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和尚所言非虚,在这大乾朝,等级制度森严无比,黄金一族的统治者,非但按照人种将国民分为四等,还按照他们从事的职业,对他们的等级细化至“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齐匠八娼九儒十丐”。莫降和文逸,便是比乞丐高一等、比妓女低一等的文人,而那胖和尚,乃是第四等人,级别比莫降高了五级,若是莫降今日真的打了他,这顿官司就真的逃不了了,最轻也是个刺配边疆的刑罚……
是的,大乾朝的法律,便是这般不公平:比如,身为一等国民的黄金族人若杀了汉人,只需要“判罚出征,缴纳烧埋银。”即刻,而身为四等国民的南方汉人若是杀了黄金族人,则是要偿命的……
见莫降等人不再说话,那胖和尚冷笑一声道:“早知是这个结果,又何苦来与我争辩呢?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真是愚蠢。”
冯冲闻言大怒,拳头攥的咔咔作响——他做山贼之时,是多么的自由自在,虽说被朝廷狠狠玩了一把,但他何时受过今日这等侮辱?
这时,只听文逸笑着问道:“敢问高僧法号?”
“若土。”胖和尚回答道。
“若土?”文逸闻言莞尔一笑,“可是取自视金钱若粪土之意?”
“这个你无需知道。”胖和尚不愿与这几人再说废话,只是抖着肥肉挥挥手道:“你们走吧。”
“你真的确定放我们走了?”莫降坏笑着问。
若土大度的一笑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自然不会与你们这些不受重用,满腹牢骚的文人书生一般计较。”
“或许,你真的不会与我们计较。”莫降仍是一脸坏笑,“可是却不知道,关于那两千白银,两百黄金,视金钱若粪土的你是否会计较一下呢?”
“两千白银,三百黄金?!”若土最早只是觉得这笔数额巨大的钱财值得他重复一下,然而一句话出口,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愣了一愣、脸上肥肉也剧烈的抽了一抽,开口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莫降忽然提高了声调,大声道:“两千两白银,三百两黄金,运往杭州!”
若土被这陡然穿进耳中的巨大声响骇了一跳,全身的肥肉都颤了一颤,甩落几许汗珠,他看到有几位香客已因为那脸色惨白书生的高声大喊向这边走来,急忙说道:“你们……是什么人?”心中却在想,这个病歪歪的书生,怎么竟有这么洪亮的嗓音……
“我们,就是……”莫降说着,眼睛向斜后方瞟了瞟,示意若土,“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此时,若土再也顾不得对方往功德箱里丢的是纸钞还是金银了,急忙转身做了个“请随我来”的姿势,口中说道:“几位贵客,还请这边说话。”
既然若土发话了,那两名棍僧也不再阻拦,于是撤了戒棍,放莫降等人过去,他们则是亦步亦趋紧跟在莫降等人的身后。
若土在前面引路,健步如飞,身上的汗水,也是越来越多,随着肥肉的颤抖洒落。
“这个胖和尚,跑的还挺快,这一趟疾奔,定能减去不少肥肉吧——也罢,就吓他一吓,让他也对我们这些‘臭老九’有些忌惮。”莫降心中不无恶意的想。
若土心中想的则是:出事了,出大事了!我必须尽快告诉方丈!出事了!出大事了!他奶奶的,究竟是哪个混蛋建的这寺庙,这么大……
第四章 执迷不悟
在摩尼殿后面的僧房中,莫降等人见到了隆兴寺的方丈,明利。
明利的外貌,倒是符合一座名寺方丈的标准:白眉长须,面容枯瘦,眼窝深陷,袈裟披在身上,像是披在一具骷髅之上,嶙峋的瘦骨的轮廓,隔着袈裟显现出来。
“阿弥陀佛。”明利眼睛睁也不睁,用苍老沙哑的声音道:“实不相瞒,老衲已经恭候多时了。”
“让方丈久等,真是不好意思。”莫降嬉皮笑脸的回应——不知是因为若土的关系还是因那数目巨大的金银,莫降心中很难对这方丈产生一丝好感,所以言语之上,也就少了些恭敬。
“无妨。”明利的腔调变也不变,“该来的,迟早都是要来的。”
“是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善恶有报,迟早要到。”莫降的话里有话。
“施主所言非虚。”明利微微点头道:“凡是总有因果,种下恶因,必收恶果;广结善缘,必能善终。”
“方丈,今日我们到此,并非是要与你论禅的。”文逸及时插话,终止了莫降和明利示威性的对话。
“老衲知道诸位因何而来。”明利点点头道:“如果老衲没有猜错的话,几位便是信义镖局的人吧。”
“方丈果然佛法高深,眼睛睁也不睁,竟然连我们是什么人都知道。”莫降明褒暗贬,实则将方丈比喻成了街边挂摊上的算命先生。
“知道,也就是不知道。”明利言语中暗含深意,“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也只有你们自己才知道。”
文逸闻言,淡然一笑回应道:“既然我们来在隆兴寺,既然我们来找方丈,也就说明我们只有一种身份,那就是信义镖局的人。”
“正是,方丈您一下子要运这么多钱到南方去,我们总是要来问一问的。”莫降也因为明利那一句不明不白的话生了警惕之心,所以也不再与这老和尚闲扯,直奔主题道:“根据我们大掌柜的说法,这叫做‘服务至上,无微不至。’”
明利闻言,开口说道:“你们的大掌柜,一定是个趣人。”
“不,我们的大掌柜,是个蠢人。”文逸自嘲一般说道:“我想,自那一纸押镖合约签订后,方丈就开始注意我们了吧,否则的话,我们也不会一入寺庙就被人盯上,还会看着我们往功德箱里放了多少银钱,用的是纸钞还是金银……”
明利淡然说道:“你不但是个趣人,还是个聪明人。”
“只是不知道我这个方丈口中的‘聪明人’,片刻之后,是否会变成一个死人呢?”文逸笑着问。
此言一出,一直站在屋门处若土不禁哆嗦了一下,尽管已经进了房内,但若土此时出得汗,却比方才奔行是还要多,脚下已经湿了一片。同时,他心中也满是震骇:这几人究竟是什么来路,竟然能看破一切?竟然早就知道方丈早就命人将他们盯死,也知道方丈在这僧房周围安排了百余武僧……不过,看透了一切又如何?他们今日注定插翅难逃了,知道隆兴寺秘密的人,要么合作,要么死……
虽然文逸已三言两语道破了一切,虽然若土心中震骇,但是看方丈一直坦然自若,也没有轻举妄动。他心中对方丈的淡然很是钦佩,他想,这也就是方丈之所以做方丈的原因吧……
“人之所以会死,是因为背负了太多不能负起的沉重。”明利的语调,仍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可是,死人有时候也会活,那是因为他们抛却了压垮他们的重担。”
“听方丈的意思,是要我们放弃这一单生意喽?”文逸似笑非笑道。
“这分明就是威胁。”莫降则是冷笑着说。
明利微微摇摇头道:“你们怎样理解都好,因为那并不影响你们最终的选择。”
“如果说,我们最终的选择,是不放弃‘信义镖局’的第一单生意呢?”莫降冷笑着问——他现在身体虽然虚弱,虽然脸色惨白,但一旦动怒,仍有杀机弥散。
“施主。”明利的情绪并没有因为莫降动了杀机出现任何波动,他似乎开导莫降一般说道:“你要知道,有些时候,有些东西,你越想攥紧它,它反而会像细沙一般从掌心溜走;你若懂得放手,它反而会乖乖留在你的掌心里……”
“敢问方丈,这些银钱运到南方,究竟做何用途的呢?”文逸不想听这老和尚教诲,若是讲授做人的道理,他自问懂得不比这老和尚少,他关心的,是这笔巨款的流向。
“老衲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明利摇摇头道:“这镖,你们押不得。只因为我那徒儿糊涂,误打误撞进了施主的镖局,所以才引来这一段本不该存在的孽缘……”
莫降出言打断了明利的话:“老和尚,孽缘也是缘,无论好坏,它总要有个结果,凡是皆有因果,不是你们这些和尚整天挂在嘴边的话么?”
明利摇摇头道:“有些结果,因为太过悲伤,所以还不如没有。”
相较于莫降,文逸仍是唱着红脸,愈发恭敬的问道:“方丈,还请您实言相告,这笔银钱究竟会流向何方?”
“聪明人,你为何非要执着于这银钱的流向呢?”
“晚辈虽然开了镖局,但无论怎样说,晚辈也是个读书人,也知道凡事要以天下苍生为重。”文逸诚恳的答道:“想必,方丈也知道现在天下的形势,也能猜到这样一大笔银钱流到南方朝廷军队或者叛军的手中,会为他们增添多少战刀,多少铠甲,会伤害多少人命——为了避免天下苍生免受刀兵之祸,晚辈一定要弄个明白。”
“刀兵之祸之所以会有,是因为种种恶因的报应——当今的世人,都行那禽兽之行,也就该受地狱之苦,这是谁都阻挡不了的……”
莫降则道:“即便天下大乱不可阻挡,但你身为出家人,更该以慈悲为怀,想方设法减少杀孽,而不是火上浇油……”
莫降的话,明利并未反驳,看来他真的在行那“火上浇油”之举了……
片刻的沉默。
“阿弥陀佛。”明利沉声唱个佛号,摇着头说道:“你们这些凡人之所以被凡世所累,难登极乐,就是因为一些执念作祟,就是因为不懂得抛弃和放下;有些时候,隔岸观火,也是慈悲;你们纵身扑入火海,望向扑灭大火,却不曾想只是为其添一把柴罢了……”
“抛弃?放下?”莫降冷笑着说:“难道,要我们也学你们这些躲进名为‘四大皆空’的龟壳中苟延残喘的懦夫么?难道,要我们也学你们这些披着“慈悲为怀”的外衣却行那借战争牟利的伪君子么?”
或许是被莫降的言语激怒,明利忽然睁开了双眼,浑浊的双眸中,隐隐透出两道阴狠的寒光。
“看来,诸位真的是执迷不悟了……”
第五章 峰回路转
“明明是聪明人,为什么一定要做蠢事呢?”明利盯着文逸,目光灼灼。
莫降针锋相对道:“老和尚,难道不明白,这世界上的蠢事,多是由那些自作聪明的人做出的么?”
“究竟是何人在自作聪明,想必片刻后便知晓了。”明利说着,扯动嘴角笑了一笑,在尺余长的胡须的遮掩下,明利的笑容中,隐隐透出几分狠毒——这本不是该在出家人脸上出现的表情。
明利话音刚落,数十武僧便拥进了狭小的僧房之内,将莫降等人围在中间;窄小的门框之外,也沾满了人,这些武僧个个面带凶相,不像是和尚,却更像土匪。
莫降目光在众武僧脸上一一扫过,笑着问道:“文跛子,你说这究竟是寺庙还是土匪窝?”
“土匪窝,绝对是土匪窝。”曾在山贼窝子待过多年的冯冲有绝对的发言权。
“国之将乱,必有妖孽。”文逸慨然一叹道:“有时候我总在想,这偌大的黄金帝国,即便腐朽已经蔓延至骨髓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它总还能苟延残喘些时日;可是当我看到,朝廷不思民需反而变本加厉的压榨、军队不想保家卫国而是腐化堕落,民众不思进取只是麻木的苟活、出家人不思普渡众生而是聚众敛财——我终于知道,这黄金帝国,终究还是要亡了。”
“过分的聪明就是愚蠢。”明利冷声说道:“能存活于乱世,已经是万世难修的造化了。可因为你们的执迷不悟,佛祖只好收回这些,把它们分给更合适的人。”
“他要收回,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莫降冷冷的说。
明利只以为对方这是在虚张声势,早在对方几人进门之时,他就根据脚步声判断过对方的武功修为:那为首之人是个瘸子,连走路都有几分不便,又能有什么本事;态度狂傲的书生,脚步虚浮,想站稳都需要他人搀扶;那个壮实的年轻人,看似孔武有力,但却是个徒有蛮力的莽夫;唯一难以确定的,就是那个一直沉默,而且用刘海遮住面容的女子了……不过,只是个年纪轻轻女孩子而已,又能有什么通天本领?
所以,明利自信,这几个人莽莽撞撞寻到寺院里来,纯属自寻死路,至于俗家弟子告知他的那个周身散发着杀气、怀抱长枪的年轻人,明利也没有放在心上——这里是真定府,是三国名将“常胜将军”赵子龙的故乡,大街之上,崇拜赵将军、模仿赵将军的人多如牛毛,难道随便抱一杆破枪,就真当他是浑身是胆的赵子龙再世了么?
明利正暗自思索,忽听一声低喝:“老和尚,我再最后问你一遍,那笔银钱的去向,你说还是不说?”那声音有些虚弱,但气势却丝毫不弱于明利,真有几分反客为主的味道了。
“阿弥陀佛。”明利摇摇头道:“看来,过分的执念,已让你们失去了判断形势的基本能力。那么,就由老衲让你们清醒一些吧。”说着,他双手合十,又闭上了眼睛,念珠也握在了手中。
当念珠串上第一颗念珠滑入明利指肚的同时,四条戒棍呼啸着向莫降等人的头顶砸来。
可是,戒棍破空之声,却戛然而止。
明利也没有听到坚实的戒棍敲碎对方头骨的声音,更没有听到任何人的惨叫。
他闭着眼睛问:“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棍棒坠地的脆响,传入了明利的耳朵。
明利觉得屋内气氛有些诡异,于是睁开眼来。
睁开双眼的一刹那,明利就愣在了牙床之上,四肢也变得僵硬,刚刚才握进手中的第一颗念珠,也停止了滚动……
明利只看到,围住对方四人的那些棍僧,都像石雕一般呆在了当场,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呆滞的目光落在戒棍前段整齐的切口上。
没有人能看清楚,他们手中的戒棍是如何断掉的——仿佛,方才曾有一柄锋利的钢刀突然出现,斩断了他们的戒棍,而后又突然消失了。
“佛……佛祖显灵了。”若土磕磕绊绊的说,此时的他,真的是面若土色。
佛祖显灵了?!
这一句话,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众武僧都觉得,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理由能解释方才发生的诡异一幕了,若不是佛祖显灵,他们手中戒棍怎会无缘无故断掉?而且正断在他们正要犯戒的时候,这一定是佛祖的警告,警告他们不要犯下杀生之戒……想及此处,众武僧的双腿都有些发软,很有立刻跪倒,向佛祖请罪的架势……
眼看这些武僧就要不战自溃,明利厉声喝道:“休得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