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与将军一路追击北海王,一直追到了北海边,那北海王备了船逃走,于是将军与臣等征得渔船追出了北海,未曾料想,那日天色突变,海中交战之时风狂浪涌,将军击沉了北海王的座船,可那船沉下时船桅直冲我们的船砸了过来,将军为救船上将士不慎受伤落海,臣等想要救回将军,可是……可是……”柳都尉思起海中情形顿悔痛难禁,哽咽难语。
“可是什么?”东始修猛地站起身来。
只一句,却若泰山压顶,令一旁的徐史及匍匐在地的柳都尉都觉得身上仿佛承了千斤万担,动弹不得。
“可是海浪太大,船怎么也靠不过去,臣等急得……急得……”柳都尉颤着声,仿佛又回到了那束手无策之刻。
“朕管你急什么!告诉朕,后来怎样?!”东始修暴喝一声。
柳都尉被那一声暴喝直吓得身子一抖,赶忙道:“万幸那时有海神降临,救起了将军。”
顿时,帐中几颗被吊得老高的心都轻轻放回了原处。
东始修松开了袖中紧握的双拳,龙荼擦了擦额上冒出的细密冷汗,徐史不自觉的放开了揪着前襟的手。
柳都尉微抬头,见陛下神色微缓,当下小心翼翼的道:“臣见将军获救,那时暴风雨将至,便只得命众将士先回岸上。”
闻言,刚刚松一口气的东始修顿面色一冷,“你就这样扔下了凤凰儿不管了?!”
那声音冷若严霜,挟着刺骨割肤的寒意,直冻得帐中三人心颤魂抖。
闻得斥责,柳都尉心头悔痛难当,“臣未能带回将军,臣有罪!”
“砰!”东始修一掌拍在掌上,书案顿从中斩断,案上之物纷纷落地,一直站在书案旁的徐史都被掌风扫得连连后退,而那冷峻的声音如从齿缝间逼出,夹着雷霆之威滔天怒火,“你就这样滚回来了?!”
“臣……”柳都尉被吓得身子一抖,“臣等回到岸上后,本想去找寻那艘船,可杜侍卫说他领人去找,让臣先回报陛下。”
“杜康为何在岸上?”东始修又是厉喝一声。以杜康的身手,若随在凤凰儿身边,许就救回了她。
“那……那是将军的命令。”柳都尉颤着声答道。
“混帐!”东始修抬脚一踢,顿将半截书案踢起,直冲柳都尉砸去。
“陛下息怒!”龙荼赶忙飞身截住书案。
“大胆!”东始修赤目怒视龙荼。
“属下知罪。”龙荼跪地俯首。
“陛下息怒。”徐史亦跪地求情。
“这家伙该死!他竟敢扔下朕的凤凰儿!他该死!”东始修如视仇人般恨恨瞪着地上的柳都尉。
“臣罪该诛!臣愿以死谢罪!”柳都尉叩首于地。
“好啊!你倒是知罪啊!朕就……”
“陛下!”徐史眼见下一刻这柳都尉便要给斩下,赶忙出声打断了东始修的话,“陛下,柳都尉无罪!请陛下明察!”
“你说什么?!”东始修瞪着顾云渊,胸口急促起伏,显见是震怒不已。
可徐史依旧直言道:“陛下,当时情况危急,柳都尉此举是为救渔船上数百将士,其有功无罪!”
“大胆徐史!”东始修的声音已冷如九阴之冰,“你以为朕不会斩了你吗?”
“陛下要斩臣,也请容臣把话说完。”徐史仰首直视大东王朝的至尊。
“好!你说,朕倒要看你这张嘴能吐出什么东西!”东始修锐利的目光如同雪刀落在徐史的面上。
“陛下,风将军既然被救,则性命无忧,只需寻访必可迎回,又或将军回岸后自会与陛下会合,陛下勿须动怒伤怀。”徐史脊背挺得直直的,“而柳都尉能当机立断,乃为智也;今日此时又敢坦然承罪,乃为勇也。如此智勇之人,陛下不该罚,该赏!”
“你!”东始修已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陛下。”徐史再次朗朗出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为君者,当禀仁慈之心,布德泽天下,不可为嗔怪怨怒所左也。”
“你竟敢出言训朕!”这刻,东始修斩他一百遍的心都有了。
“此非臣之言,乃玉先生之语也,天下皆知。”徐史叩首于地。
刹时,帐中一静。
就仿佛是有甘霖浇息了大火,有清风吹过了炎原,本是震怒欲狂的大东至尊瞬间褪去了怒火狂色,气息慢慢平缓,目光渐渐清明,而帐中那压着的千斤万担笼着的森严寒气亦似被无形的手拂去了,一时海阔天空风平浪静。
那刻,龙荼都佩服起了徐史,恨不得立刻去跟他致谢,当然,他并未如此,只是趁机上前道:“陛下,柳都尉确无大错。而当前要紧的是找到受伤的风将军,不如由属下亲自去寻找?”
东始修未答,只是高深莫测的看着地上的徐史,片刻后,才道:“即刻派人沿海寻找,另派人与杜康联系,看他有否消息。”
“是。”龙荼领命出帐。
东始修目光扫过地上的两人,神色平静,似乎已恢复为平日英明神武的大东皇帝。“柳都尉,徐卿说得对,你有功无罪,等回帝都后,朕必论功行赏。”
“臣……臣谢陛下隆恩!”柳都尉哽声叩首。
而冷静下来的东始修这刻也想起了柳都尉先前的陈述,当下发问:“柳都尉,你方才说风将军为何人所救?”
“为海神所救。”柳都尉答道。
东始修一愣,疑窦顿生:“海神?”
“是的,陛下。”柳都尉点头,“那日将军坠落海中,因风浪过猛,将军爱惜士兵性命,不许我等下船救她,而我们抛下的绳索都被大风吹跑,将军虽是武功盖世,可风浪里亦是徒劳无力,怎么也游不过来。正在危急之刻,忽然有几条数米长的巨鱼拉着一艘船乘风破浪而来,船上站着一名男子,风神绝世,雍容威严,他指挥着巨鱼救起了海中昏迷了的将军。”
说起那日情景,柳都尉是满脸敬畏之情,“陛下,当时狂风大浪,我等乘坐的船只在风浪里颠簸,随时都有倾覆之危,可那艘船于海中航行如履平地,船上的男子无惧风浪,如高山般矗立船头,其镇定从容的风范岂是常人能有,他肯定是海中之神,所以狂风巨浪暴雨才不能危及他,所以那些巨鱼才听他的命令。”说到这,他匍匐叩首于地,“陛下,将军是得到神明恩顾的人,她一定没事,神明一定会把将军送还我们的。”
听得柳都尉一番讲述,东始修满心惊异,难道那时真是海神临世?否则焉能如此能耐?但他是大风大浪里走过,瞬即收敛心神,再问:“那后来呢?”
“后来那些巨鱼又拉着船走了,把将军也带走了,我等怎么喊也没有应答,而那刻随船的渔民道暴风雨即要来临,我们必须赶快回岸,否则便是船毁人亡,臣万般无奈下,只得掉船回岸。”柳都尉低着头道。
这一回,东始修没有动怒,只是微微颔首,“连日奔波你也累了,先下去歇息吧。”
“是。”柳都尉叩首退下。
“你也退下吧。”东始修挥了挥手。
“臣告退。”徐史躬身退下。
望着他走出帐外,东始修喃喃自语,“这小子倒是个不错的人才……玉师啊玉师,你如今又在哪里呢?”轻轻叹息一声,甚是惆怅。
又过得片刻,龙荼回来,“陛下,属下挑了百名精干侍卫,已命他们出发了。”
“嗯。”东始修揉揉鬓角,刚才一场怒火仿佛烧心裂肺,此刻只是疲惫不堪。“另布告天下:救风将军者重赏千金,安然送回风将军者朕许以官爵。”
“是。”
“你也退下吧,让朕静一静。”
“是。”龙荼先将帐中收拾了一番才退下。人走至帐门前又停步,回首看着椅中那个眉头紧锁心神不宁的男人,忍不住劝解道:“陛下,风将军定会安然归来的,您勿须忧心。”
东始修低着头看不见神色,只是抬手挥了挥。
龙荼掀帘而出。
帐中一时沉寂,然后只闻得一声轻轻的长长的叹息。
“不可为嗔怪怨怒所左也”此语当日玉师亦曾数次提到,叫他引为诫言,只是每每关及凤凰儿时,他总是失控失态,若给玉师知晓,少不得又是一顿训斥。玉师啊,你人不在朕身旁,你的话也总能管着朕。东始修倦倦的抚着额头。自登位以来,玉师即抛了他们,已是许些年没有他的消息了,也不知他与师母云游至何处了,小师弟许已长成大人,却不知今生可还有再见之日否。
他一个人坐在帐中,想着玉师,想着当年,想着几兄弟,想着受伤的风独影,想着那救风独影的奇异男子……静静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帐外忽然传来龙荼的声音:“陛下,璇玑公主求见。”
他怔了怔,暗想这么晚了,公主来干么?“时辰晚了,请公主明日再来。”
帐外静了下,然后传来细细言语声,接着龙荼再次传话:“陛下,公主说有要事相商。”
东始修剑眉一皱,道:“让公主进来。”
片刻,帐门掀起,一道倩影飘然而入,顿令昏暗的营帐里陡生艳光。
“这么晚了公主来所为何事?”东始修抬首看着帐中盈立的北璇玑,即使他见惯美人,看着眼前之人亦由不得要赞一句世间少有。此刻她长发披肩,素面朝天,着一袭柔滑似水的浅绿罗衣,从头至脚无一丝脂粉金玉,却如出水芙蓉天然雕饰,让人看着怡目怡神。
北璇玑环顾帐中一眼,然后盈盈一笑:“璇玑是为陛下解忧而来。”
“哦?”东始修挑眉,“朕有何忧?公主又要如何解?”
北璇玑笑靥如花,轻盈移步,如扶风踏花飘至东始修身前,“陛下眉锋紧锁,自是忧结于心。璇玑虽不知陛下何忧,只是……”她缓缓屈身,如柳枝婀娜委地,倚抱东始修双膝,微微仰首,容若海棠,“陛下,难道璇玑当不得您的解忧花吗?”
东始修一愣。望着近在咫尺的如花美人,倒料不到她竟是这么一番心思,那北海王沉船一事她已知晓?半晌,他大笑起身,展臂抱起北璇玑,“得公主如此青睐,朕岂能做榆木之人。”
北璇玑一笑倚入他怀中。
元鼎三年八月十五日,东始修征北海凯旋。
自此,北海之滨不再有北海国,北海之名只存于历史之卷,这千里江山从此以后便是大东的北州。
北海国非亡于庸主暴君,而是亡于一位明君之手,这在史上是甚少有的事。后世每每读到这段历史时,总会感叹:这北海王治国是能手,但显然非将帅之才,奈何其偏要行雄霸之道,焉能不祸国殃民也。而后世评北海之所以灭亡,非是无雄兵,实是缺良将也。但也有人评道,当年即算北海能有一位胜过伏桓的名将,但在大东铁骑面前亦只能无能为力,因为那时候大东有威烈帝及七大将。当年乱世之中雄主名将何其之多,却都一一败于他们八人之手,纵北海有奇才若青冉公子,亦不能幸免也。
五、风采妙。凝冰玉1
朦朦胧胧间,她看见一张侧脸,那眉眼间的弧线是如此的刻骨铭心。
“你终于来了……”她喃喃一声呓语,忍不住伸出手,想去触摸,想知道那是真实的,还是她的梦。只是手怎么也够不着,于是她想,这肯定是梦,可是这样就很好了,就仿佛当年,她一推开门,便见他坐在窗前,她看着的便是他的侧影,静谧如画。
迷迷糊糊里,头上剧痛袭来,神思再次沉入黑暗之中。
“你在等谁呢?”随着轻语落下的是一只手掌,仿如冰雕玉琢般优美无瑕,拭去她眼角溢出的一滴水珠,轻轻叹息一声,“你这样的女子竟也会流泪吗?”抬手撑开窗门,清风送入,吹去室中闷热,吹起床榻中人的发丝,如墨绸般铺满枕间,衬着一张失血过多的雪白面孔,褪去了七分凌厉,平添三分羸弱。
“大东朝的凤影将军……”那只优美的手温柔的拂开她脸颊上的发丝,“幼时艰辛,少时征战,你这一生大约一直是活在战斗里,不曾有过休憩。”温柔的声音里有着叹息与怜惜,“那么……在这里,你不是凤影将军,也没有朝臣将士相扰,你就做风独影,于此休憩几日吧。”
昏睡里的人眉间微蹙,那只手伸过去温柔的抚平她的眉心,“好好睡一觉,醒来就不痛了。”
窗外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海风吹拂着海浪,奏起阵阵涛歌。
这样的日子里,在北海玹城,北璇玑正对镜理妆,唇边衔着一抹柔柔淡笑,铜镜里却映着一双冰冷的眼睛;风影将军的营帐里,东始修静静坐着,身旁龙荼正向他禀报;在帝都,丰极几兄弟正在景辰殿处理政务;而在这东溟海边,只有出海捕鱼的渔民与屋前补网的渔妇。
等夕阳西下,晚霞映红海天,一艘艘渔船在嘹亮的渔歌里归来,岸上的渔妇纷纷欢喜的迎向那些安然归来的汉子。
尔后炊烟袅袅,暮色苍苍,灯火渐亮。
待到月明灯熄,便是夜色如水,一日已过。
风独影睁眼的第一瞬便闻得笛音,如此的清扬悠远,让她一时不知是在梦中,还是梦中闻得笛音所以醒来。坐起身,便觉得头脑沉重,还夹着丝丝缕缕的疼痛,不由抬手摸了摸脑袋,头顶上缠着布巾,一时间忆起了昏迷前的情景。
只是,这是哪里?她移目环视一圈,只见屋中十分的简陋,除了身下床榻,便只一张方桌,两张矮凳,四壁空空的。
笛声依旧悠扬传来,在这静夜显得格外的空灵,仿佛天地之间万物俱消万簌俱寂只为此笛。
四哥?她心中一动,忙下床,拉开门,往屋外走去。
入目的便是夜色里仿与天接边的大海,头顶上一轮皓月仿如一面白色的玉盘悬挂高空,洒下清辉万丈,照得海天一色,明如白昼。沁凉的晚风徐徐拂过,带起浪声滔滔,和着那清朗无尘的笛音,便如一曲无忧的天簌,涤心宁神。
循着笛声望去,远处海边丈高的礁石上,一人屈膝而坐,横笛于唇,发丝轻舞衣袂飞扬,仿佛是月中天人偶下凡尘。如此良辰美景,如此天人清音,只令得风独影几疑置身幻境。
情不自禁移步向那人走去,慢慢靠近,待到看清那人样貌,饶是见惯丰极容貌的风独影亦不由呆立当场,暗想这人难道真是海中的精灵所化不成?
礁石上吹笛的是一个年轻人,而且是一个俊美得近乎神灵的男子,衣色天青,发如墨绸,周身若笼流光华韵,却有着无比清湛的眉目,就仿佛是修行了千年还差一点点便可飞升的修仙人,犹带着尘世温暖的烟火之气,沁人心肺的舒服,而非九天之上的虚无飘渺超凡绝情。
那一刻,便是冷然如风独影也忘却身外,只是怔立海边,看那人悠然吹笛,听那天音涤尘。
也不知过去多久,当笛曲终止,礁石上的人回首,对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