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满脸委屈。
“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前边这几条都是说股本问题的,股本越大,享受权
利越多,凭什么。再说了,当初说让你们三个制订草稿,可是说不准你们三个参
加表决的,你现在出来号召大家赶快通过,是不是心操得太多了些”?北平的几
个本地商人也不领情。
“嘿,你还越说越有理了,我们三个制订草稿不假,我们三个也是大家推选
的,这么累人的事,我还不想干呢”。
“您不干,我干,我们也识字,你兄弟这把戏骗不了人。谁不知道你们兄弟
外号叫都市之狼啊,见好处就不松口”。
屋子里乱成一锅粥,谁都觉得自己有理,谁都不肯吃亏。负责维持秩序的老
张五拿着块说书先生的惊堂木,不断地拍桌子示意大家安静,一个一个轮流说话。
“武兄弟,你看照这样下去到年根上,这新规则能出来么”?郭璞一边喝茶,
一边微笑着问武安国。
“我看,没三五个月是不成了,这帮家伙也满好玩的,有股市时,他们想方
设法钻空子,股市宣布无限期休市,他们又如丧考仳,整天盼着开盘。让他们制
订规则,他们又不着急开盘了,生怕哪块吃亏上当。这回詹家哥俩儿有苦头吃了,
这些小商户联合起来,够他们对付一阵子的”。
“也是,不让他们说话吧,他们就给你起哄捣蛋,让他们说话了,他们就互
相拆台。高胖子这个便宜拣大了,老想着钻空子的人,这次反被人家钻了空子”。
郭璞一想起高德勇那焦头烂额的样子就想笑。
武安国也笑了,这鸣镝楼,怎么看怎么像当年某些地区的选举,就差没扔鞋
子和臭鸡蛋了。作为二十一世纪的人,在开会时扔鞋子和臭鸡蛋无疑是对人类政
治智慧的亵渎,但放在这个君权社会,却是大大的进步。至少,就像那个小商人
那样,他们意识到自己还有个人的权力,而不是一根草,或者户部上的一个数字。
正沉思间,只听隔壁“乒”的一声,好像什么东西被扔到地上,然后就听见
一个人愤怒的喊到:“不知廉耻,不知廉耻,华夏古国揖让之风,全让你们给毁
了,还好意思叫我来看,看这些人在这里出丑”!
谁这么大火气,难道是有大笔资金被占用了吗?武安国探询地看向郭璞。郭
璞无奈地笑了笑,面红过耳。这嗓门这语气,不用问就知道,是他师兄白正白德
馨来了,也不知是谁这么多事,把这老先生请来看稀罕景。
“我看这样挺好,把一切都拿到台面上来,大家这么吵,虽然慢,终究会有
个结果,比嘴巴上仁义道德,背地里下黑手强得多”。有一个柔和的男声答应着,
给白老先生火上浇油。是伯辰,也就是他能想出让白正实地考察这办法。
武安国和郭璞相视笑了笑,开门踱了过去。白正的大名现在于北平可谓家喻
户晓。老先生来了北平不到五天就给自己找到了事情做,在北平书院开课授孔孟
之学。书院里为了让学子们毕业后有更多的选择,论语、孟子、诗经、大学等一
向是课程重头,以白正在江南儒界的名头,当一个小小的教授的确有些屈才,所
以校长穆罕默德非常愉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开始慕其名而选其课的学生也很多。
可是开课不到半月,学生走了大半,纷纷到别处听课。白正到穆罕默德处抱怨此
地学生不尊师重道,穆罕默德向他解释,北平这地方有学问的人少,商家不容易
雇到读书人,所以学生通常在平时出去做事情补贴家用的。学校为了方便学生,
特地一门功课有几个老师在一天的不同时间段开,只要学生愿意选,学校就由他。
反正考试阅卷时要把名字封起来,师生之间无法沟通,无论师承于谁,通不通过
完全凭个人实力。白正开课时间在上午,正是学生忙着给各商户或者工厂干活时
间,当然不会留住太多的人。白老先生听后无奈折节下士,和伯辰掉换把课开到
了晚上,结果不到三天,晚上上课的同学又逃走大半。气得老先生暴跳如雷,几
欲用绳子把学生捆了来。若是在江南,大的书院上门相邀,白正还要考虑有没有
时间和心情,没想到在这蛮荒之地明珠暗投,着实郁闷。
这白老先生也不是浪得虚名,自从来了北平后,很多行业弊端,种种不公之
处,被老先生一双慧眼一一挖出,每天写了文章在《北平春秋》上痛斥。又着实
花了些功夫把伯辰收藏的西方苏子(苏格拉底)、柏子(柏拉图)、亚子(亚里
士多德)的名著狂啃一遍,对比孔、孟、荀三圣之学进行批驳,种种观点倒颇有
见地,吸引了不少闲人眼球。《北平春秋》的掌门人看好白正的文章,专门开设
了版面让白正和伯辰来论战,二人俱是博学之士,彼此唇枪舌剑倒成了《北平春
秋》一个特有的卖点,不到两个月时间,报纸销量大增。
随着《北平春秋》盗版发行到江南,一些江南才子也纷纷参与,千里迢迢写
了文章来发表。北平众儒者当然不肯让伯辰孤军奋战,也写了些文章针锋相对的
辩驳。前些日子北平股市上武安国和众商团斗得热闹,学界中伯辰和白正亦辩得
激烈。俨然儒界已分为两大学派,北派以伯辰为首,南派唯白正马首是瞻。大家
都认为自己所掌握的是儒家真义,北平众儒者认为自己把握的是圣人之魄而不是
圣人之皮。南方众儒以为自己所引用俱是儒家经典名言或做事先例,彼此谁也不
能说服谁。论战归论战,这白正倒的颇有古代君子之风,和伯辰两个平素互相甚
为敬重,不把学术上的冲突带到生活中。
“就这样下去,人必多争竞,而后必然多讼。若天下皆如北平,必大乱矣”!
待武安国和郭璞走到伯辰看热闹的屋门外,白正显然已经意识到自己刚才太冲动
了,修养上输给了伯辰一畴。强压怒火,低声抱怨。
“我看未必,多讼不是祸乱的根源,民有苦无人救,有冤无处申才是祸乱的
起因。要是官府肯尽心尽力为百姓办事,百姓的生活得到保障,谁愿意干那些掉
脑袋的事情。千斤之子,不死于市。百姓多讼,你当官的多花点心思把秉公处理
就是了,老想着当官不干事,整天写诗、下棋、做画,这官也太好当了些,要是
在店铺里,哪个伙计这么干,老板早让他卷铺盖了”。伯辰亦低声反驳。
“为政者牧民,贵使贱,贤使愚,和店铺里的小伙计怎能同日而语,亏你还
饱读诗书”。
“白兄,我看你就是读书读死了,尔俸尔禄,民脂民膏,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这官府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那里不是老百姓的供奉。老百姓给你发俸禄,不
就是雇了你吗。你不给人家办事,凭什么厚脸皮吃着人家的,喝人家的。贵使贱,
贤使愚,怎么判断你一定就是贤的,贵的,别人就一定是愚的,贱的,准则在哪
里,又是谁订的……”。
轻轻敲了敲门,郭璞和武安国走了进去,屋子里除了白正和伯辰,还有几个
年青人,有两个是前些日子特地跑来让白正指点文章的,武安国对这两个人很客
气,所以郭璞对二人也有些印象,一个叫齐泰,溧水人,马上要应科举,文章写
得很好,只是见识还局限在一隅,没有北平书院这些学子们开阔。另一个叫黄子
澄,也是个精通经史,文采风流的人物白正领着他以晚辈之礼来拜时,郭璞曾经
和他论了会子诗文,看得出他是个胸怀大志的人,就是太热衷功名,估计是书读
得多,与人接触得少。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在武安国和郭璞这样的朝廷大员面前,众人当然不
能坐着,纷纷起来施礼。武安国摆摆手,让大家不必客气,“我和郭兄只是路过,
听你们说得有趣过来听听,这里又不是官府,大家尽管随意些”。
白正虽然对北平种种政策甚为反感,但对于武安国八百乡勇抗敌,单骑救主,
宁可拼着性命不要亦为胡维庸案大臣鸣冤的英雄事迹还是非常佩服,笑着说道:
“如此,我们就僭越了,我们正弄不明白钦差大人让这些商人自己制订规则之令
的奥秘呢,此刻刚好当面讨教”。
“是啊,还请武侯给剖析一二,晚辈愚钝,无法明白武侯此举之意。想武侯
当年一策定辽东,所谋之深必非晚辈一时能解开”。黄子澄从白正身后闪出,端
端正正给武安国做了个长揖。
这个黄子澄,就是太爱显示自己。郭璞的眉毛向上一挑,脸上露出明显的不
快之色。齐泰也感到了同伴的鲁莽,上前来轻轻拱了拱手说道:“晚辈也想听听
武侯的高见,武侯平日所谋,的确长远,不看上一段时间很难体味其中好处。我
们二人马上要回江南,求知之心甚急,若有不当之处,还望侯爷海涵”。
武安国知道这二人日后必是风云人物,虽然大明朝的历史走向未必和原来相
同,但以二人的文学造诣,日后即使不在朝中为官,在野亦能自成一派。能让这
样的人理解新政最好,即使他们不明白新政,也希望通过这一段时间耳濡目染,
让他们不至于站在新政发展对立一边。北平新政发展虽然有些畸形,自己却每每
被其强悍的生命力所震动,照这样发展下去,无论挡在新政前面的人是谁,结局
一定会以失败而告终。能让这世界少一些悲剧,最好还是少一些。
抱着试试看的念头,武安国对二人友好的笑了笑,“你们二人都是饱学之士,
无论你们二人内心喜不喜欢眼前这个情景,我希望你们抛开个人成见评判一句,
这样让所有参与者一同制订股市规则,看得到的好处在哪里”?
“如果能争出个结果来,应该比较能让大家信服,毕竟是他们自己制订的,
错了也怪不到别人”。齐泰仔细想了想,坦诚的回答。
“坏处呢”?
“坏处很多,刚才白师叔说过一些”,黄子澄被郭璞刚才的表情吓了一跳,
看齐泰回答完第一个问题,郭璞并没有发作,小心翼翼的说出第二个问题的答案。
“最大的坏处是移风易俗,让百姓为了蝇头小利争来争去,失去了揖让之风。当
年孔融让梨……”。
“别扯太远,说第二条吧,否则伯辰兄又要反驳你了”。武安国微笑着打断
了黄子澄的发挥。
“第二,就是没完没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把规则定下来,浪费很多功夫”。
“那你是等他们争论完了,共同制订个大家都遵守的规则好呢,还是立刻拍
板,以后让他们在不断捣乱,弄得股市无法继续下去好呢”?武安国请二人自己
选择答案。
“当然是争论完了,共同制订规则好,不过这也太慢了些”!二人想了一会,
齐声回答。
“慢不要紧,慢到最后,股市依然存在,他们就有赚钱的机会,好过一下子
崩溃了,局面无法收拾。不光是股市,好多事情都是这样,慢慢进行,总有达到
目标的一天,要是不考虑周全图一时之快,最后极可能收到相反的效果”。武安
国非常认真的开导着几个年青人。在他自己那个时代,为了所谓的效率牺牲掉太
多的东西,到后来发现恰恰是这些被牺牲掉的东西,成为社会前进的瓶颈。
“不过晚辈还是觉得股市不存在的好,虽然震北军最初通过股市交易税得到
了很多军饷,但后来的股市风波也让很多百姓一贫如洗。并且这种争竞之风不可
听之任之”?见武安国不是个蛮横之人,黄子澄把刚才伯辰和白正辩论的话题又
提了出来。
“我倒是欣赏这种据理力争的方式,虽然一时半会弄不明白,但是最后双方
总会妥协,彼此都后退半步,留出一份缓冲的空间来。子澄,其实只要有利益,
必然有矛盾。做为官员首要的是让矛盾找个宣泄口,而不是硬压下去,捂着盖着。
否则总有一天会捂不住,到那时恐怕造成的祸乱就大了。这钱多钱少的,看重的
利益本来就不同。让他们这样吵吵闹闹,等吵累了,他们最后还会互相做个揖,
叫声兄弟。如果连吵闹的机会都不给他们,可能最后他们动了刀子,彼此视若仇
敌,谁也劝不回了”。武安国的话有些不着边际,听得众人一头雾水。
“侯爷,您刚才说这些好像与股市关系不大,至于民风,白某以为可以用圣
人之道教化之,关键在于官府要严格对待害群之马”。白正把武安国的话品味了
半天,也没明白其中的意思。顺着刚才黄子澄的思路提出自己的见解。
“教化,白兄,你能举出一地教化成功的先例吗,如果没有官府强行压制,
真有人能在利益面前相敬如宾吗?至于这个股市,你可以把他看成股市,也可以
把他看成北平,这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利益争执和大厅里面其实是一样的。我
读的书不多,但我知道的历史记载中只有礼仪崩坏的时代,没见过圣人之世真的
到来。并且这个利益崩坏,国破家亡的时代每隔两三百年就要重来一次,这是为
什么?白兄大才,请不要用天命来搪塞我”?
“这”?饱学的白正突然发现自己在这个黑大个面前有点秀才遇到兵的感觉。
他是名士,自然不能闭着眼睛说瞎话。内心里白正也知道,书上说的圣人之世,
确实不可考证之处居多。正当他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又听武安国自言自语般
说道:“新政最后发展到什么地步,我不知道,我想在座的都不知道,其实它到
现在为止,都不能叫做新政,因为它连自己的策略、方法和主张都没有。我们大
家都不能肯定未来是什么,会怎样。但我们却都知道这里以前发生过什么。我们
已经给蒙古人做过一回奴隶,我想没有人希望再给色目人、日本人、或者这世界
上任一个民族再做一回奴隶,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子弟被人欺凌,被人侮辱。所
以武某恳求大家,看到不顺眼或不正确的地方,可以指责它,批驳他,想办法制
约或者教化它,却千万不要想去毁了它,因为毁了它后,我们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