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黛轻轻的伏在丈夫的肩膀上,贪恋着着难以割舍的温情。这份温情她不
知道能维持多久,洪流一般的变革时代,命运很容易将两个人冲开,从此成为末
路。升斗小民如此,王公贵族之家亦如此。一步始料不及的选择后,夫妻就可能
成为陌路,朋友就可能成为仇敌。就像现在的丈夫与郭璞。作为一个机灵的女人,
陈青黛清楚的明白,《北平宣言》发表后,朱、郭二人再不可能像原来一样配合
默契。她清楚郭璞的性格,更清楚丈夫的手段。带着淡淡的伤感,陈青黛低声说
道:“我父亲从天津来信了,天津港的守军和驻港水师五天前宣布举义,响应北
平的宣言。他们驱逐了朝廷驻扎在那里的讨逆军,并且推举我父亲做了天津总督。
父亲来信告诉逆,陈家永远站在逆身后!”
什么!燕王朱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抱着妻子的手臂瞬间伸直,从紧
抱变成了撅拢状态。陈青黛看着丈夫的眼睛展颜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凄凉与无
奈。“父亲当了天津总督,马上要派人与布政使郭璞大人会师,共同抵抗讨逆军。
他私下给我来了封信,告诉我陈家将来会唯燕王马首是瞻。”
这个消息对朱棣而言,简直比喝了陈青黛端来的参汤还补。只见身体虚弱的
燕王殿下脸上猛然冒出几分潮红,放开妻子,撮着手大踏步踱到挂在墙壁上的如
画江山图前,歪着头想了想,抓起笔在天津所辖地区重重的划了一道红色。眼下
地图上已经有数个区域被标成了红色,每一道红色即意味着一片土地脱离了朝廷。
地图上多一道红色,即意味着建文皇朝少去了一个支撑点。同时,也意味着个别
地方成为燕王的势力范围。眼下西凉地区归蓝玉控制、漠南和山西归晋王朱棢,
湖广归湘王、四川归蜀王,云贵归沐家,两广和福建名义上还属于朝廷,但谁斗
知道靖海公曹振在那里布下了重兵保卫水师的补给点,朝廷根本调不动两广和福
建一兵一卒,也不敢再去捋曹振的虎威。建文能控制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了直隶、
江西、浙江、河南、山东五个省(注,当时没有河北省这个行政区),而燕王控
制地,出了东北三省外,又加上了一个天津。这些是他将来争夺天下的资本,多
一个天津财团,则意味着即使识趣辽蒙联号的支持,他燕王依然有本钱与郭璞等
人不动声色的斗下去。
兴奋了好一会儿,燕王朱棣突然想起妻子还站在自己身后。抱歉的回过头,
刚好看到侧妃陈青黛那充满失望的眼神。“傻蝶儿,”朱棣笑着走回到妻子身边,
抚摩着她的头发说道:“我这也是为了你和孩子,还有陈家。你知道,有些事情
我是不能不做的。”
“我怕。”陈青黛鼻子一酸,瑟缩在丈夫怀里说道。
“有什么可怕的。”朱棣轻轻紧了紧手臂,让妻子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我
和郭大人这么多年的交情了,大家都是聪明人,知道对方实力强弱就行了,不会
真的翻脸,也不会兵戎相见。这点,蝶儿,你放心好了!”
如果不动刀兵可以解决争斗,燕王朱棣还是希望不动刀兵。虽然他喜欢率领
千军万马纵横沙场的那份豪情,但经历过一次生死,他不愿意再次到鬼门关走一
遭。眼前就有一个不动刀兵可以解决的麻烦,在宁王朱权的调解侠,靖远军不想
打了。
实际上,靖远军打不动了。当两军开始拉锯的时候,靖远大都督李增枝终于
明白了当年在军校时,老师徐达说过的一句话:“到了火器时代,战争在很大程
度上打得是补给。”燕王朱棣受伤后,大宁城外的自卫军再没有主动向大宁方向
发动过进攻。李增枝整顿兵马组织了几次大反攻,无奈副都督花鹏、大将军季二
等人寒了心,出工不出力。攻守双方一时谁也奈何不了谁,就这样不情愿的进入
了相持阶段。零星的炮战中,靖远军渐渐落到了下风。
这一天李增枝正坐在军帐中生闷气,帐下大将陈亨壮着胆子前来通报,靖远
军的弹药快见底了。
天下七军中,靖远军是唯一一支没有自家兵工厂的部队。战争开始前,靖远
军驻扎在大漠东北的靖远省。这个苦寒之地的矿产不丰富,但也不是贫困之地。
大盐湖里天然析出的纯碱和精盐为这个省的官员们带来了滚滚财富;每年和燕王
治下的东北三省的贸易往来不绝,丰富的生活用品让大伙没心思去开办武器工厂。
贫瘠的矿山也吸引不到工厂主前来投资。最重要一点是,先皇朱标不放心在那么
远的地方让军队自己能筹备补给。战争开始后,靖远军一路高歌猛进。从燕王手
下夺回了大宁,占领了半个热河省,这下李增枝手里有了足够的煤矿和铁矿,但
商路断绝,北平的工厂主们不肯来了。所以每打一仗,靖远军的家底就空几分,
大批的矿石、精盐和火碱堆积在货场无处输送,整个热河、靖远二省的财政入不
敷出。用大将陈亨的话总结就是:“再打下去,非但军火接济不上,官兵们的军
饷也发不下来了。”
“荒谬!”靖远大都督李增枝的手重重的拍在帅案上,将百年松制造的帅案
拍的咯咯直响。无论内心多么不情愿,他心中清楚的明白:“靖远军完了,建文
朝廷也快完了!”晋王朱棢起兵后,热河、靖远二省已经成为夹在自卫军、威北
军和苏策宇独立师三支部队中间的饺子馅。眼下虽然自卫军没大动作,但三家一
同出手收拾掉靖远军是迟早的事。况且自己现在弹尽粮绝外加众叛亲离。
父亲李文忠在世时曾这样评价兄弟二人。“景隆通权谋却不知兵,可为布政
却不可为将;增枝知兵却不通权谋,可为将却不可主一方之政。”当时兄弟二人
不服气,现在看起来,父亲的话一点儿也没错。李增枝陷在帅椅里,郁闷的想。
哥哥率领五十万兵马数月没拿下一座孤城,自己面对强敌却将士离心。长生天,
你待李家为何如此不公!
窗外北风呼啸的刮着,没有人能回答他的质问。大宁的冬天长而寒冷,春天
不来,雪不会化。而阳光北返之时,冰消雪尽的趋势不可逆转。这就是长生天的
力量,非人力可以抗衡。
“不能再坚持下去了,希望燕王朱棣是个有心胸的人。”靖远大都督李增枝
叹息着站了起来,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问题,在这场争夺天下的游戏中,父亲看
问题透彻,却没看到最终结局。哥哥玩权谋精熟,自己打仗机智,却都没看清天
下大势。在这个如车轮一样向前滚动的天下大势面前,权谋也罢,机智也好,都
难挡住它前进的方向。而当初第一个将沉睡的车轮拨转的人是谁,李增枝觉得自
己此刻已经看清楚了。那个执着,倔强的家伙,几十年好像什么也没做,其实他
关键时刻那一推,已经足够了。一推之下,天下大势从此不可逆转。
“来人!”靖远大都督李增枝振作精神,冲着营帐外大声喊道。
“属下在,大帅有何吩咐。”帐前侍卫走进来,躬身施礼。
“去,将副都督花鹏,大将军季仓浪、刘真他们都找来,到中军议事。顺便
将宁王也找来。”李增枝强大精神吩咐。看看侍卫们迷惑的眼睛,苦笑了一下,
补充道:“对了,是请,就说我请他们来帅帐议事,去吧。”
“是。”侍卫们敬了个礼,迷茫的走了。
“李家忠义之名尽毁于我手。”看着侍卫们领命出帐,大都督李增枝叹息着
跌坐会帅椅,自言自语的说:“李家名声完了,哥哥的前程也完了。也许,这是
对李家最好的结果。”
“大帅,燕王殿下雄才大略,素有容人之量。”站在帅案旁被李增枝反常的
举止吓得直冒冷汗的大将陈亨凑过来,趁着将士们没到达之前建议:“以大帅之
才,在燕王麾下更容易建功立业。就好比汉之岑鹏,宋之石守义……”
“你不懂,世道变了,再不是良臣择明主而侍的年代了。”李增枝苦笑着摇
摇头,摘下头上的帅盔,轻轻的放到了桌案上,就像菩提树下顿悟了的老僧般说
道,“那个年代,一去不复返了!”
建文三年春初,倒春寒,讨逆军无冬衣,士兵多病。二月,自卫军大将林风
火、王浩趁夜袭景隆大营,阵斩上将二十余人,宋忠,张保,陈辉战没。诸军闻
林风火之名而色变,兵无战心。景隆不得已,率军退守保定府。天津自卫队趁机
收复永清、固安、涿州、定兴等地。同月,靖远军大都督李增枝率靖远军于大宁
降燕。宁王朱权领热河、靖远二省自治。燕王朱棣以花鹏率靖远军大部戍边。亲
率自卫军及朵颜三卫铁骑自喜峰口回援北平,三家合兵一处,连克紫荆关、易州、
定兴,兵锋直指安肃。建文帝闻此事,呕血愈升,下旨抄李景隆之家。博士方孝
儒固止之。(酒徒注:内战,已经写得够多,以上战役一笔带过,勿怪。)
细雨残灯,建文帝朱允文怒气冲冲的拍打着面前龙案,声色俱厉:“你说,
朕为什么不能抄他李家!他们兄弟二人一个临阵投敌,一个丧师辱国。朕,朕难
道就纵容他们这样做?如果诸将皆效仿他们兄弟二人,朝廷威望何在,朕之江山
何在?”
“江山,你现在才记得起江山么?”代理户部尚书卓敬低下头,不满的想。
原户部尚书齐秦被帖木儿扣在西域,生死不明,这为国理财的担子就挑到了卓敬
头上。将户部帐目仔细过了一遍后,代理尚书卓敬哀叹着推测,建文皇朝的寿命
到头了。安泰帝在位十七年高薪养贪,本来给朝廷留下的就是个烂摊子。建文皇
帝继位后,又对周崇文等天下闻名的贪官既往不咎,更助长了各地官员贪污的风
气。两年多来,沿江大量工厂破产,大量百姓产业被官员强行参股吞并,能给朝
廷按时缴税的工厂已经没剩下几个。南北战争爆发后,工部下属的军火制造厂高
速运转,吞没了户部最后一点存款。这仗再打下去,就只能让士兵们拿着家伙,
挨家挨户去抄那些钱庄了。
“万岁,万岁息怒。增枝投敌,景隆兵败,的确具有不得已之处啊!”把脸
愁成了苦瓜模样的博士方孝儒连连施礼,“万岁,如果此时抄了李家,恐怕将士
们不服,寒了天下忠义之士的心……”
“寒了天下忠义之士的心?”建文皇帝从御案后绕出来,围着博士方孝儒来
回打量,就像他的脖子上长了花一般。“如此不忠不义之人,你还不允许朕降罪
于他,方先生,恐怕这里边不止一句‘寒天下忠义之心’这么简单吧?朕一向待
你不薄,你可别先寒了朕的心才好!”
“微臣不敢!”方孝儒额头上冷汗直冒,手不听使唤的跟着哆嗦。“若陛下
怀疑臣的忠心,臣自请就汤劐,绝不敢心存怨念。”方李两家算是世交,李文忠
当年在空印案李堆方家有回护之恩,方孝儒的父亲被处死后,李文忠曾派人接济
方孝儒,并不顾他犯官之子的身份将他推荐给了安泰帝。所以方孝儒在皇帝面前
的确给李家兄弟说过很多好话。(酒徒注:空印案,空白帐本盖公章伪造数据,
方便贪污。洪武八年发生,史载处死了数百人,另一说数万,不可信。)
听方孝儒如此解释,建文帝朱允文心头的火气更不打一处来,哼了一声,冷
笑道:“杀你,如杀了你可挽回当前局势,朕还杀不得你这个侍讲博士不成。你
且说说,自从你入阁之后,朕如何待你,你又给朕出过什么好主意。哪件事朕依
了你不是大错特错!”
“这……”方孝儒无言自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建文帝的抱怨没错,如
果当时听卓敬的话分番而不是削番,南北之间未必会打起来。听齐泰的建议一边
落实物权法案一边惩治贪官,国库也不至于如此空虚。现在可好,各地纷纷举义,
原来养在各地准备当猪来杀的贪官污吏们摇身一变成了社会名流,过去的肮脏发
家史在响应举义的时候全部洗刷得干干净净。眼下朝廷即使想杀了他们没收家产
充军资,也鞭长莫及了。
“万岁,这李家的确抄不得。”站在一边看热闹的太辅黄子澄见事不妙,赶
紧上前相劝,“李增枝投敌实属无奈,靖远军夹在三路叛贼中间,无粮无援,为
了留得有用之身以侍陛下,他不得不和燕逆虚与委蛇。臣闻其入敌营后不任一职,
如今已经在普济寺中剃度修行。万岁此时抄了他的家,恐怕反而恼了他,给敌营
再添一员上将。至于景隆,其手中残兵还剩近四十万,万岁如果不隐忍,恐怕打
虎不成,反受其害!”
这几句话可比方孝儒的一味求情有效得多,狂怒中的建文皇帝停住脚步,无
可奈何的走回御案后,瞪了方孝儒一眼,恨恨的说道:“你起来吧,别动不动就
下跪,朕让你跪得头疼。你们说一说,如今朕怎么办才好?”
“这……”几个辅政大臣面面相觑。原来大家以为讨逆军大军所至,必将势
如破竹。朝廷收复了北方等地,也就是找到了新的钱罐子,再支撑些年没什么问
题。乐观如方孝儒者,甚至认为王师所至,百姓必赢粮景从。谁料到打了几个月,
仗打成了这副样子。非但北平的财产没抢到,连京师都得赔进去。大伙都不知兵,
关键时刻不敢再乱出主意,一个个低着头,各自打着小算盘。帘外的春雨淅淅沥
沥,点点滴滴打在芭蕉叶上,声声催人老。
“陛下,依臣之见,而今上策是议和!”见没有人说话,代理户部尚书卓敬
上前一步,躬身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如今朝廷所辖之地,还有山东、河南、浙
江、江西、直隶五省。此外,两广和福建尚未从贼,曹大帅忙于在海上与外寇交
战,态度不明。水师之力,燕王素忌惮之。如果此刻万岁下旨议和,允了郭璞等
人的《平等宣言》和《分权制衡方案》,再择一二个贪官佞臣斩之,以平天下之
怒。则燕王师出无名,其他各番必左右观望。朝廷趁机立宪,重组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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