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声兄弟”。安泰皇帝朱标叹息不止,目光中充满亲人离别时的不舍。
朱江岩鼻子发酸,泪水夺眶而出,哽咽着回答:“万岁,……。臣,在下,
不敢”。
“有什么敢不敢的,朕不喜欢。朱二,朕喜欢的是当年那个对朕说‘寸舌能
敌百万兵’的姑苏朱二,而不是现在行事畏首畏尾的海关总长朱江岩。”安泰皇
帝话说得有些急,带出一长串咳嗽,血又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慌得太监赶紧喊太
医入内。
“不用了,天要收朕,医者无用。”安泰皇帝挥手斥退了跑进寝宫的太医,
“别打扰朕,朕要和自家兄弟好好话别”。
靖海公曹振伸出手指,搭在朱标的脉门上,凝神分辩了一会,叫声得罪,将
手掌贴到安泰皇帝胸口处上下移动。一会,缕缕热气从曹振脑门上冒出,安泰皇
帝苍白的脸上居然奇迹般出现了血色,连带说话也有了些力气。
是道家的导引术,姑苏朱二大喜,说不定子由可以救皇上一命。这种独门秘
笈他只是听说过,从来没见有人实施。与江湖上卖大力丸的骗人气功不同,导引
术可助人舒筋活血,对疑难疾病的确有些辅助疗效。
安泰皇帝自觉有了些力气,伸手将曹振火热的手掌推开。望着对方脑门上的
汗水,心疼地说:“子由不可再浪费虚力,老天给朕留了多长时间,朕心里清楚
得很。留下些力气吧,朕还有要紧的事和你们二位交待呢”。
曹振依命将手掌撤回,除非是神仙,什么武林功夫也无法救病入膏盲之人,
自己这番作为,只能让安泰皇帝身体舒服一些,临走时少些痛苦而已。
“子由,朕这些年缕缕不纳你的谏言,你心中可否怨朕”?没等曹振缓过气
来,安泰皇帝迫不及待地问。
“臣不敢”。曹振坐直身体,正色回答。
“别称臣,朕真的宁愿叫你一声兄弟。你们不知道,朕有多怀念大家一块纵
横海上的日子”,朱标不满地抗议了一句,继续说道:“其实你们不说朕也知道,
你们两个都希望朕能将新政不折不扣地推行下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批着新政的
皮,藏着旧政的魂”。
曹振和朱江岩苦笑一下,都没有搭言。安泰皇帝是个英明的帝王,从开始设
立幕府到借势逼宫,没一步做得不精细过人。二人既然是安泰倚重之臣,为其奔
走,甚至被其利用,均合情合理,不能怨天尤人。
“朕知道你们心存不满,朕自己也对自己不满。可朕毕竟是朱家子孙,比不
得你们。所以朕才羡慕你们可以行心中所想,无牵无挂”。朱标笑了笑,不计较
二人的失礼举动,自顾继续说道:“有时朕想,如果朕不是皇帝,朕也会尽力支
持新政。可朕不能,朕得为先皇负责,为朱家子孙万代负责。朕这些难处,你们
可晓得”?
“万岁”,曹振与朱江岩仿佛第一次认识朱标般,满面惊诧。
朱标得意地点点头,旋即满脸落寞。“这些话,这么多年朕都没人能说。今
天说出来,朕,朕非常痛快。新政有利于国不假,可一味推行新政,最后江山却
非朱家江山。国于家之间,朕好生难做。朕从父皇手里硬把江山夺过来,就这样
丢了,朕,朕如何到九泉之下去见父皇”!
“万岁”,曹振叹息着用官袍擦去朱标嘴角上流出的涎水。直到此时,二人
才明白朱标心中的苦,扪心自问,把二人位置和朱标调换,估计要和朱标做同样
的事情,并且未必如朱标做得这般稳妥。
“兄弟,难道你就不能叫我一声大哥”,朱标一把拉住曹振的手,满眼期待,
仿佛眼前的人不是曹振,而是远在北平的燕王朱棣。
“大哥”,曹振低低的叫了一声,热泪大颗大颗掉到朱标手上。
朱标笑了笑,将期待的目光又看向姑苏朱二。
“大哥”,姑苏朱二再也控制不住,任由热泪顺着腮边滚落。
“兄弟”,朱标笑了笑,瞬间神采飞扬,“当年在水师中,愚兄就希望你们
这么叫我。今天我托你们二位一件事,不是皇帝朱标所托,而是你们的水师兄弟
临终遗愿”。(请关注酒徒新书《家园》到了此际,曹、朱二人已经无法再用脑
子思考,只能拼命点头应承。泪眼朦胧中,听到朱标叹息着吩咐:“允文是个傻
孩子,比我当年初入水师时还傻。愚兄不放心,所以把他交给你们二人照顾。若
是他确实可辅佐,你们则辅佐。如果他不是那块材料,你们二人可自行废立之事,
将国家交给我四弟。总之,不要让江山再起烽烟,朕,朕这辈子,已经负天下百
姓甚多”!
“万岁”,痛哭之声从朱标寝宫中传出,闻者无不落泪。
黑漆漆的云层下,狂风肆虐,仿佛要把整片天空揉碎,揉碎。
第三卷国难第三章中国海(一)上
第三章中国海太阳缓缓从海平面上升起,将万道彩霞扬撒在乘风破浪的舰队
上。五艘运输船,四艘护卫舰排成一列纵队,切开碧波,向北方急驰。
桅干上,邵云飞懒懒地打个哈欠,伸伸腰,从晨梦中醒来。他喜欢把在清晨
把自己挂在桅杆上等待日出,残了一只手臂,并不妨碍他在蜘蛛网一样的缆绳间
纵来跳去。海上风平浪静的时候,用身体贴住横桅,他就能在上边休息。一边享
受海风,一边等待第一缕阳光照在脸上那份轻柔。
“邵兄,你醒来了,下去吃早饭,我让人在厨房给你留着呢,上好的南洋燕
窝”,船首的冯子铭听到了头顶上的动静,抬头看了看,热情地招呼。
二人结伴航行海上多年,彼此间的配合十分默契。冯子铭在海上最希望见到
的就是邵云飞摆出这副慵懒模样。一旦邵云飞躺在桅杆上睡觉去了,就说明几个
时辰之内海上都不会有危险发生,大家可以跟着享受危机四伏的航海生涯里难得
的悠闲。
“好勒”邵云飞答应一声,用断臂上的铁钩挂住缆绳,哧溜一下从半空中滑
落,腾云驾雾般落到冯子铭面前,豪爽地笑着说道“你帮我在这看着,让了望塔
上的兄弟注意观察。一个时辰后航向转往十点钟方向,今晚咱们在去年夏天帮助
土人们建设的那个港口落锚,让大伙休息三日,和土人交换些粮食。大后天挂满
帆,如果老天做美,咱们向东直插南巫里,两个月后就能到金州港”。
“放心吃饭,别烫着”,冯子铭笑着在邵云飞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光膀子上
捶了一拳,“吃完了饭顺手帮我检查一下这次的地图,画错的地方悄悄地改了,
别告诉我知道”。
邵云飞笑着回了冯子铭一拳,嘻嘻哈哈地回舱去了。两个老搭档这次南下收
获颇丰,特别是冯子铭,经过反复堪察,他船队应该已经到达了非洲的最南端,
绕过这个飞满懒鸭子的海角(赖昂氏企鹅),应该就可以向北驶往令一片未知海
域了。参照武安国提供的如画江山图,那边将通往欧洲,一个几乎与中华隔绝的
文明。
由于不知道向北多远才能找到可以补给之地,冯邵二人决定返航。在莫桑比
给港将积存在那里的黄金象牙装船,星夜返回大明。按计划,这次返航,卖掉所
有货物后,舰队将淘汰几艘船只,在天津港定做两艘代表最新技术的混帆快船,
再次南下。估计大明的秋天,也就是赤道南边的春天时节可再度到达云飞角(非
洲南端,冯子铭执意以邵云飞的名字命名),再那里草建补给港,积存粮食。在
当地夏天的时候绕过非州北上,寻找连接东西方的海上通道。
“通知各船舰长,保持距离和队形,让一半水手下去休息,下午三点开始准
备登陆物品”。冯子铭用望远镜看看周围,又观察了一下海水的颜色,大声吩咐。
塔台上的传令兵吹响铜号,滴滴答答的唢呐声响彻云霄。传令助手将不同颜色的
信号旗来回晃动,跟在后边的各船用旗语回应,甲板上不时传出水手们阵阵欢呼。
“这帮小子,想陆地都想疯了吧”,冯子铭微笑着想,心头慢慢回味起自己
刚到海上的光景。那时候,自己也是天天盼着舰船靠岸,可是,当真正上了岸,
又特别怀念海上那天似穹隆,水无边际的雄壮。
也许有些人天生是海的儿子吧,就像船舱里的老伙计邵云飞,都到了回家抱
孙子的年龄了依然赖在海上。别人渴望回到陆地,他却是不到船上就睡不着,近
二十年来,无欲无求。风靡天下的《冯氏海图》和《冯氏博物志》有一半功劳应
该分给他,可此人却不愿意署名。
“老伙计,发什么呆呢,想老婆了吧”,一只冷冷的铁钩子搭在了冯子铭的
肩膀上,将他从遐思中拉回。
是邵云飞吃过早饭出来了,唯一的手拍着滚圆的肚子,志得意满。
“我在想这片海,站在这里才知道人的视野有多狭小”,冯子铭笑着应了一
句,将目光投向海天相接处。天尽头,几片白云悠闲地浮着,缕缕云丝宛如西子
湖畔浣纱少女手中的白纱。
“登东山而小鲁,等泰山而小天下,上千年了,就没人想过到比泰山更高的
地方看看,划个圈子将自己关起来”,邵云飞淡淡地应了一句,将双臂支到了船
樯上。信风已经开始吹了,哗哗的海浪拍打的船舷,将船推得愈发轻盈迅捷。
“是啊,等我们真连通了东西方,两种皆然不同的文明就要彼此面对。那时
候必定有更多的金发碧眼的人来到我大明,却不知除了商人,我大明有多少人愿
意放弃‘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冯子铭感慨地说了一句,亦将身体支撑在
船弦上。他的海图、他的书给冯氏家族带来的无比荣耀,但家族的长辈却一直将
他视为叛逆。不在父母身边尽孝,亦不走仕途为国尽忠,甚至连亲生儿子都没认
认真真抱过几回,儒门所非议的不孝之举动他几乎占全了。
“没关系,等将来咱们都老了,就将这些退役的船收集起来,办一个船员学
院,就像北平书院般,培养出一堆水手来。远洋没了危险,并且能赚到钱,出洋
的人就多了”。邵云飞有一搭没一搭地回了一句。胳膊底下的船樯传来阵阵清凉,
他喜欢这种感觉,这艘日级舰改装的民船跟了他十几年了,对这船的性能邵云飞
如朋友般了如指掌。此次返航,为了安全起见,这几艘船就得退休。邵云飞不愿
意看着自己心爱的坐骑在海边一天天变成朽木,也不愿意看着它被推进船坞分解
成木材。心里一直想给船找个安身处,哪怕像皇家动物园那样办个船只博物馆,
也能给这些老朋友安排个满意归宿。
“希望我们到时候能招得到人,不像西洋庙那样靠发面包和铜钱来招募信徒”。
冯子铭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他对航海事业的前景看得不像邵云飞般乐观。自从
安泰皇帝登基以来,海关只起到了收钱的功能,朝廷对私人船队的支持还没有洪
武皇帝时力度大。朝廷高层一度有海外贸易导致大量货物外流,影响抬高了大明
物价的抱怨。照目前这种情形发展,真得很难预测将来会怎样。这也是他不顾沿
途阿拉伯海盗多如牛毛的危险执意西下的原因。他希望在朝廷对舰队有不利举动
前,完成自己少年时的宏愿,找到连接东西方的航路,甚至找机会证明大地是圆
的。
“要是有钱,学学洋和尚的办法也不错,就当是投了资。至少他们现在的信
徒越来越多”。邵云飞想到稀稀落落分布在大明各地的那几个洋庙就觉得有趣。
这些洋和尚就像奸商一般,先花钱传教,等信徒入了教以后再让他们捐钱捐力。
真有信徒捐大半个家业的,也有信徒不要钱干活的,洋和尚们就用不断筹来的钱
继续办庙招更多的信徒。“伙计,你不觉得这些西夷和我们有很大不同么。我不
知你们这些读书人怎么想,反正就我这个粗人的观点,咱们中原和西夷本是完全
不同的两类人,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就是两类文化。被大海和沙漠隔开,一直没
交往,也分不出优劣。咱们有咱们好的东西,他们也有他们的优点。倒不是完全
的蛮夷之地”。
冯子铭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邵云飞的话非常有道理。这才是他最担心的事。
如果船队真能沟通了东西方,两种文明互相接触的势头必将无法阻挡。到那时谁
从对方那里学的优点多些,谁就会领先些,发展快些。中华百姓雄据东方,四夷
来朝的日子过惯了。几千年以自我为中心的习惯,大伙会抱着一颗平常心去向蛮
夷低头求教吗?这么多年,武安国引进的那些希腊神话还不一直在民间当作卧室
读物看。伯文渊推崇的那些希腊学说,周无忧提倡的三段论推理,不都曾遭到举
国学者的反对。特别是伯文渊那些著作,在江南,无论明白不明白其中意义的,
只要是自觉识过字的人,谁不上来踏一脚,吐几口吐沫以示见识高明。
“叹什么气啊,至少我们这辈子已经努力做过了吧,至少你儿子,我儿子,
老郭的儿子不会窝在家里吧?至少这船上的伙计和他们的子孙后代不会窝在家里
吧。我就不喜欢你们读书人想那么多,这天下许多事,尽力而无悔,足矣”。邵
云飞用油光光的肩膀撞了老伙计一下,豪气万丈地说“也倒是,尽力而无悔”。
冯子铭耸耸肩膀,轻松地笑了笑,自己这辈子努力了,无愧于心。管他下一代人
如何呢,他们会有自己的头脑,自己的选择。无论他们做了什么选择,至少他们
比自己这代人年青时眼睛睁得大,可选择的路更多,更广。
第三卷国难中国海(一)下中国海(一)下热带正午的阳光几乎垂直地射在
海面上,丝丝熏风从水上升起,吹得人睁不开眼睛。独臂将军邵云飞在横桅上伸
伸懒腰,晃了晃手里的酒坛,将最后几滴女儿红倒进口中,深吸一口气,非常享
受地品味酒和生命的味道。
他喜欢大海,只有在风尖浪顶他才能感觉到生命的存在,感觉到自己那无拘
无束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