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中戒备森严的大牢冲击起来如逛集市般容易,然而,在护卫大牢的官兵醒过
神前,他却未能将伯辰救出来。
“我不能用自己的错误来验证别人恶行的正确”。伯文渊在大牢中如是说。
一个多月的牢狱生活,非但没将他身上的棱角磨平,嶙峋瘦骨下,透出浩然正气。
“我本无罪,逃了反而是有罪了。你们快走吧,否则我只能咬舌自杀以证清
白”。这个执拗的先生用生命给自己的学生上了最后一课。
我为什么不将老师打晕了呢?张正心懊悔地想。活着拖他出来,总比看着他
赴死强。可当时伯辰身上散发出的威严让人根本生不出这种念头。
“头,前面城墙根儿好像有大队人马”,探路的斥候将张正心的思绪从伯文
渊的身旁拉回。
张正心一愣,挥手示意弟兄们赶紧找胡同中的死角躲好,自己随着探路的斥
候走向最后一个街口。
城墙根儿下的最后一条街道上灯火通明,无数个玻璃灯笼高高挑起,将街道
照得亮如白昼。灯笼下,一员战将顶盔贯甲,在寒风中肃立,面无表情。他手下
的将士皆站得笔直,手中的兵器被灯火逼出幽幽篮光。
“方明谦”!张正心低低叹了口气,又是一个老熟人。退路已断,前路不通,
这京师,莫非要长了翅膀才能出得去么?
第三卷国难儒(六)下儒(六)下张正心紧握住手中的火铳,手指关节处渐
渐发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一滴滴滚落。这个距离,他可以轻易地射中方明谦
的脑门。射中之后又如何呢,斥候们固然可以趁着众官兵群龙无首的混乱获得夺
门而出的机会,自己能逃脱良心的惩罚吗?回到北平,去向燕王及北军弟兄们说,
自己亲手将踏平倭寇老巢的方明谦杀了,去炫耀自己大义灭亲,处事果断?
一同侦察敌情的斥候感觉到了张正心的犹豫,低声请命“头儿,我把他们引
开,然后你带着弟兄们走”。
“不可”,张正心一把将伙伴拉住,慢慢退向胡同深处,边退,边趴在斥候
的耳朵边上说道:“你去,徒死无益处,那个人是小霸王方明谦”。
斥候微微一愣,心甘情愿地放弃了挣扎,跟着上司避入黑暗中。小霸王方明
谦在军中的名气不亚于曹振与武安国,在这些打了一辈子仗老将军面前玩调虎离
山的把戏的确如张正心所云,送死而已。他能料到“贼寇”从水西门撤离,就一
定不会轻易放弃这里的关卡。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斥候们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首领张正心做决定。时不
我待,天一亮,大伙儿连葬身之地都没有。
乍暖还寒,料峭的春风扫过张正心英俊的面颊,吹尽脸上的血色。事已至此,
只能以命相博了,他觉得心头隐隐做痛。略做布置,安排手下军官带领斥候们准
备趁乱夺门,自己带着两个准头好的随从翻身上墙,从民宅的房檐下潜向城墙。
方明谦的帅旗又一次出现在面前,张正心扫了两个随从一眼,再次低声嘱咐
:“射那个带队的将军,然后咱们向那边跑,跑不掉了,就拉手雷自尽,无论如
何别让人认出咱们是震北军的弟兄”。
杀死方明谦后,他不打算再回北平,怀中手雷的火帽已经选开,亲手杀死当
年的战友,引开追兵后,他会给全天下一个交待。
两个斥候没有做声,一同点点头,目光中露出坚毅的神色。三把火铳从一所
房子的屋脊后探出,方明谦宽阔的额头在准星里逐渐清晰。
“哄”,剧烈的爆炸震得大地随之颤抖,京城正中央,一片烈焰腾空而起。
“走水了,走水了”,阵阵惊呼从背后传来,打断了张正心等人的动作。给
随从打了个暂停的手势,张正心回头张望,是皇宫,有人纵火烧了安泰皇帝的老
巢。
城门口的官兵登时传出一片喧哗,方明谦被气得七窍生烟。京城格局,西贵、
北富,住在西边的都是豪们显贵,京城中出了事,普通官兵不敢挨家搜查,惊动
豪宅的主人。“毛贼”们从这里逃出城的可能性最大,他虽预料到此地乃强盗必
经之路,却因牵挂安泰皇帝的安危,不敢在此地耽搁,无可奈何留下数十人把守
城门,带着麾下将士朝皇宫奔去。
张正心纵身溜下房檐,凭斥候们的实力,强攻城门,解决剩下的官兵已不太
难。不知谁放了这把及时火,难缠的周崇文到现在还没追上来,估计被同样一伙
人绊住了。今夜暗中帮忙这伙人不知道是何方神圣,手段着实令人佩服。
“头,有人找你”,见到首领平安归来,等候多时的斥候赶快上前汇报。
“谁”,张正心警觉地问,斥候队伍中出现了一名黑衣人,此人也忒有本事,
居然在他离开这段时间靠近了斥候,并且取得了大伙的新任。
“从旁边这个大院子的角门出来的,隔着门给了咱们这个”,斥候军官上前
将一个硬梆梆的玻璃牌塞进张正心手里。那个黑衣人随即上前,在张正心耳边低
低说道:“不要硬来,跟老夫走”!声音苍老无力,却隐隐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那玻璃椭圆扁平,张正心凭借手心传来的触觉摸出了上边“无为”二字,一
幅怀柔山水,那地方他从小玩到大――是当年怀柔县令郭璞的随身之物。武安国
初次炼出玻璃,曾经给当时身边的亲朋好友每人铸了一块椭圆玻璃佩。当年玻璃
价值不菲,椭圆型又难打造,能得到一块玻璃玩物者皆如获至宝。现在玻璃已经
不像当年那般值钱,只有怀柔旧人才会珍惜此物,时刻带在身边。
对方能拿到郭璞身边物件,应该是个熟人。张正心点点头,带领众斥候跟在
了老者的身后。
皇宫方向的火势越来越大,鸣锣报警声,惊慌的喊叫声,官兵们赶去救火的
脚步声响成一片,不时有几点冷枪从中点缀,衬托出正月的热闹。几乎每条大路
上都有官兵匆匆忙忙向皇宫方向赶,有几队官兵简直就是从众斥候的面前跑过,
个别官兵甚至看到了胡同里的人影,脚步依然不停。混乱时刻,没人再顾得上理
小巷子里藏着的这伙来历不明之徒。
老者显然对京城很熟,三转两转,已经带着众人从城西绕到了城北。张正心
几度借着火光观察老者,都无法识别对方身份。此人浑身黑衣,整张脸都用黑布
包着,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边。年纪显然不算太小,步履虽然矫健,行走间,粗
重的喘息之声清晰可闻。
在一座小桥前,老者停住了脚步。拣起数块石头子,三三两两扔进了散发着
臭味的水面。
“波,波”,“波,波,波”,“波,波”……,有节奏的水漂声在嘈杂的
环境里反而被衬托得分外清晰。
几点烛光亮起,五艘清理河道淤泥的敞棚船从桥下驶出,臭味刺鼻。
“上船”,老者吩咐一声,率先跳上甲板。斥候们长出一口气,不顾肮脏,
陆续走入船中。
这是种专门负责清理京城中大小河沟与排污渠中脏乱之物的垃圾船,船身狭
长,载重很大。斥候们的到来根本没给船队增加多少负担。指挥船队的是一个灰
袍老者,和黑衣老者看上去似乎很熟,待斥候们全部上了船,相互点点头,几艘
清淤船排成一线,沿着水道不急不徐向玄武湖驶去。把守水道闸门的兵士见惯了
这种天黑入城,黎明出城,浑身散发着令人恶心臭味的船只,沿途数道铁栏顺利
放行,根本没有人去注意今夜船上干活的伙计多出一半有余。也怪不得士兵们马
虎,这当口,皇宫那边已经闹翻了天,谁还顾得上管着运河泥的闲事。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距离皇宫不远处,北海王府,小王爷常承祖满身灰尘,
站在院子中兴高采烈地看火。
在他身边,詹无咎和一个面孔清丽到极致的书生指指点点,猜测着皇宫的混
乱场面,不时发出低低的笑声。
大明海关总长朱江岩,詹氏商团的大老板詹臻,奉旨打劫的前大理寺正卿吴
思焓皆在院子中,今夜倒是一场多年不见的群英聚会场面。
“过瘾,早知道能烧这么大,四下多点几个火头再回来”。大将军常茂之子,
北海王常承祖意犹未尽地说道。
“可惜了那枪没打到正主儿,要是早知道带队的是周崇文,我就打他的脑袋
了”。詹无咎兴奋得连连搓手,他父亲和伯父俱是镖师出身,家传的马上步下功
夫,今晚狙击追兵的黑衣人就是由他带的队。
大明海关总长朱江岩被小家伙们气得哭笑不得,伸手给詹无咎脑门上来了一
个爆凿,不高兴地数落道:“胡闹,胡闹,如果惊了万岁怎么办,你们还嫌这世
态不够乱么”!他是安泰皇帝的旧部,后来虽然不得朱标喜欢,毕竟君臣多年,
心中顾念着老上司朱标的安危。
“朱叔叔尽管放心,你的糊涂皇帝安稳着呢。起火的是朝房,一时半会烧不
到皇上寝宫。况且有那么多宫廷侍卫在,救不了火,还不会背着皇帝跑吗?不过
你明天上朝就麻烦得很了,朝房没了,大伙没有地方私下通气和打嘴架扯皮”!
詹无咎旁边那个面容清丽的书生出言反驳,声音不大,带着几分小女儿的稚嫩,
在理,却有几分刻薄。
朱江岩的话被硬生生噎住,狠狠瞪了几个年青人一眼,不再言语。这个少女
是武安国的女儿,好像没继承多少武安国的稳重,却把刘凌当年的刁钻古怪学了
个全。众人在武安国家商定了营救伯文渊计划,她也女拌男装跟着到京城凑热闹。
联合数位大臣替伯文渊请命的策略没有奏效后,吴思焓决定采取武力。这个
老江湖不像张正心一样鲁莽,事先乔装借探监之机和伯文渊见了面,劫狱计划同
样遭到了伯辰拒绝。就在众人在京城寻找其他机会的时候,一个衙门里做事的老
相识悄悄跑来,向吴思焓通报了另一伙人正在营救伯文渊的消息。
今晚第一声爆炸响起,吴思焓立刻将手下人马分散派了出去。总算出发及时,
成功帮助张正心脱离了险境。据手下弟兄回报,眼下各城兵马纷纷赶赴皇宫救火,
夺门而出不算困难。况且除了吴思焓这伙人外,还有一个强势人物决定插手。
见朱江岩始终牵挂着朱标的安危,吴思焓摇头笑了笑,伸手拍拍姑苏朱二的
肩膀,低声问道:“朱兄,难道到了现在这时候,你还没看清宫中那位昏君的嘴
脸么”?
朱江岩亦摇摇头,伸手将吴思焓的大手从肩膀上用力挪下,向旁边避了两步,
正色说道:“今上不是凶残之人,他在那个位置,有他那个位置的难处。朱某行
此之事,心中已很愧疚,昏君二字,请吴兄休要再提”!
吴思焓听了朱二硬梆梆的话,不怒反笑:“好,安泰皇帝不是昏君,吴某认
错。可天底下哪个皇帝是真正的昏君呢。谁不想让人说是尧舜禹汤,纵使是那亡
了国的隋炀帝,谈起治国之道来不也曾让唐太宗佩服么?朱兄说得有理,在那个
位置上,有那个位置的难处。看到的天空只有宫墙那么大,什么御使,律政司,
小事上吵吵闹闹,遇到大事,还不是勾结在一起糊弄他。那个位置,嘿嘿,多聪
明的人上去,不做昏君,亦是个冤大头而已”。
姑苏朱二听得极不入耳,他不满于时政,却对安泰皇帝忠心耿耿。掺和进今
夜之事,实属无奈。摸摸口袋里伯辰临被捕前托人归还他的免死金牌,向旁边又
避让几步,提高了声音反驳:“做皇帝和做诸侯能一样么,家大业大,自然难免
有疏忽。况且如吴兄所言,谁上去都是冤大头,即使北边那位当了皇帝,还不是
一样”?
几个观火的少年都被他和吴思焓的话吸引,慢慢聚过来,将二人围在中间,
查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两个已过不惑之年的人如斗鸡般争执。
吴思焓扫了一眼众人,亦提高了自己的声音:“朱兄所言极是,要是还按目
前的规矩,当然换了谁当皇帝都好不了多少。朱兄可否想过,为什么赶走一个暴
君,推一个仁慈之君上来,天下百姓一样受苦,甚至受苦更甚。
朱二点点头,又摇摇头。长叹一声,没有言语。当年的太子朱标是公认的仁
慈之主,夺位的手段虽然激烈了些,早登帝位却也是众望所归。十多年,朱江岩
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国库渐渐空虚,国家的生机慢慢枯萎,安泰皇帝也在皇朝的
重压下由睿智变得专横,逐渐走向昏聩。他想过这些问题,但找不到一个明确答
案。
吴思焓笑了笑,继续说道:“其实不光朱兄在想,武侯在想,郭大人在想,
吴某也在想,天下有头脑的人都在想。想当年吴某立志做一个清官,杀尽天下奸
佞。等自己真做了官,才发现很多地方根本是身不由己。无论官做到多大,即使
当了皇帝,在这个规矩下,也没法改变官府欺压百姓的作为愈演愈烈的事实。正
如武侯所言,哪天把百姓压跨了,那天就会再来一次生灵涂炭”。
这段话说得精辟至极,詹无咎、武铮、常承祖都被吸引住,众人期待地看着
吴思焓,希望他能给出一个结论。皇帝是个冤大头,当官多大都身不由己,今夜
众人所行虽然痛快,但只是痛快而已,解决不了当前危难的政局。烧了朝房怎样,
几个月功夫新的朝房原地盖起,肯定比原来的还漂亮,还奢华。烧死的朱标怎样,
新的皇帝继位,依然是出口成宪。
“这十余年吴某快意江湖,苦苦思索。最后终于明白,不是皇帝错了,是规
矩错了。要想不出昏君,不出贪官。不是换个皇帝这么简单的事,而是必须换个
规矩。咱们古往今来皇帝换得多了,没见得管多长时间用”。
这话很久之前好像就有人说过,只是大伙都没听进去而已。詹臻抬起头,惊
诧地看了看吴思焓。说这话的原主沉吟多年,说出了问题所在,却说不出解决问
题的方法,说不出要什么样的新规矩才能让这个国家走出宿命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