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他偶尔会想,如果时间能停在她消失的那一刻就好了。他们没有重逢,没有再继续,是不是就不会落得这般下场。但最终,在抉择的那一刻,他依然还是选择了相遇,他没有后悔遇见她,她让他看见了人间至美,体验了人间至伤。
彼时年少不识情爱的自己,面对混沌陌生的情潮来临时,他选择了本能。
独占掠夺的本能……
只要她食了赤骥的血肉绝情绝爱就不会再留恋凡尘,能一心修仙了吧,能够从今以后都留在他的身边不再离开了吧。
彼时自负昂扬的他从未想过,她竟然会是他无法规避的情劫……
竟然是他,命中渡不过的魔障。
明明只是一只不通世故的小妖,明明只是小小的事情却会满足微笑。明明总爱对着他唠唠叨叨的碎碎念,明明总是在精力过剩又迟钝的不停出状况……
这是一场多么漫长而甜美的眷恋,甜美得让他后来再也没有勇气去回顾曾经的温暖。
她在早春三月对他回眸微笑,她迎着劫云为他舍命挡劫,她懒懒眯着眼睛躺在浮尘界的草地上招呼他一起享受阳光,她服下仙丹面对他的哀求始终避而不答……
他曾经抱着她絮絮描绘着未来幸福的蓝图。
他曾经抱着她满目悲沧,肝肠寸断……
他,如何也没有想过,他们最终竟然是如此收场……
最后的画面是铺天盖地红。“不……”他颤抖着伸出手,缓缓托起她垂在地上的脸,轻轻拂开她脸上的尘土和乱发……
这是此生最疯狂最可怕的梦魇,他亲手杀死了他此生最爱的恋人——
“……不……”
胸中撕心裂肺地疼痛着, “……宝……阿宝……”年少的他伏跪在地,绝望无措地抱着她饱浸鲜血的小小身子,口中哀哀地不断呼唤着她的名字,话语支离破碎得几不成声。
濒死前,她艰难地睁开眼,安静而无声地凝望着他,久久,努力地勾起嘴角朝他释去最后一个笑容。
他的心几乎在瞬间碎裂,他尝试着回应她的笑容,努力了几次,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只能红着眼,颤抖着将脸轻轻贴在那张冰冷的脸上……
她的身体在他怀中微微痉挛,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他怀里一点一点的失去生气……
回忆不受控制地在脑中一遍遍重复播放着她死前那一幕,这尤甚腐骨蚀心之痛教人疯狂!
睚毗紧蹙着眉双手紧握至青筋迸起,额上不断渗出冷汗,紧闭的眼睫剧烈颤动着……
“他真的没事?能不能麻烦你再帮他看一次?”阿宝守在他身边,担心地道。回到现世以来,第一次见到他这般痛苦的神情。他向来隐忍淡漠,是怎样的痛苦才能令他如此失控的表露出来。
身上尚穿着红色圆领短襟背心,三条蓬松的大尾巴从背心底下钻出,一个容貌清俊的男子道,“你自身应该也习过治疗术,他确实无恙,不用太担心。”
阿宝抿了抿唇,又回头望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睚毗,指下不觉微微用力。
只听“喀”地一声,原本扶着床塌的芊芊小手直接将由整块白玉雕琢打磨的床沿整个掰下来——
男子双眼瞬间暴凸,很想一头扑在价值连城的玉床上,又想问问这究竟是她施展了术法还是本身的蛮力惊人。
阿宝干笑两声,不好意思的捧着两米多长的沉重玉石床沿还给他,男子也同样干笑着接过,转身走出厢房。
阿宝将视线重新移回睚毗身上,自从她意外地随着这些狐狸回巢穴参加喜宴,睚毗已经昏迷了两天。
当时在景门甫切换成伤门时他突然昏厥,她顾不得羞恼忙接住他,怒而祭出巨剑直接朝婚队发起攻击。
谁知,她才刚刚祭出长剑,那群送婚礼队却突然停下攻击,新娘从轿内探出头,喜帕依然牢牢盖在那张狐狸脸上。
“今日是小女子的出嫁之日,大家以和为贵不要再造杀业,不知道客人愿不愿意随我到家中参加喜宴?”
阿宝垂眼看着睚毗双目紧闭的苍白面容,迟疑了半晌,缓缓点头。
……暮色将沉,当睚毗睁开眼时厢房已被夕阳染上一层浓重的橘色。
他动了动手指,发现手臂被牢牢压住,恍如隔世般,睚毗转头望向正埋着头趴在床榻旁休憩的少女,心脏开始急遽的跳动着……
眼中被压抑千年的感情在激烈翻腾,他缓缓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颤着抚摸着她散落在他枕边的发。
在触到微凉发丝的刹那他蓦地红了眼……
她还活着……
她真的,还活着……
他叹息般阖上眼竭力控制住哽咽的呼吸,十指紧扣地强抑住拥抱她的冲动。
“你醒来了!”那个熟悉的软糯声音道。
睚毗慢慢睁开眼,胸中满溢而出的狂喜混杂着酸楚,他竭力平稳地道,“是啊,我醒来了。”他全部都记起来了。
阿宝微松了口气,“你没事吗,有没有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你已经昏迷两天了。”
睚毗扶着额,宽大的广袖掩住他此刻似喜似悲的表情,“我只是……有些头痛疲乏罢了。”
“等一下,我现在就去寻些药草来!”阿宝说做就做,起身就想往外冲。
睚毗心一紧,随即本能地抓住她的手不想让她离去。
阿宝惊讶地回头,对上他终于不再平静无波,充斥着矛盾激烈的感情的复杂眼神,“你……怎么了?”语中透出一丝紧张,惊慌。
他哑了声,垂下眼淡淡地道,“不必寻草药了,我休息一会就好。”
“嗯。”她应了声,而后挤出一丝笑容,“你想起什么了吗?”
他摇摇头,专注地望着她低声道,“脑中还是一片空白……也许没有恢复记忆,不需强求比较好……”
他和她彼此相伴,走过岁月流年。
她让他体验到生命中最纯美的时光,她让他知道了原来只是眼神偶尔的交错都能这般难以言喻的温暖。
她让他开始学会了“想要”和“独占”,她让他明白了什么是“宿寐思服”“求之不得”的情伤痛苦。
他这一生中,快乐的时候极少,所获得的痛苦却极多,这极少和极多,却都是同一个人所赋予的。
她教会了他爱,给予了他痛,究竟是谁欠了谁?谁负了谁?
这纠葛了千年的情丝,是缘是孽,终究已经篆刻入骨血,他不会再放开了……
公告+Chapter 16
婚宴接连三天,睚毗苏醒隔日,便应邀同阿宝出席最后一场婚宴。
“在席上不要吃任何东西,如果对方送礼物给你,盛情难却,那么一出酒宴后就要把它们埋入地下不要带走。”睚毗叮嘱道。
阿宝“嗯”了一声,在宾客往来如织的长廊上稍落后睚毗半步,跟上他。
睚毗侧身在人潮中回护她,不着痕迹的轻环住阿宝的肩往他怀中带去。
感觉到他的手停在她肩上,掌心的温度也隔着薄薄的单衣烫入肌肤,阿宝不自在地偏头缩了缩肩膀,一路紧张得同手同脚走入宴席。
绕过朱阁绮户,眼前是一片欢腾喜庆的红色海洋,大堂正中贴着约有两米高的正红色囍字,四面帷幕皆是鲜红绸带,用金线银丝编织的锦绳束起,纹着镶金蟠龙的红烛摇曳,投下零星剪影。
“怎么了,身体还是不舒服吗?”她察觉到他的手微微一僵。
他摇头,平静的移开视线,“身体已经没有大碍,我只是不太喜欢这布置罢了。”
阿宝“唔”了一声,道,“那……要不要现在就回去?”不必勉强自己。
睚毗再摇头,牵着她的手寻一处不起眼的尾席落座。虽然两人皆收敛了威压,但他的姿容在满座皆是俊男美女的狐妖中依然太过出众醒目,一时间吸引了众多欣羡惊艳的目光。
刚刚入席没多久,一个清俊男子便主动靠上来,坐在阿宝身边,三条狐狸尾巴从袖衣下钻出,在阿宝大眼好奇地瞅着尾巴不放时,羞涩地垂下来。
阿宝搔搔脸为两人引荐,“唔,这位是狐族的医师,在你昏迷这两天他也帮了我们不少忙呢。”
睚毗只淡淡扫了他一眼,矜持倨傲地微一颔首,不再多说。
“嗯……”气氛有些冷场,阿宝尴尬地朝狐族男子笑了笑,“那个,他今天身体还有些不适,所以心情不太好。”
他道,“没有关系,我可以理解。”
阿宝也只有干笑点头了,视线再度移回他臀上那三条甩来甩去的尾巴,“唔,冒昧的问一下,我已经忍了好久。”
男子保持有礼的笑容,“想知道什么?”
“那个……你的另外六条尾巴是藏起来了吗?天狐不是都有九条尾巴,况且你现在这三条尾巴露在外面,裤子不是撑得慌?”
男子愣了下,随即窘迫地连三条尾巴都炸了毛,蜷曲起来,“其实我不是青丘天狐……”
“哎?”
“今天的新娘才是天狐的后裔,天狐是涂山之后,血统高贵,远古时期就迁去青丘,现世的天狐一脉乃是商纣年间降世,一脉单传,所以除了新娘之外所有狐族都没有九尾。”
阿宝讶然道,“那涂山之后指得是大禹的子孙?”
他点头,与有荣焉道,“大禹娶涂山氏天狐女娇,女娇之子便是启,夏朝的开国天子,天狐一部也迁入青丘。直至商纣年间,女娲下令命九尾天狐下现世亡纣,人间才重现天狐。”
阿宝瞬间变成星星眼,“那个天狐就是妲己?能说说她么?”
那狐族男子道,“对于当年妲己亡纣,族内的考证向来真假难测毁誉参半,只知封神之后妲己没有再回青丘,而是领着一脉忠心于她的狐族到昆仑隐居。彼时人间只有她这一只九尾天狐,西王母和众仙商讨数日后便划了这块禁地布下桃花障,作为狐族的繁衍之地。”
“原来如此……”
酒菜陆续一道道端上桌了,男子道,“要不要试试糯米团子,感觉这道菜你会很喜欢。”
“咦,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团子?”
“我……”
阿宝和那狐族男子聊得热火朝天,不知不觉被冷落在一旁的睚毗眯起眼,在他们讨论得正欢快的时候突然伸手往阿宝腰间一揽,手中正夹着颗糯米团子的阿宝触电般猛地一颤,筷上的糯米团子“吧唧”一声直接掉下来。
睚毗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鸡肉放在她盘中,朝那明显呆愣的狐族男子道,“不好意思,她的身体比较虚弱,多吃些肉比较好。”
腰间的大掌温热而有力,阿宝困窘的呐呐点头。
他的手只在她腰间停留了一下,而后很快就收回,阿宝偏过头,视线无意中与他相触。
他的眼神不一样了……
同初入昆仑相比,更添了一分炙人的……情意。
阿宝移开视线,抬手悄悄捂住微弱跳动的心口,脑中乱成一片。
有了七情六欲原来是一件这么麻烦困扰的事。
阿宝将棉被卷成一团蚕茧,只将半张脸露出被子外,在床榻上烦恼的滚来滚去。
自从她重生恢复感情后,越来越多陌生而诡异的感觉不断滋生起来。
就连……就连曾经一直只当作孩子看的睚毗也变得奇怪起来,她还是会担心他,还是会在意他,但如今每当他靠近她时,她却开始不受控制的紧张窘迫……
为什么她如今对他的感觉和从前一样又有点不一样,想到了宴席上他瞧着她的眼神,耳根微热……不对劲了,好像哪儿都不对劲。
“啊啊,好怪好怪……”阿宝卷着被子抓狂的从床头滚到了床尾,再从床尾一路滚回了床头。
突然,从门外无预警的传来一声细微的咔哒声——
阿宝止住动作,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睁大眼望向门口。
半晌,门外皆无任何声音,房内只余晚风吹拂帘幔的细小“唰唰”声。
阿宝只轻轻轻,非常轻的从棉被中探出手来,努力捋好乱如鸟窝的发,疑惑道,“睚毗,你怎么来了。”
伴随着一声低笑,阿宝床头的空气开始浮动成型,一声玄衣的睚毗将月光遮挡住大半,表情埋在阴影中,看不分明。
阿宝突然想起从前在句芒山,少年睚毗总爱在夜深时爬上她的床,蛮横地如何也不肯下去。正思忖到这里,就见眼前向来淡漠自持的成年睚毗突然连衣也不脱,一声不吭的直接压上床。
阿宝惊呼一声,“你做什么!”随即想也不想的用力一推!
只听一阵噼里啪啦乒乒乓乓,桌椅花瓶碎成一团,睚毗飞出床外,扶着额低喃,“幸好我及时下了隔音结界。”
阿宝从被中探出头来,眼中尚带警戒,“男女授受不亲,为什么深夜到我房里?”
睚毗勾起嘴角,“我是来邀你看一场戏。”
阿宝抓抓头发,“什么戏?”
“等会就知道了。”他重新压上她的床榻,拦腰连被子一道抱起蚕茧阿宝,飞到屋檐上俯瞰屋内。而后振袖一挥,只见眼前乌压压的房顶逐渐透明,原本满目狼藉的厢房仿如什么事都未发生,依然整洁如新,床榻上有个同阿宝一模一样的少女抱着被子,睡得十分香甜。
“这是你的式神吗?”阿宝好奇地指着那少女。
睚毗颔首,低声道,“今日宴席上的食物有问题,我给你夹的食物都是用我的术法幻化成的,所以此刻你才能这么有精神。”
那些食物都加入了致幻和安眠的药剂,他就且看这些狐狸想玩什么把戏。
Chapter 17
子时刚过,一团橘色的光忽隐忽现地在厢房出现。
待确定床榻上的少女已经熟睡后,一道身影在房内终于现出身形,那团橘光正是他提在手上明明灭灭的灯笼,三条尾巴在微光中乖顺的垂着。
“是医师?”阿宝讶然道,语中却未带任何被欺瞒或者被利用的愤恨,甚至还可以称得上是泰然自若。
睚毗颔首,道,“你身上令人觊觎的东西太多,其他妖类同你交往多别有用心,别松懈了防心。”
阿宝道,“我知道。”虽然她从头至尾同那狐族男子聊得热乎但并不表示交心,她只是不在意地随便寻一个聊侃对象罢了,并非谁都能令她懈了防心。
睚毗面上依然还是没有什么波动,但阿宝敏锐的觉察出他此刻心情大好,龙心大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