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风无痕这才问起那个拦轿喊冤的人,谁想不问倒好,一问之下,他才醒觉自己是兜揽了一个多大的麻烦。此人名叫聂其,是前任巡抚聂思远家的下人,聂思远临死前遣散了所有家奴,每人都得了些赏赐物件,而此人由于平常伺候得殷勤,人又老实,得了好几件价值不菲的东西。谁料变卖时,那典当的仁源当铺居然说是宫里的物件,要抓他见官,他吓得逃了出来,连东西都不敢讨要,最后还是咬牙在郊外拦了钦差车驾。
风无痕并不相信分号满天下的仁源当铺会诬赖一个小民,那么结果就只有一个,那些东西来历不正。要么东西是二哥留在聂思远处的,要么是其他人给聂的,不管是哪种,一旦追查,又不知要闹起多大的风波。他随意打量着这个老实得近乎憨厚的中年人,半晌才迸出一句,“东西本王会帮你讨回来,聂其,本王很是喜欢你直爽的性子,想留你使唤,你可愿意?”
老实八交的聂其傻乎乎地看了风无痕半天,突然一个头磕了下去,结结巴巴地道:“奴才,奴才本来就是下人,以后,以后就听王爷的话了。”
风无痕无奈地摇了摇头,还能怎么办?此人太过老实,留在外面,若是再爆出点什么事来,自己只有更难做,还不如留了在身边,唉,真是如陈令诚所说,自己都快连小猫小狗一起收容了。
· 第三卷 长击 ·
~第一章 新官~
眼看着就要入冬,福建的局势也逐渐好转了起来,百姓都传说是有钦差大臣镇着的缘故,富家大户们纷纷减了下年的租子,越家和罗家更是每旬一次粥场,又时不时散出些旧衣裳,各地的分号也是跟在后面做善事,因此,当初流民四散的场景倒是没有再出现过,连那场形如屠杀的惨案也没了后续。
周家老街上的庐香酒肆也重新开了张,生意倒也不错,似乎没人忌讳这里死过人。上至掌柜下至跑堂的小二,个个都闭口不提当日的事,只是殷勤地招呼着客人,若是那个不长眼睛地提起了那事,掌柜定会客客气气地将他请出去。用一句通俗话说,就是咱老百姓不掺和官家那点破事。
虽然生意不错,但也就是些寻常百姓打些小酒和下酒菜什么的,真正的贵客都上街那头的落英楼去了,哪会上这来,因此一向都是人声鼎沸,嘈杂不堪的,大家也都习惯了这种氛围。不过,今日的酒肆里却是有些蹊跷,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个衣着不凡的中年人身上,不敢放声谈笑。
宋峻闲很是郁闷,自己这个湖广布政使当得好好的,朝廷之上,吏部尚书萧云朝却偏偏建议让自己来当福建巡抚。若不是他也算一个消息灵通人士,恐怕还得为升官庆贺不已,可惜得到的消息却是皇帝不同意撤换福建的布政使和按察使,最后,萧云朝只能把自己这个和福建毫无瓜葛的人抬了出来,希图等福建局势再乱些,就好名正言顺地换人了。
宋峻闲起初也是颇为失落,因此才只带了几个从人先进了福州,打算看看风色,谁料这里还算太平,没有想象中的萧条景象。不过,周家老街的屠杀始终是他心头的一根刺,这也是他不去繁华的落英楼而选择了这个百姓汇集之地的原因。只不过,他的衣着再简单,和那些最下层的百姓仍然有着本质的差别,再加上多年为官的居移体,养易气,自有那么一分凛然的风范,和酒肆的氛围格格不入。
“小二!”他有些不耐烦地叫道,心底已经有些后悔,只能寄希望于这跑堂的能透露点什么。
“这位爷,您有什么吩咐?”跑堂的福乐笑呵呵地凑上前来,他和掌柜的早看出乐这位客官的不凡,唯恐他是钦差行辕里的人,因此伺候得也是格外卖力。
“向你打听个事。”
福乐心里咯噔一下,眼睛不由向掌柜瞟去,嘴上却答应得快,“爷,只要是小的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说不久前这条街上发生过流民骚乱,究竟是真是假?”宋峻闲的眼神变得炯炯的,利箭般的目光直射福乐的眼睛。
“爷,您别这样看小的,怪寒碜人的。”福乐脸色只是微微一变,随即避过了目光,“小的只是个跑堂的,不懂那些大道理。再说了,不管什么事,只要现在我们小老百姓的日子能过得去不就成了。爷,小的知道您是大人物,就别难为我们了。”
宋峻闲听得直摇头,没想到这些百姓如此执拗,不过,看来那小二也没说错,百姓的日子只要能过得去,他们就不会理会官家又闹了什么明堂。唉,若不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性命,他掺和干什么,躲还来不及呢!
抬手放下了一锭银子,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酒肆,两个小厮也连忙跟了上去,老爷这次来福建连家眷都不带,夫人早就吩咐他们要看顾好主子,两人真是寸步都不敢离。
福乐愣愣地看着那锭足有二三两重的银子,脸上满是疑惑。说这位爷是行辕的人吧,他又问起福州人尽皆知的那件事;说他是外乡生意人吧,看起来气度又不像,竟是仿佛京里派来的钦差一般。要不是他知道那位皇子钦差年轻得很,一定会错认了。
“别看了!”掌柜狠狠给了福乐一个栗子,“快去收拾,今天算你晓事,否则我非得给东家辞退不可,把银子拿来!”
福乐傻了,感情后面那句才是正经,他闷闷不乐地把银子递了过去,实在是眼馋得很。不过,念及自己这差事谋得也不容易,他只是多看了那银子一眼,方才恋恋不舍地去干活了。掌柜和福乐都没注意,靠门处那张桌子的两位客人,在宋峻闲出门时,也丢下几个铜钱跟了上去。
大街上虽算不上十分萧条,但人还是不多,宋峻闲随意地逛着,毕竟这是他即将就任巡抚的地方。路上并没有多少流民乞丐,他清楚,作为省城,恐怕不会放这些人进来,路上看到的灾民不多,景象却是令人感到凄楚。毕竟福建还算是富饶之地,沦落到此也是托了前任巡抚和郭卢二人的“福”,因此宋峻闲也对皇帝不罢免郭汉谨和卢思芒感到分外不解。
“宋大人好逍遥啊!”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笑声,“初来乍到的就在闲逛,显然心系一方百姓,看来福建是有福了。”
宋峻闲心中吃惊不已,回头一看,却是一个熟人,“绪昌贤弟,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和师京奇也算是同乡,虽然以前有些不惯这位师大才子的骄傲模样,但对他的履试不第还是有些惋惜的,“你怎么也到了福建?”
“看来宋兄似乎消息还不够灵通啊。”师京奇见宋峻闲对自己甚是亲切,也就自然而然地改了称呼,“京里难道没有人告诉你么,我现在是七殿下的幕僚,不是往昔的自由身了。”
宋峻闲愣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傲骨铮铮的师京奇居然会投靠了七皇子,就算旁人告诉他,恐怕他也会嗤之以鼻。不过,当事人既然亲口透露,想必并不以为辱。“绪昌贤弟,你实在……”
“呵呵,我估计几乎每个熟人听了此事都会不相信,不过呢,也许老天注定我和七殿下有缘。”师京奇自嘲道,“倒是宋兄,你一来福州就被臬司衙门的人逮个正着,他们可是一直憋着劲再查前一阵的那几件事。偏偏你还在这瞎逛,换了别人,说不定就安你一个藐视皇子的罪名。至不济你得先和七殿下打个招呼吧?”
这下轮到宋峻闲苦笑了,他哪想得到自己的行踪都落到别人的眼皮底下。“好了,绪昌,我领你的好还不行吗?我那就跟来了十几个人,都在客栈里蹲着,我这不是想看看情况嘛。好了,我这就跟你去见七殿下。唉,这些日子在福建,也苦了你们了。真不知你们是怎么熬过来的,乌七八糟的事情这么多!”
师京奇也不理会他的牢骚,招呼了一下那两个小厮,随后便笑着引路,丝毫没注意身后跟了几条尾巴。宋峻闲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路上的见闻,听得师京奇一阵好笑。早听说这老乡最喜发牢骚,因此同僚最怕和他聊天,一不留神就成了“倾吐”的对象,最是没意思。
“没想到宋大人居然轻车简从到了福州,本王真是意外得很。”与宋峻闲想象不同,风无痕见到他来,仿佛松了口气,“宋大人此来福建,也算是高升了,不过有了前车之鉴,本王这个钦差又杵在这儿,恐怕这巡抚掣肘更重吧。”
谁说不是呢?宋峻闲在心中回答,不过,他可不敢把这些摆在面上,毕竟他和这位皇子钦差还不很熟。皇帝虽是任命了他为新任巡抚,但仍未撤销风无痕钦差的头衔,因此他这封疆大吏当得最是无味。“殿下说笑了,掣肘哪里为官没有?何况有殿下的天子剑撑腰,下官说话怎么也能硬气一点不是?”
两人心照不宣地一阵大笑,风无痕对这个新来的巡抚也不禁有些好感。“本王也希望如此,宋大人,毕竟福建民情复杂,你这个巡抚可是要尽十二分的心力才行。本王年轻,如若有些事想得不够周到之处,还请你多指点。”
“不敢不敢。”宋峻闲连忙推辞,“不过,倒是要请殿下为下官引见一下郭大人和卢大人,毕竟他们治理福建多年,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个巡抚若是不能让他们服帖,恐怕下官迟早也得卷铺盖走路。”他这话说得显然有些埋怨,毕竟郭卢二人身上的事情太多,只要能不牵连到自己,他已是要阿弥陀佛了。
“宋大人,见面不难,难得是交心。”风无痕忍不住提醒道,“福建豪族势力强大,民风又多变,你万不可因郭大人和卢大人有罪在身而轻视了他们。况且你刚才也说得很清楚了,若要在此为官长久,你们三人若是生分,那迟早是一起离任,一个都剩不下来。”
宋峻闲凛然色变,连忙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殿下提醒,下官一定铭记在心,定当以百姓为重,还凌云一个干净的福建。”
“唉,宋大人,本王知道你官声甚佳,不过,福建干不干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百姓和御史的风评。本王也不多说了,毕竟在这里多呆了两个月,你自己好生考虑吧。”风无痕有些佩服宋峻闲的风骨,不过,他似乎有些不好的预感,只能希望这个巡抚能多干些时候了。
· 第三卷 长击 ·
~第二章 排挤~
郭汉谨和卢思芒实在是尴尬得很,尽管按照往常的惯例,布政使只是比巡抚低一级而已,按察使也仅是低两级,可是皇帝奇怪的处置,让他们的品级和官职几乎不成比例,因此在宋峻闲的面前,两人都有些不安。
“郭大人,卢大人,本官就不罗嗦了。福建的事,上头的很多大员都极为不满,两位的官职能够保住,那是皇上的体恤,就连本官升的这一级,也是皇上的考量。天威难测,若是我们想保住官位前程,恐怕得实实在在做出点什么,否则,到时就得一撸到底了。”宋峻闲冷笑连连,“真人面前不说暗话,本官不管两位之前政绩如何,总而言之,一个月之内,必须妥善安置好仍然流落在外的民众,福建不能再有流民,这是其一。”他顿了一顿,满意地看着郭汉谨和卢思芒微微有些着汗的神情。
“其二,福建的商人生意遍布天下,无论是倭商还是夷人,他们都是说得上话的,但是,这些年来,这些巨商们缴了多少赋税?本官查了一下历年福建的赋税册子,似乎有很多不明不白的帐目,似乎昔日聂大人对此大大失察了。因此本官上任的第二件事,就是对这类商贾课以严税,此事朝廷早有明文,想必他们也不敢太过放肆,所以还要请两位鼎力相助。”宋峻闲的语气与其说是请求,还不如说是命令。
郭汉谨和卢思芒对视一眼,同时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位新任巡抚大人胃口还真是够大,居然敢动到那些人身上?他们心中不由对宋峻闲的要求下了定论,如此不识时务的巡抚,恐怕干不了多久,连那位皇子钦差都不敢下手的事,他居然敢做,简直是自不量力啊。
“宋大人乃是我二人的上宪,下官等自当遵从大人之命。”郭汉谨略略欠身,恭谨地答道。
宋峻闲轻轻点了点头,“本官就在此谢过了。其三,就是丈量大灾后真正的无主田地,福建此次水灾过后,百姓死伤无数,想必空余田地必不在少数。官府一定要尽快将这些田地囤积起来,合适的可以贱卖给普通百姓一部分。剩下的可在明年春前雇人耕种,这样也可以给那些穷苦人一个生计。待到田地价格升了之后,再逐步加价卖出,应该也能够弥补福建官库的大笔亏空。”
这一条就更加了不得,话是一点没错,可是在福建,大灾后正是地土兼并最厉害的时候,哪个人会把吃到嘴里的东西吐出来。越家是吐过没错,可他们早从风无痕口中陆陆续续听说了事情的经过,自然知道那只不过是交易罢了。唉,都是些得罪人的差事,他们已经有些怀疑宋峻闲是不是被湖北那帮人排挤出来的。毕竟人在官场,上面的大佬又一个个都虎视眈眈地护着自己人,只有小心谨慎的分,哪敢这么胡来。
“宋大人有命,下官自然遵从。”卢思芒硬邦邦地回了一句,他不如郭汉谨会摆表面功夫,因此当初才会轻易上当,“只不过口说无凭,还请大人下了宪令,让差役们张贴告示才好。”
这一招可谓极毒,如此一来,郭汉谨和卢思芒即便参与了这些举措,也能推脱到宋峻闲身上。郭汉谨暗暗称快,眼睛也不禁瞟向这位新任巡抚,期待着他的回应。
宋峻闲也算是在官场厮混了多年,如何不知道两人的龌龊心思。可是,他的毕生心愿便是作名臣,因此不管在哪里为官都是讨人嫌,此次好不容易能为真正的封疆大吏,哪里还计较这些。在他看来,若是稳定了一方局势,皇帝那里不但会褒奖,将来入主中枢的可能性也越大。这是一次豪赌,他不想轻易退步。
“很好,本官立刻就让师爷去拟文,告示早一点出去,就能早一些解决福建的混乱。”宋峻闲沉声道,他这次来福建,别的从人没带几个,师爷却是搬了整个湖广布政使任上的班子,足足六个人,“两位也尽快准备一下吧,想来这些日子就要忙开了。”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一阵鸡飞狗跳,福建上下无不知晓上头派来了个愣头青巡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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