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他,迫死其子。他的半子来送老夫上路,再公平不过,何必谦让呢”。胡维庸
看着武安国茫然的样子,开心地说。不知情的人看了还真推测不出是谁监谁的刑。
武安国轻轻出了口气,对着胡维庸席地而坐。一盏毒酒,一坛陈年女儿红,
摆在二人的面前。
胡维庸抱起女儿红,给自己和武安国各倒了一碗。举起自己面前的酒碗,对
武安国说:“这第一碗酒,谢武侯出言救我亲朋好友,别人怪你害我,老夫却非
不明事理之人”。说着一口喝光,冲武安国亮了亮碗底。
武安国苦笑一下,陪了一碗。二人谦让着吃了几口菜,时候尚早,还有时间
品评一下大厨的手艺。身后的官员个个摇头,胡维庸是临死发泄,你武侯爷跟着
发什么疯,那是你的仇家啊。
吃了一会,胡维庸又把两个碗倒满,举杯说道:“老夫及中书省诸人数度阻
你功名,你非但不计前嫌,反而为众人力陈冤屈,这等胸襟,老夫佩服。可惜老
夫福薄,终不能让你为我所用。来,我们再干一杯”!
“大胆”,刚刚出狱不久的宋慎大喝一声,斥责道:“你这老匹夫,叛乱之
罪,当株九族,圣上念你有些微末功劳,不灭你宗族,古之仁君,莫过于此。你
不思悔改,死到临头还做春秋大梦,武侯,不必理这个混人,快快送他上路便是”。
说到情绪激动处,一不小心居然踩到武安国的朝服,几乎把自己绊倒。他是宋濂
的孙子,宋濂腿脚有疾,平时都是他与父亲宋遂搀扶着上朝,一家祖孙,同殿称
臣,本是当朝佳话。胡维庸平时羡慕宋濂的学问,两家多有往来。这回祖孙俱被
牵连,若不是武安国仗义执言,几遭横死。
武安国扶住宋慎,猛然间看到宋慎给正在给自己使眼色。又听见后边一人轻
咳一声说道:“枉你叫做慎,怎么如此不小心”!
轻轻一笑,武安国把宋慎扶稳,口中却对着胡维庸说:“不敢,武某非心胸
开阔,乃是为国留贤,你是当朝丞相,这些人平时支持你是为国,并非你的党羽。
古人云:不可以私怨而坏国事,武某给他们求情也是为了国家,与心胸气度并不
相干”。
“如此一来,老夫更佩服你三分。磊落丈夫,可惜了”。胡维庸横了武安国
身后的人一眼,愤愤地说道:“比起当今皇上,老夫只是差了几分运气罢了,如
今愿赌伏输,你们这些人平日里哪个见了老夫不是必恭必敬,现在反过来教训老
夫,老夫若是造反成功了,你们还不是上赶着过来三叩九拜。哼!来,武侯,老
夫再敬你不这副不卑不亢的身子骨,老夫若是当了皇帝,也要倚仗你这样的英雄
豪杰”!他本来是文官之首,方面美髯,自有一番气度。如今放下了生死,反而
多生出几分威严,双目炯炯,逼得众官员无言以对。
“这碗酒武某不能陪你,丞相自便”!武安国听身后的人被胡维庸数落的没
了声音,像似有意给众人出气般推开了酒碗。“即使丞相侥幸做乱成功,我等也
不会追随。武某救你家童仆,为正大明律法也。至于丞相,武某非但不救,还会
劝万岁早日杀你”。
“你已经帮皇上杀了我,老夫不敢怨你,但是想问你一句,为何不会追随老
夫,难道今上的官就比老夫的官香么,老夫已经做了大逆不道之事,就不在乎这
大逆不道之言。人其将死,其言也善,但请武侯打个比方,打个比方,当今皇上
应该不会怪你”!
武安国摇摇头,叹息道:“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当今皇上举义师,驱逐鞑虏,
救我华夏百姓于水火之中,乃盖世英雄,武某甘愿受其驱使。你却为一己私利,
勾结鞑子,私通倭寇,是个知耻的,也不会追随你,武某大好男儿,肚子中墨水
不多,但也知道羞耻二字。要知道天下并非你胡氏一家,用天下百姓的福址,赌
你一家的黄袍,难道丞相不觉得此举卑鄙么!武某今天明白可以告诉你,莫说你
不会侥幸得手,即便你侥幸,武某必兴义师复国仇,与你白刃相见”!
胡维庸手抖了两抖,半碗酒泼到了地上,武安国这几句话义正词严,让他脸
刚刚建立起来的自尊又被打破。带着三分赌气,三分狡辩,胡维庸又说:“当年
唐高祖也曾向突厥称臣,那不过是一时之计耳!胡某得了江山,自然会和蒙古人
划清界限”。
“最后完美的结局,并非来自正确的方法。这个危害才更大。况且唐高祖做
得到,未必人人都做得到。当年若不是石敬塘这个不要脸的为了一己私利割了燕
云十六州,使契丹人居高临下,我中原百姓也不会落得国破家亡的下场。你知道
契丹、女真、蒙古铁蹄下一共死了多少无辜百姓,我告诉你,是六千万!至今多
少年了,河南、河北有些地方还荒无人烟。那些断壁残桓你看到过没有,那些累
累白骨你看到过没有,就为了你当个狗屁皇帝,为了你的儿孙一生下来就受人叩
拜,让这么多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扪心自问,值得吗!同样站在苍天之下,
凭什么整个大地上就你家的幸福如此高贵,别人的幸福可以随意牺牲践踏”!
“这”,胡维庸一时语塞,忘了本来的目的。喃喃道:“老夫当了皇帝,不
敢说是一代英主,至少不会当庭责打大臣,羞辱斯文”!
“你当了皇帝会好,谁能保证。你不好了,翻脸不认帐了,谁又能监督。退
一步说,你当了皇帝会努力做个好皇帝,你能保证你的儿子还是个好皇帝吗?能
保证你的孙子还是个好皇帝吗,能保证你的子子孙孙都是个好皇帝吗?不能!既
然不能,你就没资格怂恿别人同你造这个反。既然是为了一己富贵,就不要找什
么借口给自己脸上贴金子”!武安国越说越怒,声音几乎把房顶震破。众人起先
还想劝他说话小心,后来反到一起听起他和胡维庸的辩论来。大家说到皇权,一
般都要提及天命,唯独武安国没有,那大声的怒喝中,只有对人的关怀,没有天,
没有命运。这种观点在众人眼中真是新鲜,殊不知在武安国的世纪,所有皇帝无
论是贤是愚,早被搬下了神坛,在武安国眼里,只是有称职的和不称职的分别,
归根到底都不过是个独裁者,没什么值得称赞。
胡维庸猛灌自己了几碗酒,苍白的脸上慢慢恢复了些生气。长出了口气,像
似有些不甘心地问,“说别人容易,难道你打到白虎之时,对着如画江山时,就
没一点点动心”?
屋子间猛然一静,众人都从武安国刚才的话语冲击下醒来。隔壁的屋子里椅
子吱的一声,随即传来几声猫叫,不知是哪为牢头闲心这么大,居然在监牢里养
了猫。
“时候不早了,丞相还是快些上路吧,别让家人在前边等得太急”。宋慎重
重地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说道。
“不急,老夫只想听文武双全的武侯一句真话”。
“我不信天命,那白老虎海外很常见,还会被人圈养,不过是老虎的一种,
没什么值得奇怪的。至于如画江山,我的确很爱,正因为爱,所以我才不愿意看
到我们自相残杀的鲜血把他染红;所以我才不能容忍有人为了一己私利将他出卖
;所以我才不惜一切地去保卫他;所以我才走到哪里都无法把他忘怀;所以即使
远在万里之外,听到他的不幸我亦不能开心。丞相,动心不是要去占有,而是要
去保卫,去建设,去让他一年年变得更好。这片江山不是哪家哪姓的,是所有华
夏子孙的,毁了这片江山,无论你跑到哪里,有多少钱,当多大官,你的子孙后
代一样被人瞧不起,一样要背上败家子这个名号”!
整个牢房静悄悄地没了声息,隔壁的猫儿也被感动了般不再吵闹。半晌,胡
维庸端起酒盏,惨笑了一下,道:“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以。胡某终闻此道,
死而无撼矣。此酒不宜相劝”。举杯一饮而尽。
傍晚,朱元璋坐在御书房的桌前,不住地翻看着桌子上的奏折。一份是群臣
称赞其不灭胡维庸之族是古今少有的仁君的,另一份不太规矩,一看就是份密折,
折子上清楚的记录了武安国和胡维庸的每一句对话。装在那间牢房墙上的铜管把
二人的交谈清晰的传到了隔壁,几个高阶锦衣卫如实地记录了整个过程。
你这小子,朕现在也不知你是傻,是忠,还是奸。朱元璋对着武安国的名字,
低低的骂道。
第二卷大风第五章麋鹿(三)
“你这回倒学聪明了,最终也没上胡维庸那老狐狸的当”!复了命回到家中,
刘凌捧上一壶香茶,听武安国转述完当天遭遇,甜甜地夸赞道。婚后生活虽说不
上举案齐眉,但这个时代的女子自有一分温婉,每日回家,武安国的心都被化不
开的柔情填满。比起同时代女子,刘凌少三分柔弱,多十分见识,让她的夫君受
益颇多。
轻轻地刮了下刘凌的小鼻子,武安国笑道:“哪里,老婆事先提醒的好,况
且那个宋慎就差没上来捂我的嘴巴了,我还能不明白其中的厉害”!
“油嘴滑舌,哪里像个大将军所为”刘凌笑着骂道。现在她算领教了丈夫的
厉害,这个武侯爷在人前一本正经,回到家中却如同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虽然事
业处于低谷,她最担心情形并没有出现,几乎从来没看见武安国闷闷不乐,相反,
她经常能看到丈夫眼里发自内心的笑容。
“你今天这番高论也算前无古人了,不知那些鼠肚饥肠的家伙听了会不会羞
死”。夫妻二人闹了一会,刘凌又说。
“谁知道呢,有些话是为了哄隔壁的人,有些话却是我一时有感而发。胡维
庸临死倒是明白了,父亲在天之灵看到此景,也该安息了吧”。
提到刘伯温,刘凌神情不由得黯了黯,转眼平静,对武安国说:“以父亲的
胸怀,未必怨恨胡维庸。皇上这次明着是让你给父亲报仇,实际上把你放到了文
官的对立面上,以后朝中,你要更加小心,别让人抓了把柄。白天那些话能让皇
上放心,尽快放你出京就好了,以你的性子,本来就不适合呆在朝中”。
“也没什么不适合的,我给他个闷声发大财,谁能把我怎样?说实话,这些
日子天天看着他们口不对心的表演,比看戏还过瘾,就是这头磕得太累,再过些
时候,非磕傻了不可”。
“傻了你会怎样”?
“要真的傻了,我就谁都认不出来”,武安国眼皮一翻,舌头一伸,装出一
幅痴呆的样子。“不过我每天都会喊,刘凌,我爱,爱”。
“作死啊……”
“……”。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武侯懒早朝。
除掉了胡维庸,裁撤了三省,架空了武安国,朱元璋总算松了口气。这个皇
上当得可不轻松,比当年打仗还累,都说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这些年他深有体
会。蒙古北撤,把整个国库全搬走了,中原地区本来就缺少银矿,无奈只好发行
宝钞替代。谁知成想民间只认黄白之物,宝钞顺着山坡向下滑,一天一个价,官
府强压着百姓用,终究不是个事。大明朝君正臣贤,怎么百姓日子竟然没比大元
好多少,要说朝廷税重也罢,可这朝廷每年的税收还不够国家开销呢。遇上这地
方水,那地方旱的,总是捉襟见肘,好在这二年太子的海关弄了不少钱,高丽这
场仗在曹振和常茂的主持下,非但没消耗国库,还大大赚进了一笔,让户部尚书
费震连着几个月嘴巴都没合上。有钱的日子好过,至少说封赏功臣时不用那么小
气。要说这为国挣钱的事,还有武安国那个愣头青几分功劳。
想起武安国,朱元璋就觉得为难。说他不忠吧,他的一言一行都是少有的赤
诚。说他忠心吧,没见他对自己有何畏惧,还当面顶撞自己。嗨,当面顶撞这件
事也就这么算了吧,用人之际,暂时不和他计较。反正手里无兵,不怕他折腾。
可怎么用他,是个问题,现在这小子的声望太高,不压一压可不行。但老压着吧,
也不是办法,没了他,有些地方就是玩不转。很简单的例子就是马鞍山那个冶炼
场,一切都是照着怀柔做的,就是出不了钢,那一陀陀说它是铁都让人脸红的东
西,见了就令人火往上撞。不到一年功夫都换了三个官了,派去的官越来越大,
可圣旨不催,谁都不敢回来。这次派去的更绝,先是作了水路道场驱邪,后是摆
了香火牛酒请仙,折腾了个遛够,最后居然沐浴斋戒,剪发断爪,准备殉炉。要
不是奉命视查的官员正好赶到,还不知闹什么笑话。
看来这事还得派愣头青去,问题是派个超品大员去管冶炼场,不是有辱朝廷
颜面吗。传到番邦那里去肯定让人笑掉大牙。朱元璋有时急得只想把那些工部的
官员全部拖出去杖毙了。怎么就这么不给朕长脸,看看震北军和水师的战斗力,
几万人就可以灭一国。如今朕传令建立新军,震北、威北、定西、安东,平南,
靖海六军倒有一半是依然用大刀长矛的。现在国库倒是有钱了,曹振他们从高丽
没少搜刮,问题是有钱也得有地方买火器啊,全天下都仰仗着北平,那个李善平
又没长了三头六臂,他顾得过来么。
前两天新任北平承宣布政使司的布政使郭璞上书,力陈不可急于赶制兵器。
赶制太快质量肯定不高,遗患无穷。况且忠勇伯李善平据报已经数次呕血,把这
么忠心的臣子累死,实在可惜。没办法,还得把李善长这个老狐狸招来问问,前
些日子他一个奏章就给朕把如何赏赐立功将士的问题给解决了,王本、杜佑、袭
斅、杜斅、赵民望、吴源这几个中看不中用的老家伙就知道拍马屁,拿不出什么
好点子。
王本、杜佑、袭斅、杜斅、赵民望、吴源这几个人可不知朱元璋这么评价他
们。几个大儒是胡维庸倒台后皇帝钦点的春、夏、秋、冬四辅官(参见明史),
品级虽然不高,但需要决策的事情,皇上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