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都被燕王赚走了,而燕王却不肯增加其封地上缴的税收数量。朱标反复思
量着这句话,一时间全然忘记了一个事实:至少这个燕王没向国库要钱,而秦王、
晋王拥有几乎和燕王一样大的领地却每年向朝廷伸手。
削番,朕削得动么?朱标苦笑着命黄子澄退下,叮嘱他顺便让秉笔太监将朱
江岩和齐泰宣来。削番是不成的,自己手中的军队没有把握可以战胜老四,老二
和老三同样是番王,让他们出兵的协助朝廷干掉老四,他们做大后朝廷付出的代
价决不比让维持现状小。消减水师开支这个建议更是一句虚妄之言,没有水师在
海外攻城掠地,自己的功业何来,在百姓中威望更让老四给比了下去。况且没有
这支水师,拿什么和老四讨价还价。消减武安国修路及治河方面的投入?这正是
黄子澄他们一直暗中采用的办法,可眼下等待朝廷建设的淮河岸边是朱家的故乡
啊,故乡的花鼓唱得好,“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
十年倒有九年荒,……”。
想起官员奏折上所言凤阳惨状,朱标眼中隐约有了泪光。这十年九灾的淮河
两岸,如今是朱标的一块心病。连故乡百姓的日子都无法过好,自己还算什么好
皇帝,他心里暗暗自责,同时又暗暗羡慕起燕王朱棣手下人才济济来。如果那个
郭璞在朝中,也许朕也不会这么难,可燕王又怎么舍得让郭璞入朝。
宁可把北方六省的政务都交给郭璞,朱棣也不会哥哥将郭璞挖走。安泰皇帝
朱标还没傻到去抢弟弟手下第一能臣的地步。即使抢过来,他也没朱棣那种勇气,
赋予对方无条件信任。这就是作为帝王和作为诸侯的区别。只要皇帝在,诸侯就
不怕自己所信任之臣造反,就可以由着那些爵爷们在圆桌议事时互相扔鸡蛋和鞋
子。可天子可以么,天子不但要为国负责,还要为自己的家负责啊!
“皇上,朱大人和齐大人到了”,秉笔太监孙厚蹑手蹑脚进屋通禀。
“让他们进来,赐座”,朱标将心神从北方收回,高声吩咐。
齐泰和朱江岩二人先后走入御书房,当年羽扇纶巾,雄姿英发的姑苏朱二老
了,乌纱之下,已经可见缕缕白发。曾与黄子澄一同在北平指点江山的齐泰也步
入中年,宽厚的面容上染满了岁月的轨迹。二人一同给朱标行了君臣之礼后,端
坐在皇帝对面的凳子上。
“今天把二位爱卿找来,朕要问问国库的事,子澄说国库里快没钱了,自朕
继位以来,这可是头一回,你们一个管钱粮,一个管着海关,给朕核计核计,为
什么这北方六省蛮荒之地,反而比锦绣江南富有。是朕失德呢,还是用人不当!”
朱标没心情和旧部客套,开门见山说出了今天所议主题。
这话说得够重的,齐泰心头不由得一沉。站起来躬身施礼道,“万岁,微臣
掌管户部钱粮,却劳万岁为国库忧心,微臣失职,请万岁责罚”。
朱标摆摆手,打断了齐泰的请罪之语,“朕并非想责罚谁,只是想知道具体
原因。子澄不管钱粮,不如你们清楚。朕不想做那又瞎又聋的当家人,知道了原
因,咱君臣也好想办法”。
“万岁想听真话还是听假话”,朱江岩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子,低声询问。辅
政大臣中,他跟朱标日子最久,但其意见却屡屡不被朱标接纳。慢慢地难免心灰
意冷,说话时预先留出退避空间。
“真话,咱君臣二十余年,朱二无需用假话哄朕开心”。朱标略作沉吟,给
了海关总长一个确切答案。
真话就好,我还以为你自己愿意这样当糊涂家呢。朱江岩自我解嘲地笑了笑,
朗声说道:“臣以为,海关收入近年流失严重,与关税高低无关,但诸多官场恶
习难辞其咎。与海外诸国相比,我朝关税并不沉重。但出关前手续烦杂,不法官
吏纷纷伸手。一船货物出海,货主付出的各项杂费是关税数倍,当然要想办法逃
避损失,所以南货北出之事屡见不鲜。”
“朱卿是说有人从中层层剥皮了”。一层阴云浮上朱标苍白的脸,朱江岩所
说之事他有所耳闻,却没想到严重至威胁国家收支平衡地步。
“要光是层层剥皮还好”朱二摇摇头,继续禀报,“一些封疆大吏买通海关
人员,其家族货物通关时根本不缴税。更有甚者,居然勾结商人一同走私,连海
关都不过了。臣手下的人抓获过数批不法之徒,报到律政司,查来查去都不了了
之。那些小商小贩见海关管不了势力大的官商,自然更不甘心受盘剥,所以要么
走私,要么带了货到北方出海。今年自地海关进出货物,不及安泰十年三分之二,
海关收入自然下降甚多。”
“地方上也大体如此”,户部尚书齐泰见朱江岩没给不法官员留什么情面,
也跟着禀报了一些实情,“一些地方官员或者私自加税,或者强行入股一些可赚
钱行业。弄得市井萧条。官员自己及家人开办的产业则欺行霸市,并且能找到种
种借口不向朝廷纳税,各地户房小吏寄身于地方官员之下,鄢敢多事,收不上钱
来,只好向没势力的小贩身上想办法。吓得百姓不敢轻易言商。臣闻有一痴人贩
灯草入城,一路上被收各项钱款无数,最后不得以,中途将一车灯草点燃,化了
灰以防加重亏本。”
“啪”地一声,朱标的手重重地拍在面前的书案上,书案上的茶碗高高跳起,
叮叮当当掉在地上粉身碎骨。“这帮天杀的狗官,朕加他们的俸禄,加到父皇在
世时十倍不止,他们依然不肯收手,难道非逼得朕再行剥皮之刑么”?
恐怕剥皮之刑都治不住一个贪字,朱江岩肚子里嘀咕了一句,没敢再加重朱
标的怒火。安泰继位之初时,朱二曾对其寄予厚望,以为朱标会支持武将们提出
的“有爵者监督百官,置朝廷及官员于律法之下的主张”,谁料他的提议被朱标
以混乱秩序为理由否决了。朱标采用黄子澄的提议,高俸养官,依靠理学治理朝
政,依靠杂学发展民间工商,开始的时候效果也不错,曾经让朱江岩怀疑自己当
初的意见是否太极端。结果好了才五、六年光景,这种策略的弊端逐渐显现,得
了丰厚俸禄的官员们非但没有满足贪欲,反而将手逐渐伸到新兴工商业当中。非
法侵占他人财产,官员和商人勾结的案例比比皆是。朝廷诸大佬中不少都是此道
楷模。有了这些榜样,机灵的百姓们发现,做什么生意都不如寻路子进官场核算,
想办法当官,甚至当幕僚,是投资最小,见效最快的买卖。投了钱,上任后自然
要从百姓身上捞回本钱来。非但推举出身的官员如此,景泰朝十五年来五届科举,
所选官员到任后鲜有不贪者。如今再提严刑反贪,恐怕杀到天下无官,依然有漏
网之鱼存在。
“万岁,切切不可”,齐泰见朱标气得浑身发抖,怕皇帝真的气急了重拾洪
武年暴政,赶紧出言相劝。“万岁,臣以为,户部及海关之事,如今尚有解决之
道,无需严刑峻法。况且陛下杀了地方贪官,新上任者未必能守得其廉”。
“那你叫朕如何,难道要朕学老四,用那些有爵之人参政,将各地官府搅得
鸡飞狗跳,秩序全无不成”,朱标生气的质问,吓得伏在地上收拾茶杯的小太监
爬在那里不敢起身,“当年你和黄子澄劝朕不可用此尊卑不分之策,朕依了你们。
你们劝朕高俸养廉,朕也依了你们。这些年官员贪污,朕并非不知道,之所以不
欲深纠,无非是念他们为国劳累,亲朋稍有出格之举难免注意不到,况且他们贪
了朕的钱,总得用来做点事,开个工厂什么的,也算为民谋福了。难道朕这样对
他们还不够宽容,不够照顾?现在可好,他们把手都伸到国库中,你还要劝朕给
他们留情,留到什么时候,难道要留到国库给他们败光了,百姓给他们逼反了才
算到头”!
“万岁息怒,臣并无此意,只是觉得杀人并非良方。北方所行之道亦非善策”,
齐泰躬身又给朱标行了个礼,朗声回答。户部尚书这个职位齐泰干了有些年,渐
渐有了些心得,摸索出了一些门路。和黄子澄不同,他对权倾天下并不非常热衷,
反而对当前南北两方所行之政下了很大功夫研究。随着在实践中的摸索齐泰的观
念有了很多改变,有时候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是新政支持者还是反对者。并且通过
和同僚的交流齐泰得知,很多人抱着和他一样困惑。也许这个时候整个大明文武
百官,只要是心里还念着些国家者,都有这种困惑。现在的大明,拥有历朝历代
没有过的繁荣,也拥有历朝历代没有过的头脑混乱。非但他齐泰,所有有识之士
都在寻找,寻找这个国家前进的方向。
“其时在当时,南北两方就像雾夜起航的两艘小船,船上的人都在给各自的
掌舵人出主意,请掌舵者选择他们自认为正确的方向,待到天亮时才发现,原来
两艘船已经彼此遥遥相隔,彼此只能模糊地看见对方的轨迹”。齐泰晚年,在他
的回忆录中写下了这样的话。而这本回忆录最重要章节,记述的就是今晚他和景
泰帝关于国事的问对。
这是大明朝景泰年最引人瞩目的一次君臣问对。齐泰给朱标的答案远远超越
了当时他所有同僚的智慧,在他一生的从政生涯中写下了最夺目一笔。
当朱标问及如何才能不杀人解决当前困局时,齐泰给朱标的答案是,规范地
方官员权力,统一税收和承认物权。
规范地方官员权力的建议起源于地方官员对户部钱粮的侵占。齐泰认为,当
今大明朝庭中分为工、礼、吏、刑、户、兵、海七部,而地方官员属下则有工、
礼、吏、刑、户、兵六房,以官员一人之力,掌管六房,权力实在太大,任务也
实在太多。各地户房小吏在收税时权力受地方长官的干扰严重,所以才造成如今
税收不上来的困局。不如将各地户房小吏的任免及权力行使职责划归户部直接掌
管,改称为户局,跳过地方官员这一级别。这样地方官员无法再额外加税于百姓,
朝廷的税收政策执行也会顺利得多。推及海关,沿海各地海关也应该完全独立在
地方官府之外,由海部直接掌管(包括北方的海关),这样官员们在逃关税及从
中盘剥时会大费周折,一定程度上也能缓解海关损失。
统一税收的建议则是,无论开矿、开工厂、种地还是经商,所有税额由朝廷
制订比例标准,一次性以银圆形式征收,并由地方户局发给纳税凭证。拥有货物
纳税凭证的商人无论将货物运往何地,只要不出国门,任何地方户局不得再向其
征税。
承认物权是齐泰一生中最得意的手笔,齐泰以为,造成现在商人北逃的主要
原因是他们的财产得不到保障,一些不法官员总是借故谋夺他们财产。而北方燕
王治下因为勋爵和官员们互相牵制,情况稍好。如果朝廷下旨,非贪污所得财物,
任何官府不得侵犯。如有侵犯,朝廷必将严惩且以国库赔偿受害者,则定能挽回
一批商人的心。毕竟北方乃苦寒之地,生活舒适程度照南方差得很远。
“你写个折子,尽量说得清楚些,明天咱们君臣在朝堂上议议此事,朕以为
此三策皆为治世良方”。当齐泰提出第一条建议时,朱标就被吸引住了。这个策
略实在是好,特别是可以借规范地方官员权力之名收回永明城海关管辖权,燕王
朱棣肯定找不到足够借口推辞。第二条统一税收之法执行起来必然困难重重,但
如果用人得当,难题可迎刃而解。第三条承认物权之策也有可取之处,百姓的辛
辛苦苦忙活了半辈子,总得有个指望,家产官员们这样随意侵占,他们除了逃到
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还会有什么办法?
“臣尊旨”,齐泰十分高兴地接受了任务。
朱标被齐泰那一脸虔诚打动,笑了笑叮嘱道:“你也别高兴太早,朕认为此
三策为治世良方,可朝臣们未必都以为你说得有道理,所以明日早朝你那奏折还
是想办法说得清楚一些才是。最好像当年武公那样,给朕也写出个可行性报告和
可靠性分析来。”
“臣定不负陛下所期”,齐泰坐直身体,郑重地说:“陛下,其实今晚陛下
之惑,以武公大才,转瞬即可开解。待淮河疏通之后,臣望陛下早日调武公进京,
朝夕问对”。
“此事朕自有分寸”,朱标顾左右而言他。“你们二人退下吧,朕明日早朝
会着律政司追察今晚你们先前所奏之事。快过年了,这总帐得算算清楚,朕一定
要揪出几个带头的严惩。否则这些家伙还真以为朕软弱可欺,越发不知收敛”。
“臣等告退”,齐泰和朱江岩一同起身告辞。腊月的天气,屋子外很冷,二
人本来就不甚和睦,冷风下无心闲谈,快步走出宫门直奔各自的马车。
“朱兄且慢”,刚触及上车扶手,姑苏朱二的脚又被齐泰的呼唤硬拉了回来。
转过身,他看见齐泰因兴奋而颤抖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缩着,微微前倾,好像欲言
又止。
这个齐泰搞什么鬼,朱江岩有点摸不到头脑。景泰朝几个大学士中,黄子澄
最受器重,然后是曹振、齐泰,尚炯,刘秉珑,朱江岩因政见与黄子澄等人不和,
排在最后一位。并且这个位置还是朱标念他追随多年之劳勉强赐给的荣宠。
不过今天这个齐泰所提之议还有点见地,至少不是一味回护那些搜刮民脂民
膏的国贼。念在齐泰今晚的表现上,朱江岩回给对方一个笑脸,礼貌地问:“齐
大人,这么晚了,不回去赶明天早上的奏折,难道还有事和朱某商议么?”
“也没甚么大事”,齐泰尴尬的赔了个笑脸,低声问道“齐某的师叔伯文渊
日前应邀在京城讲学,不知朱兄可曾碰见”。
“当然,我和他是旧相识”,朱二愈发奇怪,这个齐泰,好端端搬他师叔出
来做什么,谁不知道他们师徒之间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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