚毗的记忆之后,默契十足的和朱獳一道对睚毗彻底掩埋关于旱魃的所有消息,并销毁浮尘界中关于旱魃的所有容貌纪录。
当然,旱魃成名了数百年,她同睚毗一道建立了浮尘界已经人尽皆知,但至少,让睚毗永远也无法记起她。
思及纸筏上说他们将会在句芒山重逢,他们便先后在句芒山任教,吸纳成员的同时也等待着她的归来。
千年后,诛羽在现世将她带回句芒山,应该说……他们并不确定这个长相性情与她如出一辄,却只是只普通僵尸的她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