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因为他们曾经“御用”,哪怕是皇帝的夜壶,在个别附庸风雅者的眼中也是
稀世珍宝。
张正心急奔过去,跳下马,搬过苏策宇的肩膀。“鞭子,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你们运东西就是,怎么把城墙都给拆了,以后我们怎么接手”!
苏策宇把手里的活交给黄翼,回头给张正心一个温暖的笑脸。这个家伙也会
笑?张正心更觉奇怪,一股凉凉的汗水冒出来湿透脊背。这个苏策宇和李尧都是
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他们笑?坏了,一幅凄惨的画面出现在张正心的想像中,
老弱妇孺,刺刀,子弹,血!
如果真的发生了人间惨剧,老师李善平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老师在临跳
下城头前整顿衣冠,说明他已经看透了生死。他不让蒙古人动手而是选择自己跳
下城头的目的除了激励城下众弟子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不愿意死在蒙古武士手
里,增加双方的仇恨。“虽千万人吾往矣”,老师是个真正的勇者,除了淡看生
死富贵,他那单薄的身躯内还包含着原谅仇敌的勇气。
但是,包括自己在内的弟子真的能理解老师吗?张正心不敢肯定。老师从城
头飘落的刹那,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冲进城去,杀光所有人,让北和林所有人为
老师殉葬。然而在追击脱古思帖木儿这几天,从悲痛中慢慢恢复过来的心逐渐找
回了理智。老师在辽东之战后曾经说过,如果大明想征服草原,必须有包容草原
的胸怀,否则,不过是重复历代北伐故事,为新民族的崛起做嫁衣。
自己可以这么想,燕王会这么想吗?作为朱棣的亲信将领,张正心能感受到
燕王殿下近几个月来内心的痛苦与挣扎。朱元璋给燕王的信中,含蓄地告诉燕王
可以用任何身份和金山部谈内附事宜,这等于默认了关于朱棣有一半蒙古人血统
的传言。接着,汤和麾下的安东军以宁王的名义出塞支援大宁,朝野中开始出现
燕王朱棣非我足类随时会背叛大明的传闻。所有这些,朱棣不可能听不到,也不
可能无动于衷。内心苦闷的他一旦爆发,他很可能用蒙古人的血来证明自己的清
白与忠诚。
即使燕王能包容这些蒙古人,军中的其他将领肯吗?按武老师给震北军制订
的参谋制度,凡军中不涉及到临阵决断的事情,都会拿到圆桌边上讨论。在那个
大圆桌旁,燕王朱棣多数情况下都要选择从众。坐在圆桌旁的原御林军将领大部
分和蒙古人交战多年,彼此之间的仇恨铭心刻骨。另外一部分如张正心自己一样
的北平新锐,多出自怀柔义学,是李善平的得意弟子,杀师之仇不共戴天。如果
此刻用一架天平来决定北和林蒙古人的命运,一端放上生存,另一端放上死亡,
所有的重量都将压在死亡那端,在脱古思帖木儿命人把李善平押上城头的刹那,
已经注定了城破后蒙古人的命运。
脱古思贴木儿这招够毒辣,北和林是蒙古贵族聚居之所,一旦北和林发生曲
靖那样的屠杀,所有的蒙古部落都会视汉人为仇敌,除非最后一个蒙古人战死,
草原上永远不会停止流血。
“不对”,张正心摇摇头,尽力驱赶走自己脑子里混乱的想法,几天的追击
太累了,累得他几乎无法正常思考。如果真的发生屠城,怎么会有这么多蒙古人
被监督着拆城墙?
“鞭子,你给我说句实话,北和林到底怎么了”!
“北和林不存在了”,苏策宇的回答极其干脆。
“不存在了”,脑袋嗡地一声,血直接冲上了张正心的额头。
看看张正心那着急的样子,苏策宇轻轻地替他掸了掸战袍上的征尘,“你急
什么,北和林城不存在了,但城里的人都在,除了在巷战中被误杀的,所有人都
在”。
“所有人都在”?张正心愈发糊涂。
“当然,杀了他们将来我们的货卖给谁去,羊毛找谁去买”。苏策宇换上一
幅奸商嘴脸“燕王殿下吩咐,无论是否捉到了脱古思帖木儿,你回来后都尽快去
见他。至于这座城,只有亲眼看着它被拆毁,方能雪我军将士心头之恨”。
“我马上去找燕王殿下复命,鞭子,你别乱跑,晚上我到你的帐篷中找你”,
张正心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拆城墙泄愤,燕王殿下这看似可笑的举动肯定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这几天的确有大事发生,以至改变了燕王和鞭子的性格。究
竟是什么事情,他希望能尽快找出答案。
“这小子”!望着张正心雀跃的背影,苏策宇会心地笑了,这小子像极了当
年的自己,当年没有被高丽人出卖之前的自己,即使是在战争中,心中依然没有
仇恨。但愿他这辈子都不要在心中染上仇恨,因为被仇恨填满的心实在太累,太
累。
就在城破的当夜,震北军奉燕王之命把北和林团团包围,苏策宇和悍将李尧,
两个与蒙古人仇恨最深的人带着队伍挨家挨户搜索,将所有百姓赶出屋子,赶到
城外的草地上,分列男女老幼。按大明规矩,脱古思帖木儿的妃子,亲族,还有
北和林的大臣们要被押往南京。其他人的命运则完全掌握在朱棣手中,只要他一
声令下,这座城市将彻底被从草原上抹去,不会留下一个生灵。
“杀”,徘徊在中军大帐内,朱棣心中只有一个字,他恨,恨脱古思帖木儿
逼死了李善平,恨外边关于自己随时会背叛大明的谣传,恨苍天对他的不公平。
他需要用屠杀宣泄自己的愤怒,所有将领都不会反对屠城的意见,今天他们亲眼
目睹了李善平的死,杀师之仇不共戴天。但是,冥冥中仿佛有一个声音不断在提
醒他,“不能这样做,不能这样做,不能这样做,他们是你的兄弟”
“殿下,苏策宇将军求见”,亲兵隔着帐门,小心翼翼的汇报。
“请他进来”,朱棣不耐烦地吩咐。这个苏策宇,这么快就来催了,难道怕
孤王反悔不成!
帐门被轻轻地推开,苏策宇必恭必敬地搀扶着一个蒙古女人走了进来。女人
抬起头,清澈的目光正碰到朱棣迷惑的双眼。
我见过她,朱棣的心“突”地打了个哆嗦,这个女人怎么给人感觉这样熟悉,
被风霜割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但这目光,这身形,就好像一直藏
在自己内心深处一般,那样令人感到亲切。
“策宇,她是谁,你怎么带了个蒙古人到我的帐子中”,朱棣忐忑不安地问,
声音中失去了平日的威严。
苏策宇一脸迷惑,今天这两个人都太古怪了,古怪到他几乎怀疑自己在梦中。
“启禀燕王殿下,这个女人的亲戚曾经救过末将的命,今天末将在城中搜索,无
意间碰到了她,所以特地带她来讨个人情,请燕王看在末将的份上放她一条生路”。
这是苏策宇的心里话,草原上的马贼爱恨分明,当年穷途末路时,一个老额
吉救了他们几个马贼的命,事后他带人去答谢,老人却不知所踪。记得这个女人
当时就在老人的帐篷里,曾经亲手递给自己这个马贼一碗奶茶。一饭之恩死也知,
所以今天他宁可被燕王痛斥也一定要放这个女人离开。谁料这个女人居然不肯走,
非要让他带着来见一眼燕王,见到后,生死不由他管。
“你来求我放过你”?苏策宇眼中,朱棣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以最近少见
的和颜悦色地对着神秘女人发问。
女人没有回答,依然用明澈的眼睛看着朱棣,仿佛看一件稀世珍宝般忘记了
身边的一切。
“你求我放过你的家人,还有朋友”,朱棣并不介意女人的无礼,自顾继续
发问。
苏策宇隔着自己的战袍用手臂碰了碰女人的胳膊,低声提醒道:“说话啊,
这就是燕王殿下,殿下问你话呢”?
“不要碰她,我不许你碰她”,朱棣突然发怒,冲着苏策宇大喝一声,吓了
苏策宇赶紧躲到一边。
“叫苏将军下去吧,我有话和你单独说”,女人被大喝声唤回心神,莞尔一
笑,笑容如春风般温暖了整个大帐。
朱棣没来由地对女人言听计从,对着苏策宇命令道:“苏将军,你先退下吧,
这里没你的事情了”。
“殿下,你,你小心些”,苏策宇本来想提醒朱棣注意安全,看看朱棣古怪
的神色,把话又吞回了肚子。
帐子中就剩下了两个人,四目相望,彼此都不说话。蜡烛在玻璃灯罩中突突
地跳着,把一高一矮两道影子映到帐壁上,随着夜风颤抖。
女人的手也开始颤抖,哆嗦着把右手从自己的袍子领口处伸进去,摘下了一
片拇指大小的翡翠。
一股黄金般的祥和环绕在空气中,朱棣已经知道对方是谁。他颤抖着,也从
脖子上摘下一片翡翠,带着他的体温,交到了女人手里。
两片翡翠在灯下流光四射,一对大雁在流光中展翅高飞,穿透重重暮霭。
这只大雁坠朱棣从小就戴在脖子上的,马皇后每年给他更换上边的红线,别
的皇子都没有,惟独他有。朱棣一直把它当作护身符来戴。今天才知道它的真正
用途。
“嫫”,朱棣口中突然发出了一个他自己从来不知道的音节。
女人点点头,伸手抹去了朱棣脸上的热泪,自己却早已泪满衣襟。
“嫫”!朱棣跪到了地上,把头埋进了女人的怀里,双肩耸动,所有的郁闷、
委屈都化作泪水肆意流淌。
女人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仿佛知道他经历的所有事情。这魁梧的身材,这乌
黑带着些弯曲的头发,这宽阔的肩膀。这耳边,这耳边的栓马桩怎么不见了,女
人怀疑地揉了揉眼,看了看朱棣干净的耳廓。也许是我记错了,也许还有别的什
么事情发生过。但又怎样呢,他毕竟是那个人的孩子。
因为担心燕王安危而躲在帐外的苏策宇悄悄地走开,命燕王亲随截下今晚所
有前来汇报的将领,没要事不准打扰燕王休息。这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实在太不
寻常。
天亮时,有士兵发现朱棣把一个蒙古女人送出了自己的大帐。那个女人衣衫
普通,身上却有一种难言雍容。
朱棣目送自己最尊敬的女人策马消失在晨风中。经历了昨夜,他再也不会为
自己的出身而苦恼。一首长诗就从那天起,伴着马头琴在草原四处传唱“嫫,我
派人送您到京城好不好”?
“我的性子野,皇宫中不能骑马,不能打猎,我呆不下去,况且你父皇一百
多个妃子,不在乎多我这一个”。
“嫫,那你跟着我在军中,等仗打完了咱们一块回北平,那里每天都有新鲜
东西出现,我保证你从来没见过”!
“孩子,嫫已经四十多岁了,草原上的女人就像风中的鸽子花,盛开时不过
是短短的一瞬。说不定今年冬天,嫫就会永远留在这片草原上,何必给你增加烦
恼。我看到你,知道老天保佑我,让你成了一个巴特儿,我已经知足了。你是个
英雄,英雄只会做对自己有好处的事”!
“嫫,那你去哪”?
“长生天把我生在哪里,我最后还会归到哪里”。
“嫫,我放了所有人好不好”?
“孩子,你是我的巴特儿,英雄应该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抉择”。
“……。”
马头琴深沉委婉,传说中,所有人都是长生天的孩子,他们肩并肩,一起站
着。
酒徒注:1 、阿鲁浑河,现在外蒙古鄂而浑河。旺吉河,现在外蒙古的翁金
河。我们这个时空的历史上北和林位于两河交界处,为漠北蒙古最繁华地。蒙古
人在南和林(呼和浩特)毁于战火后兴建北和林,两个城市都以和林为名。
2 、嫫,蒙古小儿语中的妈妈。
3 、金莲,草原上常见的一种野花,金黄色。鸽子花,内蒙草原上常见植物,
酒徒不知其学名。每年夏天开花,天蓝色鸽子状,一串串在风中摇曳,十分漂亮。
第二卷大风第十二章兄弟(一)
兄弟(一)
布政使郭璞打心底喜欢这所北方名城,虽然郭璞知道朱元璋不会让自己在北
平呆得太久,明朝地方官员,还没有人做到像自己这么大,执掌四省,尽管这四
个省的人口加起来也没有别处一个省多。估计明蒙战争结束之日,也就是自己功
德圆满回朝高升或高挂之时。所以在此之前,一定要让新政尽快成长起来,尽快
学会保护自己。无论换了谁来做这四地的最高长官,都无法改变既成的事实。
几年来,看着北平等地一天天繁华,一天天富庶,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慢慢
长大成人一样,郭璞心中充满难言的喜悦。尽管这个孩子身上有这样那样的缺点,
做父亲的依然喜欢在众人面前把儿子的优点一一炫耀出来,然后在客人的赞扬声
中谦虚那么几句:“小犬无知,大家不要把他捧得太高,免得他骄傲自满”。如
果真有一个客人不识趣当面指责孩子不懂事,缺家教,做父亲的纵使再虚怀若谷,
肚子里也会把客人的祖宗八代挨个问候一遍。
现在就有这么一个不识趣的人送上门来了,论师承还和郭璞颇有渊源,算得
上是同门师兄。拿着师叔的信,千里迢迢来到北平,只为了和郭璞辩上一辩,让
他认清北平种种新生事物都是洪水猛兽,早晚祸国殃民。
“滥用武力,渴求财富,崇尚机械力量,自私自利,以残暴野蛮为荣,礼乐
崩坏,纲常离析,常此以往,不待人毁,其必自毁之……”!
“滚,远远的给我滚,除了读书外,你经历过什么,你又做好过什么”,郭
璞肚子里暗骂,表面上还得客客气气地听师兄慷慨陈词,像师兄白正这种人,你
真要把他轰了出去,反而成就了其正直的声名,不如慢慢和他耗。
白正白德馨可不这么想,他不到二十而名动江南,六艺经传皆精。在他心中
圣人之道,圣人之言是整个社会的行为典范,凡人说话做事只要都符合了圣人之
道,则大明将重现盛唐时代四夷来朝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