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在!”话一出口,孛日帖赤那便后悔了,急忙道:“不,不在。”
“到底是在还是不在?”莫降低下头笑着问。
孛日帖赤那看到莫降白森森的牙齿,不知为何就联想到吞人不吐骨头的恶龙,在那双纯黑色的瞳眸的注视之下,说谎的勇气也没有了,只好叹口气道:“我是此地的最高长官,官印十分重要,是故一直贴身携带——此时,官印就在屋内。”
莫降满意的点点头道:“如此甚好——事不宜迟,还请镇守使大人现在就写这道奏章吧。”
孛日帖赤那闻言,又是一愣,他这才明白莫降为何忽然追问官印的下落。可此时才明白已经太迟了,不等他拒绝,莫降已经伸手示意他站起来,并且向着那间房屋指了一指。
孛日帖赤那无奈,只好挣扎着站起来,如行尸走肉般向那间房屋走去。他现在就仿佛砧板上鱼肉般,任由莫降摆布——唉,这又有什么办法,谁让自己技不如人?谁让自己今天倒霉,碰上莫降和张凛这两个怪物呢?
“各位乡亲,还请在此处等待。”莫降转身面对众人朗声说道:“一会儿,还有事要麻烦大家。另外,这些僧人,也麻烦大家看好,不要放跑一人。对了,还请大家尽快拿些笔墨送过来……”吩咐完毕之后,他对张凛耳语一句,继而转身跟在孛日帖赤那的身后,进了那间屋子。
屋内光线有些昏暗,唯一的光源便是房屋正中的那个炭炉。除了那个炭炉,房屋之内再无任何家具陈设,木质地板上,散落着几件衣衫,有男子穿的皮裘,也有女子冬天穿的花袄。
莫降站在屋内环视一周,心中微感异样,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思索片刻后,他猛的一拍脑门,心中暗道:那个阳曌到哪里去了……
第93章 汝阳铁佛(十七)
在喜乐寺内,确有一尊的铸铁大佛。
铁佛便位于喜乐寺正中的庭院之内,与寺门同在一条直线之上。庭院的地面,仍是夯实的黄土,尚未铺上石砖。这偌大的庭院之内,除了那尊铁佛,还有几座熔炉,几个简易工棚,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建筑。庭院内,杂乱的摆放着铁匠常用的工具,熔炉的火也未熄灭,只是在这庭院中,却没有一个匠人,是故显得有些荒凉,也因为如此,那座孤坐院中的铁佛,便显得极为突兀。
现在,这尊铁佛尚未彻底完工,遥遥望去,唯有外形轮廓似佛祖端坐,走近了看,便会发现,这尊铁佛的细节之处欠于修饰,所以佛身的线条仍显得生硬,佛祖的面目也十分模糊,佛身上的纹路也极为粗糙,毫无美感可言。
大佛之下,一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正围着铁佛绕着圈子,口中喃喃自语:“这么多铁,若是打造成兵器的话,恐怕能武装不少人吧……”
那书生忽然止住了脚步,抬头观望,在他的面前,站着一个面相猥琐的老者,老者低着头,一双三角眼时不时朝那书生瞥上一眼,眼神中有几分畏惧,老者的身畔是一名黑发遮面的高挑女子,二人的身后,近百名衙役捕快手持兵刃,却是不敢上前,只是神情紧张的注视着前面的二男一女。
不错,铁佛之下的书生,正是文逸,长发遮面的女子,自然就是韩菲儿了,被他们二人挟持的老者,便是汝阳县的县尹。来时路上,文逸问过他,得知这县尹与自己还是本家,同样姓文……
“菲儿,你有没有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文逸忽然问道。
韩菲儿思索片刻,摇摇头回答道:“没有。”
文逸却摇摇头道:“这铁佛虽大,但也不像洪月奴说的那般,有百丈之高,依我看,最多也就十丈,还有,这座铁佛仍未完工,可我们却见不到一个匠人……文县尹,来时路上你对我们说,汝阳县的匠人,都被强掳进了喜乐寺,为何这里却一个匠人也见不到?还是说,你带我们到的地方,根本就不是喜乐寺?只是铁佛的铸造地……”
文县尹闻言一愣,怯生生的抬起头来,看到文逸那笑里藏刀的表情,心中惴惴——这里当然是喜乐寺。只是文县尹指的路,却不是从寺院正门进入,而是从尚未建好的寺院围墙缺口进来。之所以选择这条路,是因为文县尹知道,喜乐寺整体都在施工之中,院墙自然也不例外,若是从这里进来,肯定能遇到筑墙的工人,有工人的地方,自然就有监工,监工则是喜乐寺内的僧人,说不定其中就有枯荣神僧的徒弟,枯荣神僧武艺高强,徒弟想必也不差,若是他们见到自己被这两个歹人挟持,说不定会出手相救……
文县尹想的虽好,但到达喜乐寺院墙之后,才发现事与愿违,修到一半的院墙之下,竟然看不到一个工匠!工匠虽然不见,但木脚架,修筑院墙的石砖,匠人使用的工具却在。文县尹当时便猜想,恐怕是人手不足,那些匠人统统被调去铸佛了,于是他带着文逸,径直到了铁佛所在的庭院之内。可进入院门的一刹那,文县尹就傻了眼,这里的情况,与院墙之处别无二致,同样是工具丢的遍地都是,同样是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偌大一个喜乐寺,仿若变成了一座鬼寺……
“县尹大人,我在问您话呢。”文逸的话,让文县尹打了个激灵,他急忙将思绪收回,干笑一声回答道:“壮士说笑了,这里不是喜乐寺,还能是哪里?至于此处为何没有匠人……实不相瞒,我也在因这个问题而困惑不解。”
文逸好似明白了什么,微笑着点点头,心中却在想:以莫降和张凛二人之力,若是想杀掉这里的领头之人倒是有可能,可是让全寺的工匠和僧人都消失不见,而且不留下一丝痕迹,这恐怕不太可能……
正思索间,忽然有脚步声自远处传来。
众人满怀期待的循声望去,可看到那个自铁佛后背一侧院门进来的身影后,表情统统变成了诧异,而文县尹的脸上,则明显多了一丝失望。
来者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衣着破烂,满身泥污,脸上也是脏兮兮的,几乎看不清他本来的面容,可那一双大眼,却是分外明亮。
“常大牛!”韩菲儿低声说出了一个名字。
文逸微微一愣,忽然想起来,跟在他们车队之后的队伍中,有一个几乎天天来烦莫降的家伙,是唤作常大牛的。
常大牛刚跑进这个庭院,只抬头看了一眼,便看到近百名捕快衙役拿着钢刀,堵在另一侧的院门处。他愣了一愣,转身就逃口中嚷道:“哎呀妈呀!官兵来啦……”
一句话还没说完,忽听背后有风声传来,紧接着脖领一紧。
“大,大人饶命。”常大牛好像非常害怕,若不是衣领被人提这,双腿一软就要跪倒,他头也不回颤声道:“所有的事都是张凛干的啊,那些监工也是他杀的!俺们只负责引他们上钩,俺知道做诱饵也是不对的,可那都是张凛逼着俺们干的……”
常大牛的话,倒是解答了文逸心头的一部分疑惑,但他知道,了解实情并不急于现在,于是笑着说道:“先别急着招供,看清楚我是谁。”
常大牛慢慢转过头来,眯着眼睛观瞧,文逸那张亲和力十足的笑脸越来越清晰。
“你……你,你是,文先生!”常大牛只说了一句话,兴奋的语气便消失不见,转而变成了同情,“文先生,俺不知道您被官府抓了,若是知道了,俺一定会通知张大侠让他去救您的。”
文逸笑笑,心道这个常大牛说话颠三倒四,疯疯癫癫,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不过他也不点破,只是说道:“你觉得,就凭这些捕快,能抓得住我吗?”
“这……嘿嘿。”常大牛不好意思的笑笑,一脸的憨厚表情,“俺,俺之前只是个奴隶,人又傻,也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闹出不少笑话。可自从追随张大侠之后,俺长了不少见识,也知道您一定非常的厉害,说不定比张大侠他们还要厉害,不然的话,为什么他们都骑马,就您有资格乘坐马车呢?您这么厉害,应该不会被抓吧……”
文逸仍是笑,笑的高深莫测。之前,他只是在车厢里听到过这个常大牛的声音,也曾留意过他于莫降张凛等人之间的对话。今日与他交谈一番,文逸发现,这个常大牛,恐怕是不简单——与莫降交涉时,他一味藏拙,言辞真诚;面对张凛,他便唯唯诺诺,紧张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可在自己面前,这人却是口若悬河……
“文,文先生。”常大牛怯生生的问,“您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俺又说错了什么?”
文逸笑着摇摇头道:“没有,你说的很好。”说着,他便松开了常大牛的衣领,并且替他整理一番。
“嘿嘿,那就好。”常大牛笑得像是受到私塾先生表扬的孩童一般开心。
“对了,大牛,你急匆匆跑到这里来,是为了何事?”文逸忽然问。
“噢,您不说俺差点忘记啦!”常大牛说着,瞪着一双大眼睛四处寻找,口中说道:“那个和尚死了,后来莫大侠又跟一个大冬天穿短裙的光头说了些话,那光头好像吓坏了,就要写什么奏章,光头跟莫大侠进了屋子里,又要什么笔墨……”
他说话没头没脑,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文逸也听不明白,只是问:“哪个和尚死了?”
“就是那个,那个瘦的跟骷髅一样的厉害和尚,他叫,叫什么来着……”常大牛摸着脑袋想了片刻后,忽然大声道:“对了!莫大侠好像叫他枯荣!嗯,就是枯荣,枯荣死了!”
文逸仍是一脸困惑,心道枯荣是谁?
文逸正困惑的时候,却听身后咕咚一声怪响,回头一看,只见文县尹不知为何瘫坐在地,一脸的死灰,失魂落魄般喃喃道:“枯荣死了?神僧死了?这怎么可能……”
常大牛并不知道,瘫倒在地的老者是什么来路,只是自顾自说道:“方才,莫大侠说要俺们去找笔墨,俺这辈子都没摸过笔杆子,哪知道何处有笔墨,可一个老铁匠却告诉俺说,铸造铁佛的庭院里有几座工棚,工棚的桌子上,有画图用的笔墨……嘿嘿!果然在这里!”
常大牛说着,迈着大步便向工棚走去,伸出大手拿起一方砚台,又一把抓了几根毛笔,将桌上厚厚一打子纸都抱了起来,乐呵呵道:“这么多,应该够用了。”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文逸急忙叫住他道:“常大牛,你去哪?”
“哎呀糟糕!”常大牛不好意思的回头道:“俺这个人脑子笨,想着这事就忘了那事,一找到笔墨,就把您给忘了——您是来找莫大侠的吧?”
文逸笑着点头道:“正是,还麻烦你带我们去见他。”
常大牛面露难色道:“带您去是没问题,可是这些衙役……”
“没事。”文逸毫不在意的摆摆手道:“他们愿意跟着,就跟着吧。说不定唯战兄那边,正需要人手帮忙……”
第94章 汝阳铁佛(十八)
常大牛领头,文逸紧随其后,韩菲儿挟持着文县尹,后面是近百衙役,众人浩浩荡荡,穿庭过院,直奔莫降所在的那个庭院。
一路之上,虽是仍未有匠人和僧人出现,但文逸却发现了些线索——在某些隐蔽的角落,文逸看到了雪地上杂乱密集的脚印,视觉死角之处的地面上,似乎有鲜血浸出,染红了地面的积雪。
“文先生,那个地方。”常大牛小声说着,偷偷朝那个墙角一指,附在文逸耳边道:“张大侠命俺们做诱饵,在那里诱杀了几个监工,类似的陷阱,我们一共设了四个,用同一种方法,杀尽了寺内的监工。那些监工被杀之后,俺们正打算让那些匠人们离开,却听到莫大侠也在寺中的消息,所以我们就赶了过去,正看到莫大侠跟枯荣较量……”
文逸默默的听着,不时的点头,心道这个常大牛方才大声说话时还颠三倒四,但现在压低了声音,言辞忽然条理清晰起来。这人明明可以将话讲的明明白白,为何却要故意藏拙,装出一副憨厚的样子?
心有疑惑之余,文逸也算是知晓了事情前后,对于枯荣的死,文逸的看法与莫降完全一致,他也认为这等披着佛家外衣的妖僧死有余辜。同时,对于莫降善后的办法,文逸虽然觉得可行,但细节上还要完善,自己过去,倒是可以帮帮他。心中这样想着,文逸便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
文县尹被韩菲儿用一根细长的钢针抵着后心,踉踉跄跄的走着。因为一路疾行,他花白的头发有些散乱,这也正如他乱糟糟的心情。他只道,这些贼人绝不是好惹的,他们连国师的弟子,神僧枯荣都敢杀,要弄死自己这个小小的县尹,还不跟捏死只蚂蚁一般?一会见了那贼人的头头,自己只要装傻就好,能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况且,听那身形高大的家伙所说,镇守使大人还在贼人的手里,自己一会儿一定要察言观色,绝不能让枯荣被杀的黑锅,扣在自己的头上……
韩菲儿的心里,却是只关心着莫降的安危。常大牛与文逸低声交谈之时,她隐约听到莫降受伤的消息,虽然心中焦急,但也没有乱了分寸——毕竟,每一次与人交战,莫降总是要受伤的,她已习以为常了。只是不知道这一次,莫降的伤势究竟如何,是否需要自己照顾……
众人各怀心思,脚步甚急,不消片刻,便到了目的地。
只见一群人将前面那个庭院围了个密不透风,站在最外围的,便是与常大牛身份无二的“追随者”,他们虽然衣着杂乱,但位置占的却是不错,将匠人们围在了里面,如果他们不放行的话,那些匠人断无离开的可能;而内圈的匠人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都伸长了脖子向庭院之内观望着,似是在焦急的等待着某个消息……
“让一让,让一让啦!”常大牛朗声道:“俺找到笔墨啦,找到笔墨啦。”
这时,人群中一个留着三缕长须,面相儒雅,身着道袍的中年男人转过身来,埋怨了一句:“怎么用了这么长时……”话未说完,那人看到文逸之后,忽然住口,快速转过身去,只留给众人一个后脑勺。
文逸听到那人的声音,眉毛微微一皱,不过旋即便展眉微笑,转身对韩菲儿说道:“菲儿,你留在这里,看住那个人。”说着,用隐秘的动作朝那个道人的背影指了一指,顺势伸手,将文县尹从韩菲儿手中接了过来,笑着道:“文县尹,麻烦您跟我进去一趟。”
韩菲儿虽然很想进去看看莫降的伤势,但文逸有令,想必是大有深意,她只好点点头,不动声色的站在了人群之后。
在常大牛的带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