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舞鞋 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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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舞鞋 严歌苓-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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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甘心;她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摸。信显然被冬骏取走了;读过了。他失约的理由呢? 
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一声爆炸。小穗子抽回满是灰尘的手;向爆炸转过头。硝烟滚滚中;她看见自己的竹壳暖壶倒在地上。高分队长捡起暖壶空壳;银色的玻璃碴儿花瓣一样散落下来。爆炸声使司务长也冲出门来。 
“是你呀;”高分队长说;“吓我一跳。对不起啊;没看见你的暖壶。” 
“我想看看;有没有我的信。”她当然是指他们秘密邮址的上面;那个公开的信箱;早晨那里面盛着邮走的信;晚上是邮来的信。小穗子看着最后几片玻璃“咔喳喳”从暖壶体内漏下来。 
“我在跟司务长闹;想给我们分队多闹点白糖补助。” 
两人都诚意地把自己行为的合理性找出来;告诉对方。我们那时都是这样;答非所问不打自招;让自己的行动在别人那儿完全不存在盲点。 
小穗子提着没有分量的暖壶躯壳往回走。院子中央;两棵大洋槐秃了;剩的就是一个个裹在叶片巢窝里的虫;一颗一颗垂吊下来。她透过珠帘一般的虫巢;看着冬骏的窗子。窗子在一楼;从南边数是第七个;从北边数;就是第八。正像冬骏在男集体舞队列中的位置;中不溜的身高;不好不次的舞功。窗子还亮着;光线微微发出浅绿。排级军阶的邵冬骏有特权用带浅绿灯罩的台灯。 
小穗子发现自己在往那温存的浅绿灯光走。这是一个妄为的举动;小穗子也成了空了的暖壶躯壳;没轻没重地接近灯光下的年轻排长。 
她在离冬骏窗子一米远的地方站住了。然后她轻轻叫了一声:冬骏。她不知道她身后站着的另一个人。矮矮的水龙头从一截断墙里伸出来;高爱渝就站在墙后面。她一手撑在胯上;随时要把一口啐骂吐出去。她已断定这场儿女把戏中;十五岁的小妖精该负主要责任。多么可怕;才十五岁;已有这样的胆子;半夜三更去敲男人的窗子。 
小穗子迟疑地又喊一声:邵冬骏! 
浅绿灯光灭了。连高爱渝都看出小穗子哭了。小丫头在黑暗里一声不吱地哭了十分钟;慢慢转过身往自己宿舍走去。眼泪流得又多又快;顺着下巴滴到军装的胸襟上;汪出冰凉的一摊。 
“在收衣服呐?”高分队长问。 
“嗯。” 
明明没衣服可收;空荡荡的晾衣绳上飘着炊事班两条褴缕的围裙。 
“今天好冷。还在外头傻站着?” 
小穗子说头有点疼;想吹吹冷风。她不把脸给高分队长看。 
“要不要去把卫生员叫起来;整点药来吃?”高分队长对小穗子的瞎话挺配合。 
“不用;”小穗子飞快地把脸在肩头蹭一把;“站一会就会好的。” 
“也不晓得穿棉大衣;冻死你!”高分队长温暖地斥道。“呼”的一下;小穗子身体一重;已在充满高分队长体温和雪花膏气味的大衣下面了。 
“站站就回去;听到莫得?” 
小穗子说:“嗯;听到了。” 
不久高爱渝又到院子里;端着脚盆;把水使劲一泼;说道:“个死女娃子;要下霜喽;脑壳不疼也要冻疼了。回去睡觉;熄灯号吹过—…个钟头了!” 
高分队长声音有点恼火;一再压都压不住。小穗子如果今晚上出来什么不测之举;会搅乱她的全盘计划。她的计划是要看到这个小丫头的充分表演;同时也要邵冬骏把小姑娘所有情书交出来。一百六十封情书。一想到自己宏大的计划;高爱渝上去揽住小穗子的肩膀;“睡觉去;娃娃咋这么不听话?” 
小穗子很快随高爱渝回到宿舍。五个同屋都睡熟了;她坐在床沿上听着她们奶声奶气的鼻鼾。鼾声带着微妙的气味;微微的酸甜。她麻木地坐着;很久才意识到手里的暖壶空壳。她正要把它搁下;一片银色碎片落在地板上。最后一片;银光闪动地打断了女孩子们的鼾声。 
我们后来知道小穗子二十多岁染的失眠症其实正是始于这个夜晚。小穗子坐在黑暗里;想着冬骏的多情。黑暗里有年轻女兵的身体气味;是微微发咸的;也带点酸;被一种安全感加热。浑浊的、温热的安全感把小穗子排斥在外。她隔一会看一下她的夜光闹钟。闹针指在四点半上。每天冬骏的闹钟也在同一时间起闹。在他救她之前的许多个昏暗清晨;他和她混在一群练私功的人里;默默相望。时常有十一二个人练私功;加上两个勤奋的提琴手;练功房并不比白天清静;但它成了两人相约的一种仪式。在一片耳目下;两副目光就那样打游击:你进我退;你驻我扰;你退我追。 
外面下起雨来。小穗子最爱下雨。练功的人在下雨天里都会犯懒惰;常常就只有两个提琴手露面。一男一女两个提琴手总是各占南边和北边的角落;背对世界狂拉音阶和练习曲。雨越下越大;四点半终于在喧哗的风雨声中到了。 
小穗子站起身;一下子又跌坐回床上。两脚早已冻木;身体也没剩多少知觉。她动了动;再动了动;慢慢蹬直腿;站稳了;才开始往门口走。她从门后挂钩上取下练功服;发现是同屋另一个女兵的;又搁回去。她心里好生奇怪;在如此心情下还能及时纠正错误。一个女兵嘟哝一句:小穗子你要死啊;这么大的雨还练功。小穗子不理她;哆嗦着把冰凉黏潮的练功衫往身上套。 
然后;她走进雨里。 
她手指生疼地敲在坚冰一般的玻璃上。窗里有了响动。不久听见冬骏趿着皮靴的脚步近来。楼梯口塞了几辆自行车;被他撞倒又被他及时扶住。然后;她看见了他的身影。他一手拎着雨伞;一手拔鞋跟。拔了左边的;又去拔右边。和刚才扶自行车的闪电般动作相比;他现在迟钝无比;充满无奈。 
“叫什么叫?”离她两步远;他站下来说;“不要命啦?” 
她愣了;他嘴里的字眼没有声音;只是一股股毒猛的气流。他从来没有这样和她说过活。她嗫嚅着:“你昨天晚上怎么没来?” 
他使劲摆摆手;意思说这哪里是讲话的地方?跟我走。 
小穗子跟在他身后;走了一会才意识到他那把伞只为他自己打着。她赶上去一点;他听她赶上来;马上快起步子。她对这个给了她半年保护和温存的年轻排长大惑不解;满嘴是陌生语气;浑身是陌生动作。 
他感觉到她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 
他眼前;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孩。路灯反打出她的轮廓;平时毛茸茸的脑袋现在给水和光勾了一根晶亮的线条。 
他想这时候决不能心软。一天早晨;当他又收到她一堆莫名其妙的情诗时;突然一阵强烈的不耐烦。他看着一心一意发暗语的她;突然发现她的可笑;整桩事情都那么可笑。原来和他纸上谈兵亲密了半年的就是这么个小町怜。他居然会陪着她谈了六个月的地下恋爱。看她起劲地比划着联络“旗语”;他想到自己竟然也把这些动作做了成百上千遍。一个二十二岁的排级军官;去做这些动作;看上去一定惨不忍睹。太滑稽了;太让他难为情了。当时他赶紧扭过头;不敢再看她;怕自己对她的讨厌增长上去。但很快他不得不承认;他讨厌这段恋情;恨不得能抹掉他从头到尾所有的投入。 
再早些时候高爱渝突然约他去看一场内部电影。电影结束时两人的手拉在了一块。第二天;这个时时发生艳丽大笑的女连长便大大方方到他屋里来串门了。她掏出一对紧相依偎的瓷娃娃;逗笑地搁在他浅绿的台灯罩下。一晚上;她都在虚虚实实地谈婚论嫁。谈着;就有了动作。动作中有人来敲门;她看他紧张便放声大笑;说怕啥子怕;一个排级干部跟一个连级干部;慢说接个吻;就是明天扯结婚证;看哪个敢不腾房子给我们。她说着眼梢一挑;样子真是很艳很艳。 
他这时把雨伞挡到小穗子头上。小丫头一犟;独自又回到雨里。总得给她个说法吧。 
他干巴巴的声音出来了;“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受了惊吓;小声问:“为什么?” 
他更加干巴巴地说下去。他说因为再这样下去会触犯军法。他说已经做错的;就由他来负主要责任。他比她大七岁;又是共产党员;排级干部。 
她万万没想到他会给她这么个说法。 
他又说他们必须悬崖勒马。小穗子沉默着;要把他给的说法吃透似的。然后她忽然振作起来;几乎是破涕为笑的样子开了口。 
“假如我是干部呢?” 
冬骏顿了一下说:“那当然没有问题。” 
小穗子死心眼了;使劲抓住“没问题”三个字;迅速提炼三个字里的希望。她几乎欢乐起来;说:“那我会努力练功;争取早一点提干。等到我十八岁……” 
“不行。”他说。 
他这么生硬;连自己都吓一跳。他换了口气;带一点哄地告诉她提干不是那么简单的;不是好好练功就能提的。他言下之意是要小穗子想想自己的家庭;那个受监管的父亲。再看看她的本身条件;练死也练不成台柱了。 
小穗子果然看到自己的所有筹码;又不响了。 
他说:“我们还可以做好同志嘛。” 
她怕疼似的微微一躲。他才意识到他刚才那句话比任何绝情话都绝情。 
她就那样一身旧练功服;站在雨中;这个失宠的十五岁女孩。那时我们都认为她是没什么看头的;欠一大截发育;欠一些血色。 
“那我去练功了。”冬骏交待完工作似的;转身走去。 
小穗子大叫一声:“冬骏哥!”她一急;把密信里对他的称呼喊了出来。 
她穿着布底棉鞋的脚噼里啪啦地踏在雨地上;追上他。她嘴里吐着白色热气;飞快地说起来。她说不提干也不要紧;那她就要求复员。她的样子真是可怜;害臊都不顾了;非要死磨硬缠到底;说如果她不当兵;是个老百姓;不就不违反军纪了吗?只要不违反军法;能继续和他 

相爱;她什么也不在乎。 
他知道她怎样当上兵的。太艰难的一个过程;她却要把什么都一笔勾销;只要他。练功房的琴声散在雨里;急促的快弓声嘶力竭地向最高音爬去。他不知道还能怎样进一步地无情;他刚才还为自己的无情而得意。 
“冬骏哥;我马上就写复员报告!” 
冬骏一把把她拉到伞下;手脚很重。他心里恨透自己:真是没用啊;怎么关键时刻来了这么个动作?他说她胡扯八道;斥她不懂事;把个人的感情得失看得比军人的神圣职责还重。最后他说:“好好当你的兵;就算为了我;啊?” 
小丫头把这一切看成了转机;立刻紧紧抓住。眼睛那么多情;和她孩子气的脸奇怪地矛盾着。他再一次想;他怎么了?怎么和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恋爱上了?她的多情现在只让他厌烦。 
可她偏偏不识时务;盯着他说:“好的;好好当兵。那你还爱我吗?” 
“这不是你眼下该考虑的。”他听自己嘴里出来了政治指导员的口气。 
“那三年以后考虑;行吗?” 
练功房的大灯被打开了。光从她侧面过来;她的眼睛清水似的。他曾为自己在这双眼睛里投射的美好形象而得意过。小提琴的音符细细碎碎;混着冬雨冰冷地滴在皮肤上。在这样一个清晨;让这样一个女孩子失恋;他也要为此心碎了。必须更无情些;那样就是向坚强和英勇的进步。 
“冬骏哥;你等我三年;等我长大;如果那时你不爱上别人……” 
他不敢看她;看着自己溅着雨水的黑皮靴和她泥污的布棉鞋。他不要听她的傻话。 
“如果你那时爱上了别人;我也不怪你……” 
他缓慢而沉重地摇起头来。他说感情是不能勉强的;他这半年来把自己对她的怜悯误当成爱情了。他明显感到她抽动一下;想打断他;或想惊呼一声。他让自己别歇气;别心软;让下面的话赶着前面的话;说到绝处事情自然也就好办了;小丫头和他自己都可以死了这条心。他希望她能原谅他;如果不能;就希望她能在好好恨他一场之后;彻底忘掉他。 
“可是……”她的声音听上去魂飞魄散;“你上星期写信;还要我把一切都给你啊……” 
他看着不远处黑黑的炊烟。炊事班已经起来熬早餐的粥了。 
“就那个时候;我才晓得我对你并没有那样的感情。”他背书似的。 
她不再响了;从雨伞卜面走出;朝练功房走去。 
他松下一口气。她这个反应让他省事了。他想;高爱渝的传授果然不错;最省事的就是跟她这样摊牌:你看着办吧;反正我不爱你了。他进了练功房;开始活动腰腿;在地板上翻了几个虎跳;爽脆爽脆的身手。心里干净了;他可以开始和高爱渝的新恋爱。他最后一个虎跳收手;瞥见镜子里的小穗子。隔着五米远;他看见她的脚搁在最高的窗棂上;两腿撕成一根线;看上去像被绑在一个无形的刑具上。她一动不动;地板上一片水渍。过一阵仙忽然想到;地板上全是她的泪水。 
他感到自己鼻子猛地酸胀起来。原来割舍掉这个小丫头也不很容易。他想走过去;像从电缆边救下她那样紧紧抱住她;对她说忘掉我刚才的混账话。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中了高爱渝的暗算。 
高爱渝是暗算了他和小穗子吗?他不得而知。一想到高爱渝的热情和美丽;他捺住了自己的冲动。他转身往练功房另一头走;心疼也只能由它疼去。事情已经不可收拾;高爱渝已经连诈带哄读了小穗子一大部分情书了。 
为了小穗子的心碎;他的长睫毛一垂。他发现自己流泪了。 
在三套练功服面前;小穗子举棋不定。深红的一套太新;一穿她马上觉得太不含蓄;成了挑逗丁。黑色让她自信一些;走到门口还是返回来;认为海蓝的最随和;是冬骏最熟悉的颜色。弊处是看不出她的苦心:她为他偷偷打扮过;头发盘得很精心;刘海稍稍卷过。她头天从化妆箱里偷出一支眉笔和半管红油彩;这时不露痕迹地描了眉;抹了胭脂。然后她翻出一直舍不得穿的新舞鞋。 
应该说这天的合乐排练小穗子跳得好极了;肢体千言万语;一招一式的舞蹈跳到这一刻;才是无拘无束;人载舞;舞也载人了。她在旋转中看见冬骏;胸脯膨胀起来;下腹涌起一股神秘的热流。她并不懂得这已不单纯是跳舞;她其实在表演着生物的求偶语汇;远古而美丽的语汇。舞蹈在小穗子的肉体中波动;她整个人化在了舞蹈里。她认为她一定又赢得了冬骏的目光。这是他唯一能够光明正大、明目张胆看她身体的时候。 
这时她听见周围一片静默。她收住动作;看见所有人早退到了一边;抱着膀子或靠着墙。接下去;她看见哨子从编导嘴唇上徐徐落下。我们中的谁咯咯地笑起来;说小穗子梦游呐?我们看你独舞半天啦! 
“萧穗子同志;魂带来没有?”编导说。 
小穗子笑了笑;想混进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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