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让我看看妈妈老了没有。”郑燕凑到妈妈面前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番说,“没老,没老,越来越年轻了,一个皱纹也没有!”
“死丫头,越来越没大没小,学会开妈妈的玩笑了。”李瑞敏嗔怪地伸出手指点点郑燕的额头,郑燕夸张地大叫起来:“哎呀,好疼!”
笑闹够了,母女俩携手收拾房间。等把所有能放东西的地方全部填满,地板上还躺着一大堆书。郑燕双手一摊说:“亲爱的妈妈,怎么办?”
“再去买个书架。”李瑞敏扶着腰站起来说,“老了,干点活儿腰就疼。”
郑燕连忙搀扶妈妈在床上坐下,母女拉着手闲聊,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到个人问题上来。
李瑞敏问:“燕儿,告诉妈妈,有男朋友了吗?”
“妈,干吗问人家这个。”郑燕心缩了一下。
李瑞敏说:“已经长大了,该……”
“我才不嫁呢,陪着妈妈多好!”郑燕拉着妈妈的手撒娇,“你是不是讨厌我了,干吗着急把我嫁出去!”
李瑞敏嗔怪说:“死丫头,从小说话就口无遮拦,到现在还改不了……”
“阿姨在家吗?”客厅里突然有人在喊。
郑燕一下跳起来:“谁呀?怎么也不敲门就闯进来了!”
“是小蒋,你爸爸非常欣赏他,经常带他回家。”说着,李瑞敏走出房间,郑燕跟在妈妈身后来到客厅,见蒋禹尧正蹲在门口摆弄一堆木板、木棍。
李瑞敏问:“小蒋,搞堆木头来干什么?”
“我看郑燕行李里有很多书,估计没地方放,我送给她一个书架,算是见面礼吧!”蒋禹尧语气轻松,嘴里说着手里忙着。
郑燕饶有兴致地凑过去看这些木棍木板怎么变成书架,顺便帮着递个工具什么的。李瑞敏坐在沙发上东一句西一句的与蒋禹尧闲聊。
时间不长,那堆木头就站了起来,变成一个三层书架,郑燕惊叹:“简直太有创意了,蒋参谋,你从哪里买的?”
李瑞敏接口说:“这是小蒋的发明,他还给你爸爸做了一个呢!”
“没什么,这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艺。”蒋禹尧把所有的螺丝检查了一遍,站起来说,“可以了,搬回房间吧!”
郑燕抓住书架摇了摇,书架结合得很牢固,但也很重,连忙摇摇头说:“不行,太重了,还是请蒋参谋帮忙。”
蒋参谋红着脸说:“女孩子的闺房,我一个大老爷们不好进去。”
郑燕大笑:“亏你还是大学生,我们可是军人世家,没有那么多讲究。妈妈,是不是啊?”
“是!一个姑娘家怎么说话和你爸爸一样冲!”李瑞敏笑着站起来说,“小蒋晚上在这儿吃饭,阿姨给你做几个拿手菜。”
“谢谢阿姨!”蒋禹尧不客气地一口答应。他把书架搬进房间帮郑燕整理好书籍,打量了一下房间的摆设,惊讶地说,“这就是闺房啊,怎么看着像兵舍。”
郑燕笑问:“蒋参谋想象中的闺房应该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从来没想过。”蒋禹尧再次打量房间说,“至少桌子上应该有一些镜子之类的东西,窗帘换一个鹅黄色的,床单是不是也应该换一下……”
郑燕听他说得有点意思,取笑说:“蒋参谋进过不少闺房吧,说得头头是道。”
蒋禹尧眼神深邃,竖起一个手指说:“第一次,真的。我父母早亡,姐姐把我拉扯大,她的闺房也就是我们的家,挂的就是她最喜欢的鹅黄色窗帘。每当我放学夜归,看到窗口上透出鹅黄色的灯光,知道姐姐还在等着我,全身就暖洋洋的。”
郑燕眼前浮现起姐弟相依为命的情景,心中就多了一股柔情,不由自主地说:“我也喜欢鹅黄色!”
蒋禹尧低头看了一眼时间说:“距离开晚饭还有两个小时,足够买窗帘的,我们现在出发?”
“好啊!”郑燕跟在蒋禹尧身后出了家门。
三岔路口
报告团在地方上转了一个月,作了数十场报告。所到之处迎接他们的是鲜花、掌声与美酒,当然还少不了少女们热辣辣的目光。梁伟军返回驻地不久,通信员交给他的厚厚一叠信,其中很大一部分字体娟秀,一看就知道出自女孩子之手。梁伟军把信看了一遍,求爱信一律不回。他清楚地知道,少女们爱的是英雄,而他头顶上英雄的光环总有一天会褪色,这一刻也许在某个早上就会到来。但凡是有从军报国热情的来信,哪怕只是一丝一毫,他必绞尽脑汁回一封热情洋溢的鼓动信。梁伟军认为,人活一辈子不当一回兵,简直就是白活了,他实在想象不出在这个世上有什么职业能比当一辈子兵更好。
报告团的光荣使命结束,即将解散时干部战士们得到一个好消息。报告团成员原则上不列入复转人员名单。虽然这个消息在出发前已经通过各种渠道流入报告团,但现在从干部处处长的嘴里说出来才算是板上钉钉。
梁伟军高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回到肚子,他立刻请假回家。虽然从前线返回后就住在军部大院,走回家用不了十分钟。但在得到留队的确切消息前,他可不敢回家,头上那顶高干子弟的帽子,在利益冲突前显得格外醒目。
梁伟军毫发无伤地平安归来,梁家高兴得如同过年一样。梁得志坐在沙发里把坐在对面一副标准军人坐姿的儿子端详够了,又让梁伟军把在前线的亲身经历和道听途说的消息通通说了一遍,过足了战争瘾,才扯着嗓子喊:“李秀花同志,搞点菜,晚饭我要喝酒!”
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交响曲停了,李秀花从厨房中探出头来说:“等你想起吃饭,就该熄灯睡觉了,这都一大把年纪了,说起打仗来还那么激动!”
梁得志呵呵地笑:“你懂什么,战争是我们男人的话题,毛毛接着说!”
梁家的团圆饭兼梁伟军的接风宴,气氛非常融洽。梁得志频频举杯,梁伟军插科打诨把前线上的趣闻讲给母亲听,李秀花微笑着听得非常认真,眼神始终落在儿子身上,怎么看也看不够。
饭后,梁得志命令梁伟军去他的书房,李秀花见儿子被彻底霸占,关于战争的话题她又插不上嘴,只好去客厅看电视。
时至20世纪80年代中期,改革开放初见成效,居民的生活条件有了很大的改善。梁家刚添置了一台20英寸的彩电。
此刻,书房内已经充满了火药味儿,梁伟军第一次挑战了父亲的权威,梁得志异常恼火。他敞开衣领双手按在写字台上探出半个身子,目光炯炯地逼视着梁伟军命令说:“我再说一遍,你必须主动递交转业报告!”
梁伟军距离父亲只有一步之遥,脸上都可以感觉到父亲因为愤怒而喷过来的气息,但仍咬牙坚持说:“我梁伟军是一名军人,一切服从组织上的安排!”
“你再说一遍!”梁得志指着梁伟军的鼻子说,“你是我梁得志的儿子,就必须带这个头儿,所有编余的干部都在看着你!”
“爸爸,组织会有安排。”梁伟军提醒说,“我首先是一名军人,其次才是您的儿子。”
“扯淡!这是在家里!”
“那就不要谈公事,明天一早我去您办公室。”梁伟军见父亲动了怒转身想溜。
“站住!小兔崽子,要翻天了!”梁得志解下皮带摔在写字台上吼,“你写还是不写?”
梁伟军眼神里的恐惧稍现即逝,他毅然决然地转身解下皮带与父亲的皮带放在一起,认真地说:“爸爸,我爱这身军装,除非部队不需要我了,不然我当一辈子的兵。你动手吧!”
梁得志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抓起皮带怒目圆睁。梁伟军直挺挺地站着,眼都不眨一下。书房门嘭的一声被撞开,李秀花像一头母狮一样冲进来,张开双臂把梁伟军挡在身后,声嘶力竭地喊:“梁得志,动手啊!千万不要心软,把我们母子一起打死……毛毛没有牺牲在战场上,你不安心是不是?”
“说的什么屁话,毛毛也是我儿子!”
“亏你有脸说,毛毛从当兵到现在,你帮他什么了?人家的孩子当兵想办法去后勤、学技术,你走后门把毛毛送到最苦的‘钢六连’去。人家孩子提干一句话,毛毛提干考军校时,我求你半个月,你屁都不放一个。儿子今天取得成绩全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你没有权力命令他转业!”
梁得志毫不示弱:“谁让他是我的儿子,干部子弟就要带头……”
“干部子弟也不低人一等,你没有权力决定一个军官的去留问题!军阀!”
“头发长见识短!”梁得志自知理亏,对着梁伟军大吼,“写还是不写?”
“不写,我服从组织安排!”
梁伟军扭头跑出家门,沿着马路急行,惹来不少惊诧的目光。他意识到失态,悻悻地停住脚步,环视四周,钻进路边的小树林坐在草地上抽闷烟。
梁伟军心里翻江倒海,思绪万千,工作中取得成绩,别人会说这是靠他父母的照顾,犯了错误就说纨绔子弟就是这样。当兵伊始高干子弟这顶帽子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上了军校,又上了战场,为军旅生涯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如今父亲却要他转业,眼看着梦想就要夭折,梁伟军心中苦闷到了极点,忍不住大吼几声。
喊声引来两名游动哨兵,检查了梁伟军的证件,提醒说,这里是家属院不要大喊大叫。
梁伟军胸中像是憋了一股气,不吐不快,却又找不到人倾诉。家是不能回去了,梁伟军匆匆返回营区,准备去和张爱国聊聊。
走到宿舍门口,一个人影冲出来,差点儿撞在一起,梁伟军心情不好张嘴就骂:“谁啊?”
“我!”干部处副处长劈头问道,“张爱国呢?”
“不知道,我也是来找他的。”梁伟军见副处长脸色愠怒,连忙问,“首长,是我不对,还是张爱国犯了重大错误?”
“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儿,想走的非要留下,想留下的偏要走,你自己看吧!”副主任扔过来一沓稿子,梁伟军接住翻看,这是一份转业申请书,署名竟然是张爱国。
“这个浑蛋!我去找他!”梁伟军火了,把申请书扔给副处长拔腿就走。
夜幕降临,一辆军用卡车在紧邻军部医院的胡同内停下来,张爱国摸出一包烟递给司机说:“兄弟,稍等片刻,半个小时内我一定回来。”
“越快越好!”司机把烟装进口袋,不放心地嘱咐,“要不是老乡,我说什么也不送你来,部队正整顿纪律呢,说不定就会撞在枪口上……”
“放心,一切有我呢!如果被抓到,你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来。”
张爱国说完,整整军装走出胡同,与一队纠察擦身而过,大步流星地向医院走去。卡车司机紧张地吞了口唾沫,躺在座位上躲过纠察的视线。偷偷开车出来,他现在多少有些后悔了。
张爱国挺胸抬头目不斜视,按照每分钟一百二十步的标准步速前进,锃亮的皮鞋叩击地板在空旷的楼道中发出节奏分明的声音。
“同志,请问你找谁?”一名护士出现在张爱国身后,张爱国向后转表情严肃地问:“请问内科病房怎么走?”
护士拿不准面前这位小军官是干什么的,犹豫着是否该回答。张爱国严肃地说:“同志,我有任务!”
护士被张爱国一本正经的样子吓坏了,慌忙说:“直走,上三楼。”
张爱国爬上三楼找到护士值班室,敲敲门。一名睡眼惺忪的小护士打开房门狐疑地问:“你有什么事?”
“请叫一下王秀娟同志,我有要事!”张爱国表情凝重,如同背负着重大使命而来。
“娟子,有人找!”护士喊了一声,王秀娟应声跑到门口看到张爱国不由一愣。张爱国偷偷挤挤眼说:“王秀娟同志,请你出来一下,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你!”
小护士看了看两人狐疑地说:“你们认识?”
“不认识!”张爱国矢口否认说,“我是代表组织来向王秀娟同志了解情况。王秀娟同志请你来一下!”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医院,王秀娟看看四下无人,捏紧小拳头在张爱国厚实的背上用力捶打:“坏蛋,让你搞鬼,让你搞鬼!”
张爱国突然转身把王秀娟抱进怀里,低头吻上她的嘴唇。王秀娟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迟疑了一下,猛地抱住张爱国的脖子,两人激烈地拥吻在一起。
张爱国晕乎乎的,甜蜜的感觉如同敌军发起的冲击波,一波紧接着一波,撞得他一阵阵战栗。
许久,王秀娟先清醒过来,一把推开张爱国低头摆弄着衣角,脸色绯红,水汪汪的眼睛里充满了柔情。
张爱国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说:“今天我总算明白,为什么爱情是古今文学作品中第一大主题,太幸福了!娟子,要不我们再来一次?”
“要死了!”王秀娟刚扬起粉拳就被张爱国抓住了,两人四目相接,嘴唇慢慢地凑到一起……
夜深了,街上的行人逐渐稀少,卡车司机跳下车摔掉烟头,心急火燎地跑进医院,逢人就打听:“看见张爱国了吗?”
医院中没人认识张爱国,看司机的眼神就有些惊诧,以为他的精神有点问题。司机这才想起来,他不知道张爱国女朋友的姓名。
从军部医院回到驻地需要一个小时,现在不走肯定赶不上晚点名,司机急出一脑子汗,没头苍蝇一样在医院里乱窜,气急败坏地压低声音喊:“张爱国,警察来了,不要耍流氓了!”
一间办公室的门猛地被推开,一名医生冲出来怒气冲冲地问:“你是哪个单位的,乱叫什么?哪里有流氓!”
“开玩笑,开玩笑!”司机吓得落荒而逃,气哼哼地跑回去看到张爱国正在车边等他,气哼哼地说,“张爱国,你这一小时是火星时间吧?”
张爱国满脸喜色,笑吟吟地说,“别生气,改日请你喝酒!”
司机怒气冲冲地发动车辆,一路风驰电掣地开进营区,关闭车灯摸黑把车开进车场,远处已经响起集合点名的哨声,司机跳下车撒腿就跑。张爱国喜滋滋地哼着歌走出车场,一条黑影从树后闪出来低喝:“张爱国!”
张爱国本能地喊了声到,听出来人是梁伟军,笑着说:“吓了我一跳,搞什么鬼?”
“我搞鬼,我还想问你呢!跟我来!”梁伟军拽着张爱国上了后山,来到烈士陵园,一直走到杜怀诚的墓前。
一进烈士陵园,张爱国就明白梁伟军怒气冲冲的原因。他点上三支烟摆在杜怀诚的墓前,盘腿坐下一声不吭。梁伟军困兽一样在他身后走来走去,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梁伟军来来回回走了五分钟,见张爱国还是一声不吭不由火了,指着杜怀诚的墓碑吼:“说话啊!和老连长说话啊!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