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这么一说,许七郎的神色上就显出了痛苦,然后目光一眨不眨地看向季衡,季衡也略微有些吃惊,因为之前完全没有听到任何一点消息,也没有任何一点迹象,许大舅竟然是要在广州为许七郎说一门亲。
季衡于是先于许氏说道,“舅母,是说的哪家的女儿呢。”
许七郎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自己说什么,最后却没说,他看向了秦氏,秦氏目光从季衡和许七郎身上扫过,最后落在许氏身上,和许氏说道,“妹妹应该是知道的,也是做海上生意的,姓宋的宋之晟的女儿。宋之晟虽然家业做得大,除了原配之外,又纳了有十来个妾室,却无论如何求不来儿子,膝下竟然只有一女,这女儿今年刚及笄,据说是个贤淑而蕙质兰心的姑娘家,你大哥托人去问了他家的意思,他家对七郎甚是喜欢,已经是私底下对了八字了,也是十分相合的。不过我们不想让七郎不欢喜,所以就让他去看一看那姑娘家,要是他不愿意,那也就罢了,要是他愿意,那就定下来,就这两年也就把亲成了。虽然他是个男儿家,但也不能拖着总不成亲的。”
许七郎这次没有和秦氏闹,想来是已经妥协了,他又看了看季衡,季衡对他笑了笑,说,“你的确是不小了,也不要总让舅舅舅母担心你,是时候成家立业了。到时候带着嫂嫂一起上京来,我要是成婚有了儿女,正好和你的儿女指腹为婚,我们结亲,如何?”
许氏和秦氏都因季衡的话笑了,许氏说,“两个都还没有媳妇的小子,就想着要将儿女指腹为婚了。”
秦氏也是笑这个,但是说,“这倒是一件妙事,七郎和衡哥儿关系好,对衡哥儿依恋得很,以后做儿女亲家,倒是最相合的事情了。”
许七郎却没笑,只是目光深深地看着季衡,季衡又问了许七郎一遍,“你是什么意思呢。”
许七郎眼睛眨了眨,勉强笑着说道,“那自然是好的。”
之后许氏就借着事情将秦氏拉走,说是要去说私房话,就故意将季衡这里空间留给了季衡和许七郎两人。
两位母亲都走了,许七郎就坐到了床头去,神色上略微有了点忧伤,对季衡道,“你身体总是这么差,我怎么放心走呢。”
季衡听他这么说,不由一怔,侧头看他,只见许七郎神色沉静,眼神幽深,又带着深深的忧虑,季衡有些恍惚,心想许七郎以前何曾有过这种神色,他已经完全长大了呀。
季衡道,“你不走,又能对我的身体起到什么帮助。别傻了,你长大了,得离开我去做你自己的事情了。”
许七郎因他这话有些许动容,道,“我想明白了,我的确是需要去做出一番自己的事业来,衡弟,我不能总是依赖你。更何况,本就是我是哥哥,我比你大。”
季衡觉得许七郎这话里总是带着伤怀,让他很不习惯,就笑着拍了一下许七郎的肩膀,道,“打起精神来吧,你是回广州去成婚,又不是去入龙潭虎穴。”
许七郎果真笑了笑,道,“是呀。”
然后又突然说道,“我们来之前,是皇上来看过你了吧。我们在街上转角处,我看到从你家离开的马车像是皇上的。”
季衡说,“嗯,他来过了。”
许七郎叹了一声说,“衡弟,我的心意从不曾改变过,如若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是愿意为你承受一切的,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也并不愿意让你为难。不过,如若皇上让你为难了,不做他的官,你到我的身边来,我也能让你一生顺遂安乐的。”
季衡有一些惊讶,不过紧接着就是感动,他说道,“你真是长大了。”
他这话让许七郎又显出了孩子气,许七郎恶狠狠地强调道,“我本来就比你大,我是哥哥。”
季衡笑起来,说,“我知道,你别这么大声,好像我听不到一样。”
许七郎道,“我知道你听得到,但是你从不将这往你心里去。等我下次回来,你要叫我哥哥,不许叫我七郎。”
季衡好笑地点头,“嗯,好。”
季衡没有问许七郎为什么要借发水痘而不参加殿试的事,也没问原来一心要许七郎进入官场,而且也一直只在官宦之家为许七郎找妻子的许大舅,怎么现在一下子就为他找了一个商户人家的女儿,而且还是海商的,种种疑问,都在季衡的心里,但他觉得这不是问的时候,或者是问了许七郎,许七郎大约也是不清楚的,反而会让许七郎回去问他父亲或者母亲,打草惊蛇。
季衡低烧退了之后,身体就渐渐好起来了,又过了好些天,他也就养回了些精气神,可以出门了。
而这时候,朝廷里的任官文书也发下来了,毫无疑问,季衡中规中矩地要去翰林院做修撰。
皇帝是勤学好问之人,几乎每天都会招翰林院的翰林们入宫陪他读书,为他讲学解惑,季衡做了修撰,被皇帝召入宫的概率就会很大,而且还是名正言顺地被召进去。
季衡对这个授官没有任何意见,而且也在准备去入职。
而对皇帝这个人,他的确是很失望了,希望自己在翰林院做一阵子就能够外出为官,先解开和皇帝之间的这个结。
在五月中旬时,赵太后在宫中暴毙,但是给出的官方说法是她之前就病了,经过治疗无效,所以只是病逝。
165、第三十四章
太后薨逝,自是要治丧。
太后死前,皇帝已然和她的关系十分不好,太后在凤羽宫中居住了几十年,从她入宫为后开始就在这里,皇帝却在年后就将她迁到了太后应该去的景福宫,景福宫在皇宫西北方向,这里要比凤羽宫冷清很多了,给太后的配给也减少了很多,而且实是将她彻底监/禁了起来,平常谁都不能进去看她,她也不能传出消息来。
太后是个风光了太多年的女人,自然无法平复这种一遭沦为阶下囚一般的心情,故而身体就开始不好,病病歪歪起来,但她即使病了,却也得不到好的照顾,身体自然就不好,不过她的死却并不是自己就那么病死的。
皇帝已然要提拔赵致礼起来,所以在此之前,他就要将太后处理掉。
这天傍晚,他到了景福宫里来。
太后正歪在榻上看窗外的夕阳,五月天气已经要热了起来,开着窗,吹一吹风也是好的。
只是盯着窗外的风景,只剩下天空飘过的白云,院落里只有几株桂树,还有两缸子荷花,因为景福宫没有经过大的修缮,已经有些旧了,外面的雕栏上彩绘油漆则经过时光的腐蚀已经脱落变得斑驳。
太后想到当年她刚嫁给先皇时,也经常来景福宫里也老太后请安,当时的景福宫要比此时热闹得多。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太监的唱礼声,“皇上驾到。”
太后听到了,她愣了一下,随即就平静了下来,心想赵家已然被皇帝处置了,而她的结局也不过是个死,最近她的身体很差,而且越发意识到自己老了,倒不是很怕死。
所以她不惧怕皇帝来,皇帝来最多就是赐给她一杯鸠酒,而这杯鸠酒,太后并不怕,说起来,在先皇时候,她就不怕这杯鸠酒,所以才将赵家的荣耀保持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
不过她随即也不得不想,这世间没有永远的一成不变的东西,即使是皇家的江山,也是一代一代地,自有其更迭,更何况只是一个公侯之家的兴衰。
所以赵家的败落,太后在面对死亡已然能够镇定淡然时,自然也是能够看得开的。
她坐在那里,对皇帝的到来毫不动容,嘴里轻轻吟唱着:落日西飞滚滚,大江东去滔滔,夜来今日又明朝,蓦地青春过了。千古风流人物,一时多少英豪。龙争虎斗漫劬劳,落得一场谈笑。
伺候太后的宫侍在外面恭迎皇帝,然后结香女官才进了内室里来,低声道,“太后娘娘,皇上来了。”
太后瞥了她一眼,说,“再如何哀家还是太后,难道要哀家出去迎接他,而不是他前来请安吗。”
结香女官还想说什么,皇帝已经自己进来了,道,“的确是如此,正该儿臣前来给母后请安。”
太后冷哼了一声,又看向皇帝,她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见到皇帝了,她以为他年纪轻轻已然将权利牢牢握在了手心里,而且还将她这个大仇人逼迫到了如此境地,将赵家也处置了,他会是个得胜者的姿态,必定是豪气万千而沾沾自喜的,没想到皇帝只是平平淡淡的样子,面无表情,看到她就像是看到任何一个人一样。
要是皇帝在太后跟前狂妄,太后反而会高兴,因为这个小子也不过如此,但是皇帝是个这样的平淡的姿态,却让她很是不满了。
因为在这样的皇帝跟前,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彻底的失败者。
皇帝既然那么说了,便还真规规矩矩躬身给太后问了安,说,“儿臣给母后请安,不知母后身体可安泰否。”
太后盯着他,冷笑了一声,“哀家这里是什么情况,难道你还不知道。”
皇帝看了屋子里一眼,跟在他后面来的柳升就赶紧端了个凳子放在了皇帝的身后,皇帝便就坐下了。
然后他对柳升示了意,柳升就请结香女官和自己一起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太后和皇帝,皇帝才对太后说道,“母后这里是什么状况,儿臣的确是知道,不过这个时候才来看你,却是儿臣的失职了。”
太后看皇帝竟然能够将这样的话说得这么坦荡,就更是生气,心想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嘴里也骂道,“皇帝还知道失职这个词,你那般恨哀家,此时来这里,又是什么事。”
皇帝神色还是平和的,嘴里却说道,“只是恳请母后前去陪伴父皇罢了。”
因他这句话,太后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声音尖利地说,“你以为哀家会怕死吗,哀家什么也不怕。你要哀家怎么死,当年你的生母易贵人,喝了哀家赐的鸠酒,据说是疼得在地上翻腾了好一阵子才死了,你这又是为哀家准备的什么。”
她以为自己这么说,定然会看到皇帝勃然变色,没想到皇帝还是那副平淡的模样,连眉毛都没皱一下,太后在心里说,这个没心没肺的,连自己的生母都不知道心疼。
皇帝看着太后,因为他太平静,倒让本来激动的太后也激动不大起来了,太后再次骂他道,“连自己生母的死都不在乎吗,你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怪物。”
皇帝轻叹了一声,道,“朕怎么会不在乎娘亲的死呢,只是,即使在乎,娘亲也是不会再活过来了,而朕也将好好报答死去的她。父皇先前并无和母后你合葬的意思,当时除了修帝陵,还为你在后妃陵园里为你修建了后陵,但你却自作主张,在父皇帝陵旁边又重新修建了后陵,想要和父皇合葬。既然母后你要死了,此事,你自然也就不能做主了,朕还是会将你葬在后妃陵园里的,将娘亲封为慈圣皇太后移到你修建的后陵里去和父皇合葬,这也算是对她的报答了。”
太后因他这话气得不轻,一声大喝,“你敢!你敢!你敢这般做!”
皇帝看太后气血上涌,一双眼睛要从因为消瘦而变得凹陷的眼睛里凸出来,他却依然能够笑出来,道,“母后呀,你是知道朕敢,所以才这么害怕不是吗。你说朕敢不敢呢,这么点事,朕怎么会不敢。”
太后厉喝道,“朝臣们不会答应的。”
皇帝道,“朝臣们没有不答应的。不然你修建的后陵要怎么办,作为空陵么。”
太后气得直接从榻上跳了下来,想要给皇帝几巴掌。
太后本就是武将之家出身,脾气其实是暴躁的,但这么要亲自动手打人却是没有过的,此时她是气得狠了才这般。
皇帝却对她的暴怒毫不以为意,甚至是以冷眼旁观看笑话的神色看着她,这就更让太后生气了,太后还没有打到皇帝,皇帝抓住了她的手将她一攘,直接把她攘到了地上去。
太后气喘吁吁,面颊绯红,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皇帝然后走到了门口去,又对外面唤道,“结香姑姑。”
结香宫女进了房间里来,对着皇帝行了一礼,皇帝又坐回了位置上去,然后说道,“将太后扶起来。”
结香赶紧过去将太后扶了起来,太后因为太生气了,要推开结香,而且还给了她一巴掌。
结香挨了打也并不动容,只是说道,“娘娘,起来吧。”
太后尖利地大骂,“滚。”
结香没滚,还是将太后半拖半拉地扶了起来,让她在榻上又坐下了。
皇帝没有让结香出去,而是对太后说,“等你死了,朕会让结香姑姑到麒麟殿去伺候朕,本来朕是早有此意的,只是结香姑姑念着和你的旧情,不愿意过去早早过去罢了。”
结香女官微微弓着身子,并不言语。
而太后因皇帝这话自然是明白了,她眼神锐利地射向结香,道,“好啊,你是从什么时候背叛主子投向了他的。”
结香讷讷并不回答,太后于是道,“背叛于哀家,你休想有好结果,你们都给哀家陪葬,都陪葬。”
皇帝笑了一下,说,“母后,你都要死了,又说什么陪葬的事情。结香姑姑,你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投向朕的。”
结香神色平静,眉宇之间却自有坚毅和看透世情的淡然从容,说道,“娘娘,奴婢同陛下生母易贵人其实是双生姐妹,因为家中贫困,母亲又无法哺乳,就将奴婢送给别人养了,没想到养父母家里遭难,我就被卖为了奴婢,后来辗转被卖到了赵府,幸得娘娘您赏识,做了您身边的婢女,甚至跟着一起到了皇子府,又入了宫。虽然如此辗转,但奴婢知道我有一个双生姐姐,且和她之间有一种牵系在,第一次在宫里见到她,我就知道我们是姐妹,姐姐也有和我相同的感受。她心痛,我也会跟着心痛,她恐慌,我也会恐慌,她高兴,我也会高兴,反之,我的感受于她亦然,这是多么玄妙的一件事呀,就像是我们是同一个人,她死的时候,我也痛得生不如死,之后好了,就像是失了魂,只是我受姐姐所托,要好好护着陛下,这才有了生气一直活下去。而奴婢知道娘娘待我亦是不差,所以娘娘失势,奴婢也不愿意就此离去,定然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