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偏袒风无痕,若是他们还不能领会圣意,那就枉为人臣了。
就是巩稼德也找不出话来反驳,他毕竟是言官,这等钩心斗角的差事自然比不得其他人,就连早先说的那些话也都是早就准备好腹稿的,此时便只能瞪目结舌地听着皇帝的教训。“诸臣工,你们大力进言保举储君本是好事,不过,矫枉过正未免失了公正之道。立储乃是朕的家事,又是朝廷莫大的国事,因此朕才不避嫌地任由诸卿商议。若是你们只会斤斤计较一时一地的得失,又怎能把握大势所趋?”皇帝地目光扫过群臣,身躯又挺直了些,因为苍老而愈发失去光彩的脸庞再度充满了王者之气。
皇帝的目光停顿在了礼部尚书地身上,沉声唤道:“马逢初!”
马逢初立刻出列俯伏,其他人的心不由咯噔一下,同时闪过了一个念头 大势已定。谁都知道礼部管的是什么差事,皇帝既然已经说出了口,那接下来的就是立储仪典了。
风无痕已是感到背后濡湿一片,虽然几乎猜到了御座上至尊地心意,但听到父皇如此为他辩驳,他还是感到一阵悸动。当日的言语他早就有些记不清了,而那个所谓誓言其实远远不如当日他单独在勤政殿中奏对时说过的话。倘若那段话流
落他人耳中,恐怕今次立储也不会那么容易。尽管朝堂上的奏对还未结束,但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根据皇帝的旨意,礼部不得不将原本长达数月的立储仪典准备时间缩减到了一个月,饶是如此,皇帝犹嫌太慢。
宛烈二十九年四月十六日,百官朝集于太和殿,文华殿大学士鲍华晟引皇太子风无痕至皇帝御座前,向北面对御座,宰相海观羽立于太子西北处,面向东,宣读皇帝的策书。读毕,氓亲王风氓致手持太子玺绶,郑而重之地交与太子,太子再拜三稽首。太子接玺绶后,百官升阶上殿贺皇帝万岁,皇帝即颁布大赦诏书。
而后,皇帝携皇太子并众多皇族谒奉先殿,祗告于后殿,并至天坛告祭天地。至此,风无痕作为宛烈皇帝风寰照册立的第一位皇太子,正式入主东宫,并在皇城内明松轩视事。次日,众皇子及其他皇族至太子东宫谒见,行二跪六叩之礼,立储礼大成。
风无痕既然已为太子,原勤亲王府诸女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奉皇帝谕旨,勤亲王妃海若欣册封为皇太子妃,其余三女也得享太子侧妃封号,而那个陪侍敬陵的侍女也因身怀有孕被晋封为庶妃。而原先王府中的一干仆役丫鬟自然是欢欣鼓舞,主子就是将来的皇帝,那他们这些作下人的鸡犬升天也不是难事。就连始终板着脸的范庆承也难得地露出了喜色,在请示了风无痕之后,便宣布原王府上下放假一日,自然是皆大欢喜。
风无痕的高兴劲却仅仅维持了没多久,仪典过后,皇帝便单独召见了他,此番急着立储的用意自然是如实吐露了出来。风无痕愕然之余,心中是既忧且喜,忧得是此去蒙古路途遥远,而且准噶尔狼子野心难以预测;喜得却是皇帝允诺此番归来之后将禅位于他,让他尽快主理朝政。可是,风无痕内心最担忧的却是皇帝的身体,须知万一自己在外时宫中有什么异变,他就是想应变都来不及。不过,皇帝的要求合情合理,会盟这种大事若是派寻常亲王去,又怎能服众,所以身为皇太子,他是责无旁贷。
坤宁宫的皇后萧氏最近睡得极其安稳,虽然皇帝已经好几日未曾驾牵,但她的亲子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为了储君,这比什么都强。就连柔萍也是整日挂着笑容,那些个畏之如虎的宫女太监也暗自放下了心。如今里边那位主子心愿得偿,他们这些作奴才的就有好日子过了。一旦皇太子登基,皇后萧氏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后宫谁敢仰视?
风无痕走在皇宫里,深深感到了身份不同带来的变化。以往进宫时,那些太监宫女一流面上虽然恭敬,但从未有今日这般的(炫)畏(书)惧(网),那种感觉是出自他们对皇宫新主的敬畏,饶是风无痕自制力极强,在这种目光下也隐隐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
“奴婢给太子殿下请安。”柔萍屈膝行礼道,此时的她可不敢拿大,眼前的青年已经不是当年的懵懂皇子,而是将来可以接任大位的储君。她一个微末宫女,就是连巴结都不够资格,哪里还敢像以往那般自居长辈。
“柔萍,以后无人的时候用不着这般拘礼。”风无痕对待柔萍的态度仍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不过萍姨的称呼却舍去了,毕竟此时这般亲密的称呼再不相宜,“外人面前固然得守着礼数,但私底下的时候不妨松乏一些。你是母后的心腹,伺候了她老人家这么多年,孤不会把你当作外人。”
柔萍心下一动,刚想出口答话,就听得里边传来了皇后萧氏的声音。“是无痕来了么,为何不进来?柔萍,你怎么越来越没规矩了,哪有自顾自地和他说话的理。”柔萍连忙应了一声,忙不迭地把风无痕往里边引,待到见得主子时,她才偏身行礼道:“奴婢刚才造次了,太子殿下不过是和奴婢开一个玩笑,倒是让娘娘等急了。”她一边说一边陪笑道,“太子殿下如今身份不同了,奴婢哪里还敢随便,传扬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这后宫中居心不良的人多着呢。”
萧氏赞同地点点头,这才转向了自己的儿子,只见风无痕身穿绣金太子常服,上头的金龙绣图仿佛要裂帛而出,腰间系着明黄丝带,盘龙玉佩上的丝络穗子整整齐齐,脚下是一双鹿皮小靴,看上去颇为精神。
她不由抚掌笑道:“无痕这一身装束甚好,本宫当初倒是没看出来你有这般气势,果然是人靠衣装,如今看上去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柔萍也在一边凑趣似的奉承,听得风无痕脸色微微一红。
· 第七卷 夺嫡 ·
~第三十五章 故人~
打趣了儿子几句,萧氏这才询问起风无痕的来意。事关重大,风无痕也不敢当着众人的面提起皇帝的要求,因此萧氏便挥手将一干伺候在侧的宫女太监全都斥退了,就连柔萍也知机地退到了门口守着。
风无痕一五一十地将西北的局势转述了一遍,饶是萧氏事先想到皇帝急于立皇储一定是有隐衷,此时也大惊失色。她是经历过当年准噶尔之乱的人,自然知道那伙鞋子的本色,因此听闻儿子要去那边会盟,又怎会放心得下?若是换作从前母子俩的疏离关系,她倒是无所谓,可如今风无痕已是堂堂皇太子,是她将来的倚靠,她又怎能置之不理?
“无痕,西北那边不是善地。”萧氏沉默良久,这才艰难地说出一句话。她示意儿子坐到她身边,轻轻地握住了儿子的手,这罕有的亲近动作让风无痕不由一怔,心中顿时泛起一种难言的感受。“本宫随你父皇多年,曾经听说过准噶尔那边的事。这些鞋子不像库尔腾部那等守信的部落,一直怀有狼子野心,妄图吞并整个蒙古,进而染指中原。因此,风无方若是仅仅用各部落的威势强压于它,定会引起无穷后患。”
风无痕眼皮一跳,他压根没想到深居后宫的母后还能有这般见识,脸上的惊讶之色再也难以掩盖。半晌,他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母后,安亲王只是为了目前的局势才用了这个法子,一来是为了缓一缓战事,二来怕也是为了麻痹那些准噶尔人。应该没有其他用心。按照父皇的意思,儿臣此次前去会盟,只是一个仪式性地动作。应该不会有太多麻烦才是。”他言不由衷地说道,其实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无痕。本宫知道你的担忧,你就无须隐瞒了。”萧氏盯着风无痕的眼睛,直言不讳地道,“若非你心有所扰,又怎会对本宫说这些?你放心。萧家那些人自有本宫指使,不会坏了你地事。”萧氏突然离座而起,留给儿子一个优雅的背影,“京中地局势复杂多变,你人不在此地,但可以多留几个心腹居中策应,至于那些向着你的大臣则要事先打点好,免得被别人钻了空子。”
风无痕听着萧氏的提点,心中感慨万千,想当初落魄的时候。又怎会想到这个天底下最美丽高贵的女人会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也许,当他立下那个宏愿地时候,一切就都变了。“母后教训得是。儿臣一定谨记,不过……”他本想提起弟弟风无惜的事,但想想却还是回避了过去。萧氏对风无惜的宠溺虽然不如以往,但毕竟都是亲子。他也不好过分苛求。
萧氏将风无痕的神色变换都看在眼里,只不过也不加点穿,母子俩又商议了半个时辰,她这才露出了一丝倦意,风无痕见状连忙起身告退。出宫的时候,柔萍一直将风无痕送到了坤宁宫的外边,这才回转了来。她诧异地见主子一个人愣愣地站在窗前,仿佛在想什么心事,这种情形实在不多见,身为心腹下人,她也不敢打扰,蹑手蹑脚地就准备退下。谁料她还没到走几步就听得萧氏唤道:“柔萍,你说本宫待无痕和无惜两兄弟怎样?”
萧氏的这一句话实在来得突兀,柔萍不由心中一惊,觑了觑主子的脸色,这才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娘娘的话,娘娘待两位殿下自然是好。”可要让她说怎么个好法,却是难为人了,毕竟萧氏之前待那两兄弟是完全不同的态度。
萧氏也知道柔萍不敢妄言,当下也不再追问,挥手示意她退下,这才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倚首想着心事。若是依着她以前地心思,自然是无惜这个从小带大的儿子更贴心些,无奈风无惜虽然天资不错,但一直没有机会从各方面接触政务,因此在这些要紧的地方不免表现平平,无法让皇帝满意。如今风无痕已是位居皇太子之位,将来更是会名正言顺地登上大宝,她便不得不考虑以后地打算了。
萧家乃是正牌子的国戚,如今又是掌着朝中大权,若是认真论起朋党来,恐怕在新君继位之后,萧氏一族便会成为人君的大忌。换作是无惜,以他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习惯而言,萧氏一族自然可保富贵无虞:但风无痕地性子连她这个作母后的都难以琢磨,萧家的将来实在堪忧。更何况一朝天子一朝臣,海若欣将来必定是皇后,那海氏门生的实力又会水涨船高,连带着越家也是一样。可想而知,即便自己将来位居皇太后,想要插手国事却是不易。萧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眉宇紧蹙,思虑显然已是陷入了死局。
风无痕并不知晓母后的心底转过了这么多念头,他现在要处置的事情实在太多,光是政务就几乎让他头痛不已,更何况还要尽早安排自己不在京中的事宜。从坤宁
宫辞出来之后,他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至明松轩理事,待到将一大堆事务理出头绪之后,也已经是黄昏了。
坐在舒适的八抬大轿中,风无痕使劲地揉着太阳穴,心中却还在思量着父皇提到的东宫詹事府官员。由于此次事出仓促,他倒是来不及定出完全的人选,不过有两个人的名字却始终在脑中盘旋。范衡文,李均达,这两个颇有些书呆子气的人给风无痕留下了太深的印象。更何况两人当初都是二甲进士,学问人品上都是信得过的,总比那些不知底细的人好。算起来西北战事还没有一个说法,所谓的会盟也要各方全部应允之后才会开始,因此他在京城还能再准备一段时间。
詹事府是太子属官,以正三品詹事府詹事为首,属官有正四品的詹事府少詹事、正五品的詹事府左右春坊庶子、正六品詹事府左右春坊中允、从六品的詹事府左右春坊赞善、从七品的詹事府主簿。由于先前皇帝迟迟未曾册立太子,因此里头的人员都是翰林出身的文人,此次风无痕既然得了储位,皇帝便准他重新调用一批新人。而以范衡文和李均达两人原任知州的品级,最多也只能授到正六品的左右春坊中允,但风无痕此次虑到自己这边并没有合适詹事府的人选,因此准备奏请皇帝,越级擢升两人为詹事府左右春坊庶子。
太子的东宫在皇城东边,大轿还没到东宫,小方子便瞥见有三三两两的官员在那边等待,连忙隔着轿帘轻声禀报了一声。风无痕不由皱起了眉头,这些天来前来请安奉承的官员实在太多,有些是因为原主失势前来巴结,有的是图谋着詹事府的那些空缺,还有的则是那些心中忐忑的贺氏党羽。果然,大轿一落地,那些官员便呼啦拉地跪倒了一大片,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那种令人厌恶的谀笑。风无痕也懒得多话,淡淡地道:“孤今日有些乏了,各位若是有事不妨明日理事时请见,如今天色已经不早,都散了吧。”
这无非就是下了逐客令的意思,不过眼下风无痕身份不同,那些官员也不敢不遵,参差不齐地叩头应承后便怏怏地散开了去。风无痕这才松了一口气,踏进大门走了几步,他就见门房上似乎摞着一些东西,不由疑惑地问范庆承道:“孤不是有言在先,不得擅收外臣礼物,这是谁送来的东西?”
范庆承连忙陪笑道:“回殿下的话,今儿个保定知府左晋焕来了,他也没穿官服,说是一点小玩意,直接就送了门上的几个小子,自己倒是空着手坐在大厅里等着您。”他大约是想到了左晋焕大喇喇的模样,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随后又拼命止住了,这才又继续道,“奴才寻思着他是殿下当初看重的人,因此斗胆便让几个小厮放了他从耳门进来。”
他一边回报一边觑着主子脸色,见风无痕并无不愉之色才放下心来。
风无痕这才想到左晋焕去年升了保定知府,算起来也却是好{炫&书&网}久没见了。左晋焕做官却不像他父亲那般谨慎,上次此人在密云的时候大刀阔斧整治恶霸,引来的报复几乎让他丢官,谁知最后却对了皇帝的缘法,吏部考评更是在风无痕的相助下年年卓异,去年积功升迁到了知府,也称得上是一个异数。
左晋焕老远就见一群人簇拥着风无痕朝这边走来,因此待他们走近前来便忙不迭地大礼参拜,不过仅仅叩了一下头便被风无痕拽了起来。
“好个左晋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趁着这个时候过来,这不是明摆着蹭饭么?”风无痕爽朗地大笑道,对于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他早就撂开了当年的那些小心思,毕竟彼此说话总能抛开顾忌,因此对于左晋焕的来访,他感到分外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