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官做得好好儿的,怎么忽然要归隐呢?”
翠姑笑道:“那是你们男人的事,我怎么知道?”大概是嫌乌纱帽儿小了点吧!”
“他姓胡,你姓吴,你们怎么又是兄妹?”
“这个么?”翠姑敛起笑容,叹道,“唉,说来话长。他对我有痴心,又救过我的命……后来,我们便认了干兄妹……算了,算了,说来话长,往后有时间,我细细几告诉你。”
说完,返身进内室取出一张瑶琴来说:“明大爷,我得了几首新诗,你先看看,如果瞧着好,我唱给你听如何?”
明珠接过来一看。嗯——这不是我和伍大哥在风氏园看见的那几首诗吗?她怎么也有?”便连忙说道:“这首诗我是见过的。余下四首我也知道。你从哪里得的?”
翠姑大吃一惊:“啊?你在哪里见过?”
明珠冷笑道:“不信,我背给你听:‘六朝燕子年年来,朱雀桥边花不开,未须惆怅问王谢,刘郎一去可曾回’。”
不料刚念到这里。翠姑神色立时大变,身子似乎受到重重一击,踉跄一步,退着坐回椅子里道:“你都知道了,还问甚么?”
“我知道什么、”明珠笑道:“我若知道,还问你做什么?”
翠姑不答,只是追问:“这诗你在哪里见的?”
明珠初时只当玩笑,见她突然变得容颜凄厉,目光有异,料有重大隐情,便有心诈她一下。笑了笑说:“哼哼,什么事都别想瞒过我,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清!”
这句话一出,翠姑脸色突然大变:“你,你,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告诉你吧,这是我爹爹的诗,我一向把你当成好人,把什么都给你了,想不到你也是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今天我和你拼了,爹爹的大……”
说着说着,翠姑便不能控制自己了,她站起身来,扑到明珠眼前,抓住了明珠的衣领。
“你说,你…个皇帝的侍卫,到底想在我这里干什么?”
一个娇滴滴的妙龄女郎,因为几句诗,霎时间变得面目可怖,吓傻了明珠,只要他活着,大概永远也不会忘掉这个场景的。他挣了一挣,翠姑的五指竟如铁钩一般,更觉一惊。
正在这时,忽听楼下一阵人声吵嚷,仆童使女们哭成一片。二人未及思索,阁搂门“咣”地一声大开,独眼龙刘金标带着几个,人狞笑着出现在门口。楼上楼下脚步杂沓,明珠心知已经出不去了。
“怎么啦?”刘金标斜着一只独眼笑道,“这青楼婊子打嫖客,倒实在少见呐!嘿嘿……”
“你嘴里放干净点,你妈才是婊子呢!”翠姑惊愕地慢慢松开手,她略显有点迟钝,一惊之余,歇斯底里的情绪得到了缓冲,又开始变得理智起来,“我这里有门有户有名有姓,太平世界天子脚下,你们想怎么着?你们是哪个衙门里的,这样撒野?”
刘金标见她说话简捷硬挺,也就不敢轻薄,说道:“没什么,与你无干。班布尔善大人有点事要请教明珠大人,请他过府一叙。说着,便将嘴一努,两个青衣大汉走上来架起明珠便走,翠姑上去拦时,被刘金标将臂一挡,当时打个趔趄,方才回过神来,高声叫道:“你们不能带他走!明珠,你这个没良心的,快说,谁能救你,快说呀!”
“皇上!”明珠已被拖下楼梯,听到她问便高声应道。
“你快说,我爹爹他”正间到这里,翠姑忽觉这话问得不相宜,便掩住了。
明珠刚说完这皇上两个字,脸上“啪啪”挨了两记耳光声,嘴也被什么给捂住了。
一时人去楼空,翠姑颓然坐下,像做了一场噩梦。一阵风吹来,红烛闪烁几下,熄灭了。此时惟有空中冰冷的月亮沉寂地照着这座嘉兴楼。檐下铁马“叮当”“叮当”凄凉地响着。
翠姑躺在床上,翻来复去地睡不着,十几年悲欢离合的往事,一齐涌上心头……
三十三 死国难义士归故里 怀家仇孝子访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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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姑的父亲吴庭训,原是前明崇帧三年的进士。他应试日引侯的主考官便是大学士洪承畴。洪承畴为人气度雍容,颇受当时一般士子推崇。吴庭训得以依附门墙,是一件很体面的事,常常引以为荣。洪承畴对这位高足弟子也是另眼相看。闯王高迎祥起事之后,洪承畴领兵部尚书兼督豫湖川陕军务。吴庭训随入幕府,参赞军机要务。师生二人在忧患中,结下了更深厚的友谊,常在空余时间,并辔走马,扬鞭赋诗,在军中传为佳话。
高迎祥被击溃,李自成率残部奔向商洛山区。眼见中原的战事逐渐平息,不料此时京都又传来诏旨,命洪承畴星夜人卫,吴庭训又跟着老师与清兵会战于松山。
不久,便从前方传来了战败的消息:洪承畴失踪,总兵余国柱中箭阵亡。曹变蛟、王廷臣、邱民仰被俘之后,英勇不屈,骂贼而死。
消息在北京黎民百姓中一传开,举城上下一片惊慌。翠姑母亲抱着刚满周岁的女儿,急得简直要发疯,几乎是逢人便问:“洪经略是死是活?”她深信,丈夫的命运和洪承畴连在一起。洪承畴死了,丈夫必定不会活着,所以只要打听出洪承畴的音讯,大约也就知道了丈夫的下落。
但这样的事谁说得清楚呢?不久,朝廷送来了旌表敕令和三百两抚恤银子,说他丈夫已与洪经略一并死于王事。这女人抱着女儿到城东北的荒郊地里,焚化了不少成色极好的金箔纸钱,连洪承畴的共是两份。如同传统所称赞的淑贤妇女一样,痛定之后,她反而觉得宽慰了许多,因为丈夫跟着洪经略尽忠尽节力国捐躯,死得值得!
崇祯皇帝原想借洪承畴的死大做丧事,用此来激励各路勤王将土的斗志和忠君爱国之心,特命高筑祭坛,筹建洪承畴祠堂于北京城外,并亲笔撰写了祭文,广为张贴。翠姑的母亲在欣慰中又加上了感恩,洪经略既成了神,那丈夫也必定会跟着他一起来受万民蒸腾的香火。她甚至有些骄傲:谁不知道,我老爷是洪经略的至友?她抱着女儿笑道:“孩儿,你爹是为国尽忠。你是他的骨血,再难,我也要把你拉扯成人!”笑着,说着,豆大的泪珠从面颊上无声地淌落下来。
但事实竟是这样地严酷,该为国捐躯的洪承畴却仍厚着脸皮活在人间!朝廷虽未明沼告示天下,但眼见用黄上筑起的祭坛被扒掉,砌好的祠堂地基也被挖了,张帖的御制祭文在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对此就是木瓜做的脑袋也想得出是怎么一回事了。
在一个风雪之夜,吴庭训回来了。他身上满是冰渣子,脸上的污垢和乱蓬蓬的胡子让人几乎辨识不出模样。翠姑娘吓得竟将怀中的女儿失手掉在地下。
吴庭训苦笑着看看堂上为他设的灵牌,颓然坐下闷声不响。翠姑妈呆呆望着他,突然爆发出一阵撕裂人心的号哭:“朝廷旌表了你……你怎么活着回来了……啊,……你倒是说话呀!”
吴庭训不答,呆着脸由着夫人哭闹。他可怕的沉默和镇静很快使妻子停止了哭泣,倒有些惊愕不知所措了。吴庭训抚着她的肩头平静地说道:“你不用这样,洪经略不死,我怎么死呢?一个人不能受人终生欺骗,我总要对得起他!”
大明的天下不稳了,吴庭训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李自成自商洛起兵,陷洛阳,攻开封,挥军北上。在松山得手的满州绿营兵则云集山海关、古北口、喜峰口一带雄视中原。亡国只在旦夕之间,吴庭训带着妻女迁出京城,由山东济南、泰安过芜湖,在南京隐居下来。好在他并不很穷,靠过去宦囊所积,仍可过着富裕的生活,他白天悠游于石头城、清凉山,晚上便教咿呀学语的女儿读书念诗,下结交朋友,也不拜访故旧。那五首寿便是写在灵谷寺破壁上的,不知被哪个好事的文人抄了去题在北京的风氏园中,许多年后,明珠阳翠姑哪里能知其中的曲折?
通宵不眠翠姑翻了个身,从枕下取出一柄雪亮的压纸小刀,这是父亲在顺治十年的一个黑夜交给她的。那年她已十二岁了,一切都像昨天的事那样真切。父亲颤抖昔双手把这压纸刀交给心爱的女儿,噙着泪说道:”孩儿爹爹十一年前蒙受奇耻大辱,士可杀,不可辱,此仇不能不报!明天仇人到南京来,我要见他!爹没有别的东西给你,这个做个纪念吧!”
翠姑妈早已哭得气断声咽:“他爸,洪承畴现在是满挞子的人,气焰比先时还凶。如今天下大定,你不愿替他们出力,我就随你隐居山林一辈子,也算对得起前头主子了,你何必……”
吴庭训淡然一笑:“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先前盼我死,你脸上光彩;如今你又盼我活,要过太平日子,你真是想要甘蔗两头甜!”言未毕,翠姑妈放声大哭,翠姑也“哇”地哭着跑上去抱住了爹爹的脖子:“爹啊!妈才生小弟弟,你不要去,我不要你去!”
吴庭训眼泪潜然长流,叹息一声道:“既然这样扯不断,我…就忍了这口气吧!他摇头又道?”洪承畴明日要大宴宾客,祭奠南征阵亡的清兵将士,我原想前往凑个热闹……唉!”
事情本来就这样算了,不料又出了一件大事,吴庭训倒不能不去见见洪承畴了。就在第三天的早晨,吴庭训方用过早点,门上的人进来回道:“金老爷的公子金亮采来拜!”
吴庭训在南京一向深居简出,很少与外人交往,忽听有人来访,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哪个金老爷?”
“金正希老爷!”
吴庭训一下子想了起来:“哦,快请进来!”
金正希是他换帖兄长,曾一起在洪承畴的幕下共事,此人脾气一向很倔。松山一战,吴庭训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乞讨回京。曾听说金正希死了,现在又听说他的儿子到来,真是又惊又喜,便一边吩咐着叫夫人,一边自己抢出门来。刚出书房,早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踉跄而入,纳头便拜,失声痛哭道:“吴叔叔——”
见他哭得凄楚,吴庭训忙伸手挽道:“贤侄,不要这样,快起来吧!”
“叔叔不救家父,侄儿便不起来!”
“你父亲!”吴庭训大吃一惊,“他还活着!现在何处?”
“现在原来的大理寺监狱,明日就——”
“怎么?”
“洪承畴明日要在南郊城校场祭奠阵亡清兵,要杀家父来祭旗!”
听得这一消息,如平空打起一个焦雷,吴庭训浑身汗毛乍起,面色白得像纸,颤声问道:“洪亨九?他也是你父亲的把兄,他怎么能下如此毒手?”
原来金正希也是在松山之役中逃了出来。因他是武将,朝廷处置败逃将士极严,未敢回京,改名换姓逃至南都金陵,在亲戚家藏了起来。南京城破,被在松山投清的副将夏成德掳住,投进了监狱。
这次洪承畴以大清“招抚南方总督军务大学士”的身份坐镇金陵,听说金正希在押于此,便着夏成德前去劝降,言语之中,颇有结纳之意。不料金正希一听“洪承畴”三字,便捂起耳朵,闭起眼说道:“成德君,你过去爱说诓话,十多年了还没长进一点?亨九能像你一般无耻,认贼作父?”
夏成德哭笑不得,只好把天与人归的道理一板一眼他讲给金正希听。
无奈金正希只是摇头,“你便说得死人活了我也不信!洪亨九是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做了十几年官,才不过做到陕西布政使参政。崇祯爷即位,不几年便建牙开府,又被提升为兵部尚书、太子太保、蓟辽总督,位极人臣!明朝有难——哪有受恩如此之深的人会叛君的?你说的这个洪承畴,别是他人冒充的吧?”
听说夏成德将金正希这番话向洪承畴转述时,洪承畴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眉头猛地一蹙,旋即笑道:“此老人性未除,吾不可见也!”不久便有消息,要杀金正希祭奠清兵亡灵。
听了金公子的话,吴庭训又愧又恨。与金正希相比,他觉得自己不配做他的兄弟。自己从受教以来,便懂得主优臣辱、主辱臣死的道理。现在主子缢死煤山多年,自己一向以忠贞自许,却仍驻颜人间!再想想自己当年敬佩、爱戴、如事师长的洪亨九,竟有这样一副令人恶心的嘴脸!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但觉热血在沸腾,浑身燥热难当。
他扶起金亮采,拉着手道:“贤侄,叔叔去就是了!”说完便进了书房,夫人和翠姑已经等在这里了。
他拿出压纸刀默默交给翠姑,翠姑仰望着父亲的脸。吴庭训将脸别转着,对妻子道:“你们回河涧府老家去吧,依靠那二十亩薄田过日子去……救不下正希,你们就别等我了;若救得下来,还可厚颜再活数年……”说完起身整整衣襟,头也不回地去了……
想到这里,翠姑已是满面泪光。她看着这把压纸刀,想起失散十五年的弟弟和母亲,想起黑店中被残杀了的亮采,眼中爆出火花来。但是又想到明珠,心中却是一紧,一翻身起来,换了一身男子装束,便走出了嘉兴楼,到狮子胡同来找义兄胡官山,她要叫胡官山亲自出马去救明珠。
三十四 入地牢明珠受酷刑 抗权贵刘华报君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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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三日不见明珠,不但魏东亭心里犯了嘀咕,连康熙心里也觉得闷闷不乐。这两年来,明珠与他朝夕相处,君臣感情渐深,他逐渐觉得明珠和魏东亭一样,都是他少不得的人。
伍次友在一次授课时曾讲到与君子和小人相处之道。他以水比喻君子,以油比喻小人,他说,“水味淡,其性洁,其色素,可以洗涤衣物,沸后加油不会溅出,颇似君子有包容之度;而油则味浓,其性滑,其色重,可以污染衣物,沸后加水必四溅,又颇似小人无包容之心。”
这一段话给康熙的印象极深,他常拿这一理论研究周围的人。自然头一想到的就是魏东亭。康熙觉得他忠厚机智,豪放爽朗,浩浩乎如江河之水。那么明珠呢?圆滑温驯,甜润馨香,似乎有点像“油”。和魏东亭在一起,康熙有一种安全感。一切自有魏东亭精心办理,他享受到的是帝王的尊严和威权;而与明珠在一起,则有一种愉悦感,使他感到一股超人的优越和荣耀。记得有一次伍次友授课,要求每人写下一句话,四声俱全。这道乍看极为简单的题,竟一时难住了所有的人。魏东亭想了好久方道:“千回百转”。伍次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