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再,莫降和王维翼疗伤的船舱,距离并不是很远,二人走了一阵,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韩菲儿感受的到,莫降身上披的大氅,已经被汗水湿透,要知道,二人只不过走了短短几步路而已——当初,莫降中毒之时,韩菲儿也曾搀扶着莫降走路,但却不似今日这般吃力,今日的莫降,每迈出一步,都好似婴儿学步那般艰难,支撑着他整个身体的,也不再是气力,更像是心底的某种执念。
如果没有了那个执念,他恐怕会立刻瘫倒吧——韩菲儿忧心忡忡的想。
“是这间么?”莫降问,“我闻到了药草的气味。”
“是这里。”韩菲儿一边回答着,一边轻轻推开了舱门。
浓重的药草味扑面而来,烟雾缭绕的船舱内,王维翼静静的躺在矮床之上,没有一点动静。在矮榻旁边,跪着两个侍女——莫降认得那两个侍女的装扮,当日在建康王府同王肃会面时,奉上热茶的婢女,便是这样的打扮。
那两个侍女听到舱门处的动静,齐齐转过头来,等看清来的人是莫降,却是愣在了当场,一时也不知该起身相迎,还是将莫降请出去——当日,莫降浑身浴血与傲崖激战之时,这两个侍女虽不曾亲眼得见当时的惨烈场景。但是,她们事后却听别人说过,正是这个看似削瘦的年轻人,仅用一声怒吼,就让二老爷王恭吓破了胆,还打碎了家传的印信,正是他,一把扭断了那光明圣使的胳膊,像个恶魔一般杀尽了冲进王家的光明教徒,还是他,打败了那个连家主都谈之色变的傲崖——二人的战斗,还毁掉了整座院落……
根据某几个护院的说辞,那场战斗,根本就不是人与人的战斗,那简直就是天神和恶魔的战斗!
所以,两个婢女对莫降充满了恐惧——以至于莫降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便将她们吓傻了,一时间忘记了豪门大族家的婢女该有的修养……
“他怎么样了?”莫降首先开口,化解了那两个婢女的尴尬。
“公子他……他虽然伤的很重,但却没有伤及内脏,只是筋骨之伤——只要好生静养,便不会有性命之忧。”距离莫降较近的那个婢女战战兢兢的答道。
“噢,那就好。”莫降点点头道:“听你说话,你好像学过医术?”
“婢子不敢说学过,但婢子被家主买来之前,确实生于杏林之家。”那婢女低着头回答,“婢子的父亲,便是当地有名的大夫,后来被朝廷抓进军中,而后便杳无音讯,婢子无家可归,只好自卖到王家做了奴婢。”
“你叫什么名字?”莫降问。
“婢子之前的名字已经忘记了,在王府,大家都管婢子叫杏儿的。”
“杏儿妹妹,你可不可以替我把把脉?”莫降问。
杏儿闻言,又是一愣,有些为难的说道:“这个,婢子不敢……”
“只是把把脉,有什么不敢?”莫降问。
杏儿吞吞吐吐回答道:“婢子真的不敢……”
“你似乎很怕我?”莫降又问。
“是,啊不是,婢子,婢子……”杏儿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姐姐,你看他脸色好差,甚至比公子还要差。”杏儿身后的那婢女低声劝道:“你就替他看看吧,再不然,若是把他逼急了……”说到这里,那婢女打了个激灵,似是想到了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杏儿犹豫再三,终于回答道:“好吧!婢子就替您把把脉,不过婢子医术有限……”
不等杏儿把话说完,莫降的胳膊已经伸了过去——当然,这不是他自己伸过去的,而是韩菲儿将莫降那断掉的胳膊递过去的。
杏儿姑娘款款站起身来,手指搭在莫降的手腕上,只触碰一下,她的手就像是触碰到烧红的烙铁一样猛的缩了回去——她战战兢兢的跪倒在地,磕着头说道:“您的病,婢子看不了……”
杏儿的一句话,就让韩菲儿的心沉了下去……
莫降则是苦笑着低声道:“汉皇之血,诅咒之血,赵胜,或许你说的是对的……”
第190张 崖山(六)
接下来的几天,莫降都把自己关在船舱内,他不让任何人进入,甚至连韩菲儿都不行。只有在每天吃饭的时候,人们才能知道莫降还活着,他会让胡力将饭菜放在门口——除此之外,莫降断绝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
根据居住在莫降隔壁的婢女杏儿的说法,每一天的深夜,她都能听到隔壁传来一声声低沉的咆哮,像是猛兽的压抑的吼叫,又像是厉鬼的悲鸣……
整船的人都在猜测,莫降到底怎么了?
到了后来,传言已经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有人说莫降已经死了,只有他的灵魂还留在船舱之内,日夜哀嚎——如此骇人听闻跟的说辞,让整条船上的人都人心惶惶,大家刚刚确立的“推翻黄金一族暴政”的信念,也出现了动摇……
事到如今,文逸不得不出面了。
他先是找到了替莫降把过脉的杏儿,几经安抚,他才从杏儿口中得知:“莫降身受重伤,突然醒来只不过是回光返照——他全身经脉,都受到了严重的伤害,恐怕再无复原的可能,即便能靠药石的帮助活下来,之后的日子里,他恐怕也只能瘫在床上,像个废人一样了却残生……”
文逸并没有立刻发表自己的看法,他只是告诉杏儿,不要将此事外传——而后,他找到了韩菲儿和张凛,将他们二人约到一个隐蔽的船舱里,就这件事询问二人的看法。
待文逸将话说完,跪坐在船舱内的韩菲儿一言不发,她摇着头,咬着嘴唇——她不是不想说,只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甚至不敢去想,莫降变成废人之后的样子,虽然,无论莫降变成什么样子,她也不会弃莫降而去,她会永远陪在他的身边,但是,韩菲儿却深知莫降的脾气,他整日里看似嘻嘻哈哈没个正行,但骨子里却非常倔强,而且机有原则——韩菲儿知道,要强而且执着的莫降,宁愿去死,也不会甘心像个废物一样躺在床上度过余生的……
“对于杏儿姑娘所说的话,我并不完全相信。”靠着木墙站立的文逸首先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如果他真的残废了,那么胡力每日放在船舱门外的饭菜,又是谁帮他拿进去的?如果变成了废人,他又是怎样死死的抵住舱门,阻止别人进入呢?我曾问过胡力,胡力说他也曾尝试打开舱门,可舱门却锁的死死的,即便他使出了十成力道,也是打不开——要知道,木质的门闩,很难承受胡力那个壮汉的力量。”
“那他为何要躲起来?”张凛站在韩菲儿身后——他一如往常般站的笔直,像他手中的枪。
“这个,就很难猜测了。”文逸摇摇头道:“也许是因为距离崖山越来越近,而唯战兄却身负重伤,他唯恐在崖山有什么阴谋诡计等待着我们,担心重伤中的自己无法护得大家的周全,所以才将自己关起来,闭关疗伤吧——要知道,莫降他的保护欲过于强烈,我等一行人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如今崖山在望,他定然不想让任何人出现意外。”
“文先生,虽然您说的很有道理,这也只是您的猜测而已。”韩菲儿不无担忧的说道:“我只怕,莫降他一时想不开……”
文逸摆摆手道:“菲儿,这一点你大可放心,唯战兄什么事都可能做,但惟独不可能自寻短见。”
韩菲儿则说道:“可是,莫降他很要强,万一他受不了这沉重的打击……”
文逸则说:“菲儿,你想一想,一个要自寻短见的人,怎会每天向他人索要饭菜,并且每一天都会将送进舱中的饭菜全部吃光呢?”
韩菲儿闻言,细想一番,心道文逸所言确实不假,可恼自己关心则乱,竟然忽略了眼前的线索——如此想来,每天就将饭菜吃完的莫降,是不会轻生了……
“既然莫降不会寻死,每日能吃能喝,你将我们二人叫到这里又是为了何事?”张凛直愣愣的问。
“唯战兄不会寻死,可他若再这样躲下去,我等就要寻死了。”文逸半开玩笑似的说道,他故作轻松的神态,很难瞒过张凛的眼睛。
“有我在,那些人反不了。”张凛的话虽然听起来有些自负,但文逸却知道张凛所言非虚——不过,防人之口甚于防川,对众人的猜疑,宜疏不宜堵,除了靠张凛强势弹压之外,总是需要莫降再露一面,只要莫降能健康的出现在众人面前,所有的流言,定然不攻自破。
“张兄,在这茫茫大海之上,那些人迫于你的强大,自然不敢做些什么。”文逸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可是,我们每在海上航行一日,距离那崖山就要近上一些,等海船开到崖山之下,若唯战兄还是不能出现,黑将只需要三言两语,便能将那二十几人策反——更何况,唐沁就在你我身边,虽然说她曾数次帮助我等,但她效忠的对象却是黑将,这一点始终不曾改变,等到了崖山,只要她略施手段,我们才招致麾下不久的‘第一支亲军’,恐怕就要拱手送人了。”
“那就是说,要解决此事,必须要让莫降出面不可了?”张凛问。
“最关键的一点事,我们现在只能确定莫降他不会寻死,至于其他的情况却是一无所知——哪怕他现在真的不能露面,但总该要让我们知道,他到底在做些什么,要做些什么。”文逸说道:“这样,我们也好制定计划,安抚众人。”
“文先生所言有理。”张凛说着,转过身去,迈步就要离开。
“张兄你去哪里?”文逸问。
“我亲自去问他。”张凛回答。
“没用的。”文逸摇摇头道:“我早就去敲过他的舱门,可是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无论出了什么事,他总不能一直躲下去!”张凛说:“如果他仍是不肯回答,我只好破门而入了!”
韩菲儿忽然站起身来,转身说道:“遇到困难时,莫降他从未逃避过——我相信这一次也不会例外,他不肯见我们,总有他的理由!我们既然知道他还活着,而且不会自寻短见,这还不够么?”
“当然不够!”张凛皱眉反驳道:“那张凛既然说,同我们是兄弟,那么有什么困难,就该一起承担!他一个人躲起来,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说着,再不理会韩菲儿,径直冲了出去。
文逸和韩菲儿急忙追了过去。
一行三人来到莫降居住的船舱之前,恰恰看到胡力来给莫降送晚饭。
“饭菜放在门外。”莫降的声音从船舱里传出来,相较于前几日的虚弱,他的声音多了些底气,然而却远不及受伤之前那般清朗。
“莫大……莫降兄弟,你好些了么?”胡力不无担忧的问。
舱内静了片刻,莫降才问道:“是谁让你问的?”
“没有谁,是俺自己想知道——弟兄们也都想知道,莫降兄弟你为何躲起来,谁都不见!”胡力大声回答道。
“告诉他们,我正在疗伤。”莫降回答。
“您总得让大家看看啊!”胡力先是大声说了一句,而后又小声嘟囔道:“整日躲在船舱内,像个缩头乌龟一样,又怎能让大家心甘情愿认你为主。”
胡力等了很久,却等不到莫降的回应,末了,只好发出一声叹息,摇头走开了……
待胡力走后,张凛等一行三人才走了过来。
“你们心中,也是抱着和胡力一样的想法么?”莫降似乎早就知道三人要来,不等三人开口,他已经率先发问。
“想法或许有所不同,但我却很想见你一面。”文逸回答。
莫降没有正面回应文逸,只是问道:“文跛子,我且问你,如果我一直躲到崖山,会有什么后果?”
“恐怕,我们这支刚刚组成的队伍,会分崩离析。”文逸推测道。
莫降的回答却是:“如果这支队伍连这点考验也经受不起,那就让它分崩离析好了!”
“你说什么?”张凛皱眉问道。
“张凛,你不要着急,听我慢慢说来。”莫降徐徐说道:“无论是他们还是你们,都该明白——我们走到一起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我个人的身份!我们走到一起,聚义揭竿,是为了共同的理想!如果只是因为队伍中的某个人的某种身份,他们才同我们并肩作战的话,那么也就意味着,他们与我们并肩作战的真正原因,并不是要实现那个共同的理想,而是想借助‘天选之子’之名这个特殊的资源,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分一杯羹;同时也就意味着,如果将来他们遇到了比我的名声更为稀缺的资源,他们一样会为了更大的利益,转投他人;进一步讲,如果没有了我,没有了‘天选之子’光环的庇护,他们还会同我等并肩作战么?还会记得当初与我们共同立下的誓言么?”
文逸思索片刻后说道:“唯战兄,你说的虽然在理——可是,我们既然拥有‘天选之子’这个优势,就该好生利用——即便那些投靠我们的人动机不纯,我们暂时利用他们的私心又有何妨?等我们手中握有足够的人才,自然可以进行甄别筛选,留下那些意志坚定、思想纯粹的才俊……”
片刻之后,船舱里传出来莫降幽幽的声音:“逸才兄,如果我告诉你——我们现在已经失去了‘天选之子’这个优势了呢?”
文逸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沉默片刻后才吃惊道:“唯战兄,你说什么?”
过了很久,莫降才幽幽说道:“现在的我,已经唤不醒‘汉皇之血’的力量了,也就是说,现在没有什么能证明我体内流淌着汉皇的血脉,没有什么能证明我是‘天选之子’了……”
第191章 崖山(七)
文逸沉默片刻后,开言道:“即便如此,唯战兄依然是汉皇血脉的传人,依然是天选之子!这身份是由流淌在唯战兄体内的血脉所决定的,无论那神赐之力沉睡与否,只要唯战兄活着,任谁也无法否认唯战兄天选之子的身份!”
张凛则说道:“乱世之中,机会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胜者为尊的冷酷规则,绝不会因为你是汉皇的传人而有所改变——如果你失败了,即便你的身份再尊崇,其下场也不过是倒在路边的一具枯骨而已,其作用也不过是成为别人的垫脚石而已——所谓的‘天选之子’,有或者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文逸闻言,不禁向张凛投去了赞赏的目光——张凛在建康的表现已让文逸对他刮目相看,今日又有这般鞭辟入里的言论,更是让文逸心中感叹:当初拉张凛入伙,让他成为伙伴,实在是正确的选择。
这时,莫降的声音从船舱里传出来:“我看中的,也不是那‘天选之子’的名分,其实在我眼里,每一个抵抗精神不死的汉人,都是‘天选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