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舞鞋 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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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舞鞋 严歌苓-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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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他们两人了。团支书指指立式钢琴的凳子;朝小穗子笑笑;“坐这儿;这儿软和。”他拖过一把椅子;坐在她对面。不久他谈起她的表现:进步是有的;但还不够。不要光是外表朴素;要内心朴素。 
小穗子仔细听着他带消炎药水味的话。 
“看到你的每一分进步;你知道我这心里有多感动吗?”团支书的眼睛长久地看着她;“我真为你高兴。‘观察留用’对你是个严峻考验;你得挺过去。”秋凉中;消炎药水味的词汇一个个从口罩下出来;触在她脸上;鼻尖上。“因为这进步中;有我的心血。”团支书说。谱架上十五瓦的小灯营造了一小团光晕和一房间的幽暗。小穗子只能看见团支书的大口罩。大口罩雪白雪白;突然和她没了丝毫距离。团支书的两只手抱住了她;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但嘴被大口罩捂住了。一面孔都是充满药水味的大口罩。她不顾一切了;抽出一只胳膊就往大口罩上杵。 
大概是很疼的。那残破的牙床;断了的牙根;爿:不像团支书表现的那样无所谓。小穗子听见他压抑地呻吟一声;手向口罩举去;又停在半空中;意识到不能这时摘下口罩;并且剧痛是摸不好的。 
小穗子恐惧地站在那里。她有点怀疑自己的反应是错的。或许整个过程都是她的错觉。他明明是被误伤的样子;困惑而委屈。 
这时他恢复了力气。他用一点装痞的口气说:“怎么啦?看不出来我喜欢你?”楼上楼下;院子各处都是乐器声;歌声;笑声。那些刻薄她、孤立她的人;此刻令她那么想念。“我是要娶你的。”团支书说。这回好一点了;不那么痞了。“真的;不然我干吗那么关心你。”她一句话也没有。四周的旋律在相互叫板;相互抬杠;那声音和这声音相比;却显得那么安全;那么光明。 
“你快十七岁了。我不怕等;最多再等两三年。” 
团支书已完全收起了戏腔戏调。 
而正是他的阴沉和郑重使她夺路逃走。一路“唏里哗啦”撞倒无数谱架;脚步带起的风掀起几张乐谱;在黑暗里扑腾着。他叫她不准告诉任何人;她要他放心。他却把这看成转机;再次扑过来;嘴里说:“把你给清白的——别人碰得;我就碰不得?”他要她把这话当成淘气。她却视死如归地瞪着他。 
那年年底团支书王鲁生进教导队学习去了。结业后他成了政治部的一个副科长。大家说王鲁生进入了做军区政委的预科期。 
球赛结束了。刘越打得不好;没给自己队赢多少球;犯规犯得多;咒骂也恶得狠。小穗子看了两场关键比赛;都是闷闷不乐地走出球场。 
她想跟他说两句话;宽宽他的心。想告诉他;她的提干报告已经递上去了。她将彻底走出十五岁那场处分阴影。那不可视的红字;正一点点地从她脸上淡下去。也许他会为她感到宽慰。她看见大轿车开来。巨人们排着队上车;他是最矮的一个。样子也比其他队员年轻许多。老首长的玩具兵一是年龄小;二是要有绝招。刘越就有魔一样的弹跳力。刘越二十二岁了;玩具兵生涯即将结束;出路有两条;一是好好做首长千金的骑士;二是打道回乡。 
她叫了他一声。 
他背驼得特别严重;给她一叫直了一瞬。他慢慢朝她走过来;身上的汗给灯光一照;像刚给一盆水泼过。他笑得很累;说小穗子该对他今天输的球负责。 
她说:“就跟你说两句话;你们的领队叫唤了。” 
“随他叫唤去。让我先跟你说两句话。”他说。 
“不行;我必须先说。”她的笑容让他感觉;她已忘了那天招待所发生的事。 
他坚持说:“我这两句话短;让我先说。” 
她说:“我的话可是喜讯噢。” 
他说:“我的正相反。” 
小穗子一愣;说:“那你先说吧。” 
大轿车的引擎在十米外响动。领队喊:“刘越;怎么还不上车?!” 
他两手握住小穗子的腕子。小穗子往后退;“哎、哎;你们球队的人全看着呢……” 
他说:“我爱你。” 
小穗子不往后退了。他嘴唇明明是不会说这三个字的;是从许许多多三流浪漫诗、爱情手抄本里硬搬来的。换了另一个人这样硬搬;她会很倒胃口。她早就不是十五岁的恋人和情书著者了;她现在懂得;真实情感正是在那三个字以外。十五岁的她;有着多么强大结实的胃口;时时咀嚼消化那么油荤的字眼、词汇。 
她听见大轿车的窗口有人拍手;叫好;呼喊一些含混不清的拉拉队语言。有条丑陋的歌喉唱起:“……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领队口气变了;变成了典狱长;“谁在唱黄色歌?!” 
刘越扭头跑去;一步蹬上车子。从关上的车门玻璃上;他看到小穗子走一步踢一下草丛;他从没见过她这样毫无负担。她目送车子远去;右手的食指顶着军帽打转。这是她对他的话的反应?他坐在一个尾部的座位上;暮夏的风肉乎乎的;扑在脸上。 
刘越其实想告诉她;揍邵冬骏的事远没了结;保卫科的人根据邵冬骏的形容;怀疑“一米九的暴徒”有可能是篮球队或排球队的。 
很简单;只需问一个集训地招待所的警卫战士;就知道谁在出事的那个清晨出过门。查下来;出事那天;篮球队有四个人在清晨四点离开了招待所。两人骑自行车;另外两个合骑一辆摩托。 
刘越索性不让保卫科费事了。他正吃早餐;见两个保卫干事往领队房间走;就把稀饭往泔水桶里一倒;啃着馒头跟了过去。 
两个保卫干事和领队一一握手;刘越在他们身后“啪”的兰个立正;大声喊:“报告!”领队问他什么事。 
“人是我打的;”他回答;“没其他人的事。” 
保卫干事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相互看看。过了半秒钟;领队说:“刘越;为打架你挨的批评还少吗?!写检讨手有没有写出茧子来?” 
刘越一听就明白;领队是在护短;想把这事说成是“打架”。打架篮球队谁不打?饭厅里吃炸酱面还打呢。 
保卫科的人把刘越带到了会议室。他们俩坐在—并排的两个丝绒沙发上;刘越坐对面。—大圈空着的沙发;全是紫红丝绒面子;兽爪式的腿。似乎是那些该来而没来的审判者位置。一个年长的保卫干事请刘越把事情经过谈;一下。他是自带三分笑的面孔;刘越干巴巴的叙述没使他表情发生丝毫变化。 
年轻的那个眼睛特亮;问刘越;能不能把偷袭的第一个动作再重复一遍。刘越心想;这货阴险;想看看动作和逻辑对不对。他站起来;比划说这是席棚;两个棚之间是个狭窄的巷子;只能过一个人。所以埋伏在巷子里的人必须站成一列;第一个人必须抛出布口袋把被害者的脸套住。对不对? 
两个保卫于事表示同意。 
刘越指着自己鼻尖;“这个人就是我。我一手套上去;脚就朝他腿弯那儿一踹;小子就脸朝地倒在地上了。” 
他忘形起来;成了说金钱板的。然后他抄了大铜头皮带就照那脑壳上、背上猛抽。那才多少地方呀?不够打的;把小于一提溜;翻过来;揍他脸。小子喊得跟娘们似的;不过口袋做得厚;用军用毛毯做的;就讣他在里面慢慢喊。后来也喊不动了。毯子原来就是深色;这会儿有几块成黑的了。 
保卫干事问:“总共打了多长时间?” 
“也就一分钟吧?”刘越说;“就那么一个人够谁打的?都上来还不打死?所以我叫他们都别上;等我打累再说。” 
现在到了“犯罪动机”了。对此刘越和三个同伙早商量好了;他们一门咬定“打错人了”。 
“那你们本来想打谁?” 
“打一流氓。”刘越大声说;气乎呼的。 
“那流氓叫什么?” 
“不知道;那一带的流氓多;你们一定也知道;那天小子流氓了一个女孩;我看见了;不过当时他们人多;我没打赢。” 
“什么样的女孩?” 
“一个十五岁的女孩;瘦瘦的;好像不是本地人。” 
“在哪儿流氓的?” 
刘越顿一下说:“就在那条街上。” 
两个保卫干事装作看记录;心里在想这位首长的未来女婿实在无法无天。 
“你们错打的这个邵冬骏;和那个流氓很像?” 
“像。一模一样。尤其在早上五点;天不亮的时候看。” 
“邵冬骏穿军装;你们没看见?” 
“谁让他不戴军帽?这年头;是人是鬼都穿军装;流氓格外爱军装!” 
干事们把该问的问了;知道刘越最多挨一次严重警告;不会动他的。他是有靠山的人;又是篮球队的宝贝。 
元旦前我们在礼堂合乐连排;刘越又来看了。他还坐在第五排中间的椅子上;手上却没点烟。首长的千金不喜欢他抽烟。我们对他很冷淡;男兵们也不再叫他大表弟。他打伤了我们的人。打断了两根肋骨的邵冬骏到现在都不能大笑;慢说恢复舞蹈了。我们还认为这事的处理太便宜他;只给个严重警告;他该干吗还干吗;照做他的摩托骑士、球星、乘龙快婿。 
我们不知道他当时有多烦闷;盯着舞台上指手划脚的小穗子;真想马上做出决断;从一个暗暗形成的三角关系中解脱。小穗子在他眼里还是有一点古怪和不好捉摸;他还是觉得她有一点说不出的危险;但他是入了迷。他看她穿一件黑色练功服;脖子和胸口相接的一带显得脆弱而苍白。她身上背一只小铜鼓;不时敲两下。她一敲鼓;排练便停下来。乐队还有不甘心的乐声;在她讲解队形、动作时;继续奏响。副团长便会在台下叫:“小萧;再敲敲鼓!有人聋哎!” 
她便不好意思地笑一下;义敲两下鼓。她不用尖利的哨音而用鼓声来做行止指令;就是不愿意自己像其他老编导那样一副权威形象。 


她讲完什么;演员们“哄”的一声;各种抱怨冲天而起。嫌队形不合理;动作不好看。老编导是不必忍受这些的。小穗子还要熬一些年数;才能收服我们。 
我们中的谁说;会不会编舞啊?你自己来跳跳看! 
小穗子走到了舞台中间;对乐池点一下头。音乐响了;她跳起来;一面气喘吁吁地说着队形变动;动作诀窍。 
我们不知道她那天跳得那么出色;是因为她在为刘越跳。他们俩在暗中一呼一应;使我们感觉气氛中有种异常的东西;但我们判断不出来;只觉得小穗子摇身一变;成了块独舞货色。她停下来;脸通红;似乎在讨好我们;笑着说;就这样;不难的;熟了就好了。 
我们看见刘越站起身;迈着大步;向礼堂外面走去。 
小穗子敲了两下鼓;接着刚才断的地方;把舞蹈排下去。 
她想刘越会在后台外面等她。她在他眼里看见了约定。她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他。正在建筑的图书馆堆了一垛垛新砖;成了孩子们的城堡。他和她站在一座城堡里面;拉着她的手。 
他故作玩闹地说:“穗子;我要做一个历史性的决定了。” 
她的手反过来拉住他的;把话题赶紧引开。刘越走出砖堆时小穗子叫住他。她说她父亲终于恢复了工作;名誉;给她带了一大包吃的。主要是口香糖。因为她小时候特别爱吃口香糖。她问他爱不爱吃口香糖。 
刘越说:“给我留着。” 
小穗子笑了。她一下子看到她下面的日子;五年、十年、二十年。和这个刘越;这个一面写情书一面画飞机大炮坦克战艇的刘越。 
刘越的背影在红砖里一隐一现;不久就走到灰白的冬天黄昏里。他在走出三角关系。同时心算着另一个多边几何图形。这种心算在他是下意识的;他手一提起康乐棋杆子;那心算已基本完成。棋子要怎样声东击西才能消灭另一个子。篮球也是这样;手里的球运着运着;一个几何图形的路线就被心算出来了。然后是出其不意;出奇制胜。他是个天生的运动员;动作和意识不分谁和谁。 
小穗子又叫他一声。 
刘越看着她;两人都一动不动。她头发在脑后盘成个髻;黑练功衫外面罩着棉大衣。他也看到了今后的五年、十年、二十年。他会给她这样叫住;然后她会说:你先去接孩子吧;我今天排练可能要晚一些。或者她说:我忘了带钥匙了;你把你的先给我。 
刘越看她走上来。大衣下摆甩来甩去;脖子和胸口难道不冷吗?他身上一阵涌动:那将都是他的;冷的暖的;她一切都将是他的。 
二十二岁的刘越真想就和二十岁的小穗子消失一会儿。从暮气沉沉的下班的、打饭的军人群落中消失那么一会儿。灰白的下班号音送着一群群军人走出司令部、政治部楼宇;警卫兵的队列踏出干燥冷冰的操步;朝食堂走去;炊烟和饭食的气味和昨天、前天一模一样。小穗子和刘越一动不动站着;却从这里消失了。 
小穗子先结束了“消失”。她说:“你那天赛完球;不是有两句话要告诉我吗?” 
“哪天赛完球?” 
“八月底。你输球那次。” 
“两句话?” 
小穗子斜他一眼;“那天你只说了一句。” 
刘越大声地笑;说那句话留着;换她的口香糖。 
被我们叫作小穗子的女兵在长长的花岗岩走廊上走。还是布底布面的鞋子;尖口那种;不同的是鞋帮两边各钉一根黑带子;在脚背上绑成个结子。走廊高大干净;刚拖过的地面一股凉意。走廊两边是一间间办公室;门上横出一块块牌子:组织部、干部部、文化部。敞开的门把上午的光线投在走廊上;小穗子就走在明和暗的轮替中。她不常来这座森严的大楼;每个办公室都有人在严峻地说话;电话铃在坚硬的花岗岩上起着回音。 
小穗子不常来这里的原因之一;因为她十六岁那年在这楼里碰到的一位老首长。那是个典型的老首长形象;红脸膛;双下巴;富态持重。他说站住;是文工团的吗?小穗子说是的。他们是不是叫你小穗子?她说正是。首长的笑容变得很奇怪;先点一会儿头才说;哦;就是你呀;你就是那个小穗子。她走过去很久;觉得老首长还在看她;还在奇怪地笑着。 
小穗子想;可别再碰上那位老首长。她走进一间办公室;四下看看;发现一个人也没有。她摘下棉帽;看着墙上的领袖像。这里的领袖像似乎比文工团的质量更好;你走哪他们眼神跟到哪。她走到墙角;马、恩、列、斯、毛、华都一致看着她。 
一个声音说:“你干吗呢?” 
小穗子一看;原来招她来的人是王鲁生科长。 
“坐、坐。”王鲁生说着;挺着板直的脊背;走到桌前;取了个茶杯;又叫:“通讯员;送壶刀:水来!”他伸出手;小穗子装着打量环境;没把自己的手给他。 
王鲁生说:“恭喜你提干啊。” 
这对小穗子倒是个新闻。提干报告打上去快一年了;似乎一直被遗失或遗忘在哪个环节上。她说那谢谢你了。她不论青红皂白先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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