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头的是自己的贴身侍卫,跑得太急,全身衣服不知被雨水还是汗水湿透,
紧紧地裹在身体上。
“什么事”?朱江岩警觉地问。皇帝现在于病中,朝政皆由太子与其最亲近
的内阁大臣处理。像朱二这样早靠边站的阁老,除非国家又出了什么惊天大事,
不会有谁想到他的存在。
“朱大人,咱,咱家可找到你了”,跟在侍卫后边的是安泰皇帝秉笔太监孙
厚,公鸭般的嗓音已经带上了哭腔。“朱大人,赶快,赶快进宫面圣吧,皇上病
重,等你,等你托政呢”。
“什么”,朱江岩只觉得脑袋“哄”的一声,天旋地转,心中酸甜苦辣五味
道杂陈。对帝国失望至极,但他并不怨恨安泰皇帝。当年太子初设幕府,朱二弃
商从戎,君臣甚是相得。朱标对这个同姓幕僚信任到出言必从的地步。水师剿灭
沿海各岛海盗时,是姑苏朱二第一个献上的招抚为主,剿抚并重之策,并亲赴虎
穴,说得沿海众盗归降。水师海东征,兵临倭寇老巢时,又是太子朱标亲点姑苏
朱二出马,凭借他的伶牙俐齿瓦解了对方的抵抗之心。洪武年江南官僚反击新政,
沈斌落马,无数官员盯上了海关总使这个肥缺,又是朱标力排众议,破格提拔了
朱二这个一无功名,二无根基之人,并且在这个号称帝国钱庄的位置上一干就是
十七八年。安泰朝的内阁大臣中,姑苏朱二虽不受宠,但却从不见疑。同样替国
家理财的户部,官员几乎是两年一换,可海关总长到现在还是姑苏朱二。
“皇上等大人入宫呢,请大人上马吧”,秉笔太监孙厚抽泣着说,“上了马,
咱家再给侯爷细说”。
拉过侍卫让出的马匹,朱二颤抖着认蹬,天湿,马镫滑,认了数次才勉强爬
上马背,顾不上自己已经是近五十之人,狠狠地一夹马镫,直接向皇宫方向冲去。
边跑,边向秉笔太监询问今天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安泰皇帝朱标在朝房被烧那天因指挥救火受了风寒,本来其身体就弱,这些
年操劳过度,积劳成疾,已经到了凡夫俗子能够承受的极限。那夜被冷风一激,
数疾并发,只是为了让诸臣安心才叮嘱太医不得外泄漏。这几天本来已经有好转,
勉强能下床走动,只可惜千不该万不该偏逢清明时节。
今天早上安泰帝精神尚好,嘱咐太监们在皇宫内设了香案,率太子及后宫诸
妃子遥祭朱家列祖在天之灵。祭祀结束,遣退诸妃,皇帝父子照例来到御书房探
讨朝政。
多日没临朝,朱标自觉身上责任之重,唯恐把父亲传给自己的基业弄出差错
来,便不顾太子和内待劝阻,找了几个要紧的折子复阅。大概是对太子和内阁的
表现不太满意,不知不觉又和太子允文探讨起为政得失,诸臣长短来。父子二人
品评天下人物,皇帝朱标一边告诉太子允文要知人善任,一边叹息朝中无全能之
臣。太子允文听得发晕,突然没头没脑地蹦出了一句,“既然诸臣皆有所短,将
来儿臣依仗何人总理全局”?(请关注酒徒新书《家园》,谢谢)
安泰皇帝听到此言,楞了一愣,沉吟不语。焦躁地在如画江山图前来回踱步,
越踱越快,越踱越快,突然间一口血喷在图上,将半幅如画江山染得通红。
第三卷国难儒(七下)
儒(七)下“你从我手里夺了这江山,我不怪你。本来这江山就是打算传给
你的,不过是早两天,晚两天的差别。可你一定要记住,这是咱朱家的江山,不
能送给外人”,朱元璋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拉着儿子的手如是说。
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仿佛一切都发生在昨天。安泰皇帝在病榻上睁开双眼,
看见守在自己身边黯然垂泪的太子允文,知道同样的事情又要发生了,只不过这
次无法放心而去的是自己。
伸出宽厚的大手拭去允文太子腮上的眼泪,朱标低声安慰道:“我儿不必难
过,人都有这么一天,只是迟早而已”。
“父皇,父皇哪里话来,太医说您是急火攻心,吃些养心顺气之药,很快就
能康复的”,太子允文一把鼻涕一把泪撒了个善意的谎言。虽然父亲最近逼自己
功课甚急,但他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慈父,自己宁愿用生命换他长命百岁。对允文
而言,皇权与江山,远远不如父亲的生命重要。
“傻孩子”,朱标轻轻地替儿子整了整衣服,满眼爱怜。自己的儿子才华过
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幕府往来皆饱学儒士。但对于治国安邦,他却一窍不通,
甚至连撒个谎安慰自己都不会。自己给他留足了人才,他却问自己诸臣皆非完人,
谁来主持全局。当皇帝有让别人主持全局的吗,那他自己还是不是皇帝?
用人用人之长,弃人之短。如果手下出了完人,则最明智的做法是杀了他或
将他弃置不用,否则江山必危。朱允文至今没明白这点,才是朱标对着如画江山
吐血的原因。自打从父亲手中接过这片江山,安泰皇帝就一直没省心过。朱元璋
努力,朱标比朱元璋还努力数倍。父子二人呕心沥血,绞尽脑汁适应着越变越快
的时局,才勉强维持到这个局面。偏偏即将接下自己权位的,是如此一个毫无心
机的儿子,如何让朱标不心急如焚烧,“父皇,孩儿知道错了,请父皇保重身体,
别和孩儿一般见识”,允文见父亲半晌无语,抽噎着表达自己的歉意。今天将父
亲气得吐血,无论说过的话是否有心,都让他负疚万分。
朱标摇摇头,无力的笑了,苍白的脸上一片惨然。“傻儿子,知道什么啊你?
这不是你的错,是为父没做好,没能多教你几年。”
闻此言,朱允文心中愈发难过,跪在床边,拉着父亲的手,眼泪如断线的珍
珠般滚滚而下,“父皇,父皇,孩儿知错,请父皇安心养病,孩儿以后用心…就
是,用心就是”。
“不是你不用心,是为父太难为你了。以你的性情,生在富人之家,不难名
垂青史,可偏偏做了朕的儿子,要替朕掌管这片江山啊”,朱标一边给太子擦泪,
一般叹息着说道,两行浊泪溢出深陷的眼窝流到枕头上。
“父皇…。”,朱允文伏首于床,泣不成声。
偏偏生在帝王家,东宫太子,风光无限。可几人能体会到帝王之子肩头的责
任,这责任不光是对社稷,对百姓,还要凭一人之力来支撑整个家族。朱标从同
样的位置走过,知道这付担子有多沉,凭允文稚嫩的肩膀,脆弱的精神,他能撑
得住吗?
撑不住的结局如何?历史上那么多撑不住的这副担子的皇帝,在重压下粉身
碎骨。数百年经营一旦为人所有,自己和自己家族连个容身之地都寻觅不到。
这就是帝王家,以天下为筹码的赌局,要么赔得一干二净,连家族所有人的
生命都搭进去,要么赢得盆满钵圆,将全天下的财富都作为彩头。
千百年来,无数人在这赌桌前徘徊,对手不分兄弟、夫妻、父子。
朱标疲惫的闭上眼睛,仿佛已经看到了本轮赌博的结局。千里之外,二弟,
三弟,四弟,擦拳摩掌,他们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父亲?父皇?”,太子允文又听不见父亲和自己说话之声了,不安的低声
呼唤。
“为父累了,你先出去吧,等一会儿朱江岩到了,让他和曹振一起进来,为
父有话要叮嘱他们”,朱标没有睁眼,梦呓般回答。
允文太子答应一声,慢慢地站起身,带着满腹狐疑退出了朱标的寝宫。姑苏
朱二和靖海公曹振都是父皇当年的旧部,此时,父皇唤他们来干什么?莫不成…
…?允文不敢继续往下想,匆匆忙忙向自己的老师,已经哭成泪人的大学士黄子
澄走去。
黄子澄已经觐见过朱标,皇帝把草拟传位诏书的大事交给了他和方孝儒,这
种写文章的小事,自然交给方孝儒来动笔,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个时候,
正是取得允文太子信任的最佳时机,绝不能随便离开。
“殿下,……”周崇文如丧考仳,拉着允文太子的手才说了半句,已经从噎
涕转成嚎啕。黄子澄没他这么长的气,哭不出那么大声音来,只好用无声落泪来
表达自己的难过,神情看上去比周崇文有声的嚎啕更悲痛万分。
被二人如此一搅,太子允文反而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难过了。好不容易等二
人忍住悲声,才将二人拉到一旁商议近几日如何处理朝政。
周崇文听到太子出言相询,洪水般的眼泪登时收了回去,比河道安了闸门还
好用。四下看了看,见没有大臣跟过来,小声对允文太子建议:“依臣之见,虽
然万岁吉人天相,可主公不得不早做打算,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
这不是废话么,黄子澄不满地瞪了周崇文一眼,伸手将他拔拉到一边。拉着
允文太子的手垂泪道:“万岁将国家大事托给臣,臣等自然要誓死追随主公。禁
军主帅方大人受了万岁之命,已经在京城内外做了布置。为防不测,眼下主公应
以监国太子之命,调安东军沿江设防,护卫京师。一旦万岁驾鹤西去,三日后,
主公尽管登基便是,为难之际,休要再管那么多繁文缛节”。
军队在谁手里,谁说话硬气。允文虽然不通政务,祖父和父亲之间的故事多
少也知道一些。叹了口气,掏出印信交给周崇文,命其以太子之命着现任兵部尚
书刘秉珑调动安东军兵马入卫京师。又叫过贴身太监,请他去联络方明谦,叙亲
厚之意。都布置妥当了,用手指指北方,向黄子澄请教道:“恩师,若是北方不
肯号令,孤王又该如何”。
黄子澄就怕太子问自己这个问题,先前有朱标在背后撑腰,他自然巴不得早
日削番,这样他的功业就直比汉之晁错。如今换了这个根基不稳的太子,削番的
建议就得斟酌一些。一旦到时候叔侄反目,谁知道允文会不会真让自己步了晁错
后尘,杀之以安诸侯之心。
皱着眉头想了半天,黄子澄方迟疑地回答:“以臣之见,眼下必须先定了君
臣之名分。名分即定,其余的事则可徐徐图之。今日如果宫中有事,上策莫如密
不发丧,不让民间知晓。三日之后,诸王知道消息也晚了。”
朱允文点点头,完全采纳黄子澄的建议,眼下也只有黄子澄可用了。曹振和
朱江岩二人粗鄙无文,他不喜欢。尚炯是登基后用来立威的,此时不能再重用。
除了黄子澄,朱允文不知道还能问谁。而他自己本身并非一个能判断形势并作出
正确决定的人。
又做了一番封锁消息的布置,朱允文心头疑虑总算稍轻,舒了口气,低声问
出了自己最担心的一个问题,“若有人趁机做乱,孤该如何”?
“眼下诸王应该不会谋反,谁先反了,谁将成为其他王爷的靶子,倒是天下
权柄……”黄子澄的话渐不可闻,他明白允文太子担心什么。他也没想到一向最
器重自己的安泰皇帝临终之时,选择的托政之臣是内阁中平时最不得宠的朱江岩
和曹振。这让他心中失落无比。而太子朱允文此刻估计有同感,没有一个帝王喜
欢身边朝廷上有一个总和自己相左的先朝老臣,仗着辅佐过父亲的功劳在自己耳
边喋喋不休。
靖海公曹振和海关总长朱江岩匆匆忙忙地从太子和黄子澄身边走过。朱、黄
二人没有看到曹振,曹振和朱江岩也顾不上和未来的主公打招呼。
自从伯文渊案子结束后,靖海公曹振一直抱病在家。不能效仿武安国,身上
的千斤重担他放不下,但心里对安泰皇帝又怀着深深地失望。
“我们自己人杀起自己人来,也从来不比外族杀得手软啊!”
“我们虽然都是草民,可毕竟不是草,……”,怀柔乡勇初出茅庐第一战结
束,在曹振陶醉于火器的巨大威力时,武安国曾经这样对他提醒。
现在想起来,曹振方知道武安国话语背后深深的忧虑是什么,当老百姓连威
胁朝廷的能力都没有了时,官员们行事就会更加肆无忌惮。
现在曹振能做的就是拖着,用水师的力量威胁北方,让曾经的好友,燕王朱
棣不敢轻易南下。在南北双方这种竞争状态下,南方的朝廷不敢对百姓盘剥得太
过分;北方的燕王属地为了显示那里比南方优越,也会让好朋友郭璞推行的新政
得以顺利实施。
让时间去证明一切,只要能拖到全天下都认识到新政的好处,让新政的根深
深植入民间那一天,南北双方即使想拒绝新政,谁也没有力量抗拒这股变革的洪
流了。
为了这个目标,他不惜被人误解。也不惜和当年的生死兄弟装作反目成仇。
被蒙在鼓里的妻子朱春红一直追问自己图什么,曹振总是笑而不答。其实他心里
最清楚,自己和那个埋头修路、造桥、建图书馆的武安国,引进西方文化精髓、
复兴儒家的伯文渊,大力兴办新式工厂,推广新技术的周无忧一样,图的是这个
国家的将来,图的是这个民族永不再坠宿命轮回。
“子由,你来了,朕等了你很久。”安泰皇帝睁开浑浊的双眼,看到自己的
两位肱骨之臣,叹息般说道。
曹振看到朱标憔悴的模样,不由心里一酸,躬身施礼:“万岁,臣等探望来
迟,请陛下勿怪”!
安泰皇帝摇摇头,命人给二人搬过两把左椅,勉强探了探身子,微笑着吩咐
:“坐吧,咱们君臣已经很久没在一起说话了,你们两个坐到朕身边来,朕和你
们聊一会儿”。
“臣,尊旨”。朱江岩和曹振齐声回答,心中好生难过。无论太子朱标行事
如何让大家不满,毕竟双方有着近二十年君臣之谊。眼看当年英俊潇洒的太子变
成这个样子,怎不怪造化弄人。
“别一口一个臣了,朕已没太多时间。若不是生在帝王家,朕倒愿意叫你们
二人一声兄弟”。安泰皇帝朱标叹息不止,目光中充满亲人离别时的不舍。
朱江岩鼻子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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