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温瑞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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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侠小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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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无敌?”他听了,就笑着反问,“为什么我要天下无敌?”
本来问他的人,反给他问得一窒。
“世上其实没有天下无敌的事。纵有,也是暂时的一种错觉。今日天下无敌的是你,明天可能大江后浪盖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天下无敌的你可能就不敌于人了。”有人问起他这件事,他总是这样回答。他现在也是这样回复:“你可以在此时此地,把此事做得最好、最强,把一件事做得最成功、最优秀,但不可能永远都是你做得最好,也不会事事、时时都只有你做得最成功。”
“天下无敌太辛苦了,一旦有了这名堂,吃不下,睡不安,甚至连交个朋友都得防,平常起居都不自在,好像终年镇日坐在火炉上,想要长命百岁,安乐自在,我才不要天下无敌。”他还说,“你以为天下无敌是容易挣得着的吗?得要多少辛酸,多少血汗,多少努力,多少运气,乃至要多人牺牲,才能换取得来!若得不到,可能早死在争夺过程中了;就算得到,仍有人天天找你比斗,踢你下台!这么费尽力气,耗尽光阴,抓来一个如此吃不得、用不着、使不上的名目,要来干啥?我才不干!”
“可是,”另一个发问的人还是不甘休,“这名头有时固然不是你嚷说要便可得到,但有时你一旦载上了,只怕也不是要想除下便撷得下来的——有的时候,会跟你跟上一辈子;但有些人,又一辈子处心积虑求之不可得。像大侠你,就是人人公认的‘天下无敌’,你想不认、不要、不同意也不成啊!”
“我?天下无敌?这大话你可要得小声说、小心说,最好少说!”在往京师的路上,大侠还是温和、敦厚、毫无架子,但对这名号却始终“抵死不认”。“若说武功,强中还有强中手,几时轮到我第一?如果指文才,一山还有一山高,八辈子也还不到我无敌!——除了吃,我就爱吃,而且还十分好吃,什么都假,吃在肚子里最是受用。大江南北,美馔佳肴,我尝遍;穷乡僻壤,风味小菜我无有不吃的,叫我去炒蒸炖炆,我不成,但吃我总成,姑且充个这方面的‘天下无敌’,总不会也有人找我比——吃——吧?”
大侠故作不敢置信地问。
“可是,方大侠,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都是天生的大侠,公认的天下无敌。”说这话的人分量很够,是武林同道中公认的万事通,也是朝廷龙图阁里的史笔巨椽。“你年少时就学武行侠,凭一己之力,勇战江湖,独斗武林,当世武功最厉害的七大高手,你无不斗过,有时你败过,有时你负伤,但他们有的成了你的师父,有的成为你岳父,到后来没有一个不服膺于你,你的武功也超过了他们。少林寺你闯过,无头谷你来去自如,恶人林也困你不住,连出了家的女弟子都给你带下凡尘来!当时谁截得住‘血河派’的血河车?却就你上过车!昔年谁能敌得住韦青青青?就你跟他力拼!你不但年纪轻轻就当了‘六大派’的总掌门,同时也是‘七大帮’帮主,‘八大会’代会主,‘九联盟’的总继承人,更是‘斩经堂’的一代宗主!你几次舍身杀敌,只身力挽狂澜,为武林正道安危消灾渡劫;有次还以一敌万,不怕粉身碎骨,救江湖同道脱离飞禽猛兽的埋伏包围……”
“得了得了。英雄不提当年勇,更何况我这回只是来探我的孩子,无意要做谁的帮凶,更无心要替谁撑腰,天下只有天下人管得,无敌不无敌,我早已不与人为敌,如此无敌,总可以吧!”方大侠忙打断道,“往事不提,废话少说。只不知你们兄弟今日老是跟我提这‘天下无敌’四个惊心动魄、恼人烦心的字,是何用意?”
“别无他意。”样貌较老气、较深郁的一个慎重地澄清道,“我们要在你入京前恭迎你,只是要告诉你一句话。”
他已白发苍苍,神容肃穆,可能就是由于他这种举止、相貌之故,所以说出来的话,显然都经深思熟虑,得人信服。
不是人人都有这种气态。
他有。
而且与生俱来。
话说回来,是不是说话很活泼、很调皮、很婉约动听的人,所说出来的话,反而分量不足呢?
难道一句真知灼见,一个深入隽永的道理,就不能以一种轻松、自在、好玩、较易令人接受的方式去表达?
也许,就是因为把种种方便法门变成了太艰深难懂、晦涩难明的经典,所以,六祖慧能才创禅宗讲顿悟,更能传播光大佛法无边。
——再怎么说,把简浅道理说得繁复诡秘,把说的人弄得道貌岸然,把听的人搞得死气沉沉的,本身就已先歪曲了生命的真谛。
只不过,任何一个人,像这说话的人对他研究出来的真理,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花了那么可观的时间,耗了那么多的心血,对他说的道理,就算不一定都同意,但总会令人肃然起敬。
大侠对他的话显然也注重。
而且尊敬。
所以大侠问:“什么话?”
白发汉子道:“你才是天下无敌。我们反复研讨、斟酌过,目下武林,只你配得上这四个字。”
大侠笑了,“那是我的不幸,也是你们的不辛——本来得‘老字号’温天残、温地缺如此评鉴高誉,求之不得,夫复何憾?可惜近年我早已不动武,久已不与人交手,也疏于习武,闲来只管种花种草,养鱼养鸟,读读孔子墨子老子庄子,如此而已矣。”
白发汉子温壬平咕哝了一声,说了句话,却说不清楚。
至在大侠身边的几个人都听不清楚。
大侠身边的几个人都不同凡响。
这几个人,一个是“天残尊者”温壬平的胞弟温子平,他在史学上的修养,决不逊色于其兄,但在民间的名望,却远在温壬平之上。
——同样的,其用毒手法、武功之高,也不逊乎其文墨史笔之下。
温壬平与温子平虽是同胞兄弟,又同是“老字号”里“十全十美”其二,但两人一个是朝廷史官,为权贵操刀纂史,一个是江湖浪客,只替后人作如实纪录,他们一向以来分庭抗礼多于并肩作战。
在他们对面的是雷踰求。
——“放火王”雷踰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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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侠小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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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跟“天涯海角、温氏双平”对面而立一样,他是“江南霹雳堂雷家堡”的人,正好跟“老字号”温家是对立的,而且两家在武林中也对峙已久,在武功、名望上,雷踰求也正是温家的好对手!
可惜他的另一名师兄“杀人王”雷雨没来,要不然,二对二,正好“天生两对”,可以马上捉对儿厮杀。
如果他的另一名同门“金腰带”雷无妄也来了,那就三对二,只怕“残花败柳任平生”温壬平和“阴晴圆缺邀明月”温子平兄弟要吃上眼前亏了。
不过,他这次人在这儿,代表的不是“江南霹雳堂雷家堡”,而是“六分半堂”。
另两个也是王。
都使刀:
“五虎断魂刀”彭尖。
“伶仃刀”蔡小头。
——他们本属“八大刀王”中的二王,但“八大刀王”在菜市口那一役中,丧了“大开天”信阳萧煞、“小辟地”襄阳萧白,又死了“藏龙刀”苗八方,“八大”只剩下了“五大”,“五大刀王”,各自为“有桥集团”争功、效命。
还有一个也是王。
他是“饭王”:
张炭。
他代表了“金风细雨楼”的戚少商。
——他最近变了张阴阳脸,半爿黑,半爿白,说话喘气且急,但五官轮廓,俊郎英爽,气宇不凡,戚少商派他来应接这么重要的人物,主要是因为:除了张炭武功实力不容小觑、应变机敏过人之外,他又身兼“天机”、“桃花社”、“七大寇”、“七帮八会九联盟”的一员,极有代表性。
这人既称“饭王”,是因为能将大碗大碗、乃至大桶大桶的白饭吞噬不误,海口鲸量,但他只是“饭王”,而不是“饭桶”。
——事实上,他是“金风细雨楼”的干员,也是王小石、戚少商的身边爱将。
这些人,莫不是高手,称王称雄;仅就只有一个,毫不起眼,本身名头也不算太响,甚至尚未“成人”:
他是何梵。
——“四大名捕”之首无情身边的“一刀三剑童”之一的,“银河火星剑”何小二。
他年纪还小。
但他却是名捕无情贴身的剑童。
无情大捕头的名头,在武林中可是响当当的。
——光是这一身份,在武林中已足可横去直来,谁也得卖三分面子七分账。
这几个人,不管往哪儿一站,在江湖上已是大事一件;如果这几个人还打将起来,更加是轰动武林。
可是这几个人聚在这儿,都只为了一件事。
一个人。
——仿佛,只要这个人肯接见他们,就是他们的无上光荣,足以自豪炫耀。
他是谁呢?
他不是谁。
他是大侠。
他如果不是大侠,那么,只怕谁都不配称为侠者;如果称他为大侠好像还不足以形容他过去极丰富极璀璨极奇情极惊险极叱咤风云极曲折离奇的半生。
他正是一个大侠中的大侠。
他姓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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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侠小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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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听不清楚,这大侠中的大侠——或许我们可以称之为“巨侠”吧——却仿佛听了个一清二楚。
“不要不服气,”他温和地说,“每个人都应该有权利去选择自己的一生的,是不是?”
温壬平脸热了一热,忙分辩道:“我不是不服气,我只是替你感到不平。”巨侠倒纳闷了:“哦?”
温壬平涨红了脸,鹰鹫一般地盯着巨侠,道:“你本来就是天下无敌,过去半生如许辉煌、离奇、多彩多姿,而今又何必如此自凄自苦、自我放逐!”
方姓巨侠微笑道:“苦?我不苦。这样活着才舒适。打打杀杀,在别人尸首上站起来的成就,送给我也不要。在腥风血雨中挣回来的名誉,我早已厌倦。闲时看看云,无心出岫;忙里偷偷闲,自寻快活——这不是很写意吗?”
温壬平听了那么闲淡的话,倒是给那一份写意自在弄得有点尴尬,“你有绝顶武功,大好人才,为何不为国家效力?何不以军功成万世之名?不为君王平天下取千里江山?”
方巨侠扬了扬眉,“什么是为国效命?如果要灭敌人歼异己,定必要攻城略池,岂不是要血流成河,杀人放火吗?那些人不是人吗?他们没有妻子父母儿女吗?他们没有家吗?万古之名,留不留也罢,人只有一生,只要不行恶、多行善,还得不许恶人恶下去、保护好人好下去,那就得了。秦皇成千古之名,到底还是给人贻骂千年,死了之后骸骨还得当杀子斩将的傀儡。汉武开疆拓土,求仙不成,到底一死,还得杀爱姬屠大臣搞得个尸横遍野,封尽了禅也找不到半个神仙。”
他笑了笑反问:“你是为皇帝说项来着?”
温壬平又给巨侠一眼看穿,更是不甘休,“当今万岁,一意纳贤,求才若渴,你一身本领,纵横天下,何不为圣上统领军队,成就不世功业?保准富贵荣华,享用不尽。”
巨侠说:“皇帝也只不过是个人,为什么我们要为他卖命?”
温壬平一愕。
他没想到对方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他又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大逆不道!”
“为什么这么说一句就是大逆不道?如果我是平民百姓,就算是朝中大臣,只怕也得要诛三族、灭九族了吧?为什么他的意旨就不能质疑?为什么他一声令下就可以让我们死无全尸?为什么我们就得任由他宰割惩处?嗯?”方大侠这一连串的问题,使大家都栗然色变,哑口无言。“要是他是位好皇帝,那还罢了,可是,他荒淫侈靡,比谁都坏,又昏庸愚昧,自以为是,我们又何必听他的!他也是人,我们也是人,为何他是皇帝,就可以任意宰杀?皇帝没有了人民,他还当皇帝?当皇帝只会欺负人们,还算什么皇帝!真要卖命,我宁可以民为主,替老百姓效命去!”
这种话在当时简直是招杀身奇祸,满门抄斩的,这几个武林人,虽然胆大,名声也大,但既从未听过,也从来没有想过,而今乍闻,心惊胆跳。
巨侠哈哈一笑,“我看你还是不要劝我好了,你说服不了我的。我也不要说下去好了,以免你们受累担惊。”
只听冷笑一声:“你这番语言,有新意,却不合时宜,而且失之偏颇,徒浪费口舌,空言夸夸而已!”
“巨侠”听了,倒有点奇,只见说话的人跟温壬平容貌气质、眉宇神色倒有几分近似,但两人站在一起,却偏偏让人觉得相异之处极多极大,不知为何。
“温二侠?”
“我不是侠。在你面前,我只是个执笔记史的秀才而已。”温子平说,“但我以史为观,平情而论,想你能重出江湖,为天下人摧陷廓清,不妨站出来,杀光贪官污吏,权贵佞臣,你应该第一个站出来,先清君侧,变易歪风,光大宋室,这才不辜负天下人之所望,老百姓之所期。”
方巨侠听了只道:“不。”
温子平眉一挑道:“你怕?”
方巨侠道:“我怕没有用。”
温子平冷哂道:“好个巨侠,连明知不可为而为,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都没有,可真教我失望,倒用不着什么借口了。”
巨侠平和地道:“你说我怕也罢。杀了贪婪无耻、祸国殃民的奸相弄臣,那又怎样?还是有制造大量蠹国毁法、猥持国柄的皇帝。就算弒了天子又如何?还是有下一个昏君出来,搞得天怒民怨,始终,不是治本之法。”
温子平脸色倏变,仍恃强道:“那你要怎样?改朝换代,把皇帝拉下马来,自己当天子不成?”
“非也。”巨侠说,“我才不想当皇帝。但皇帝的权力大而没有限制,绝非好事。他一个人能有多大的本领?全无克制、制裁的情形下,只使他腐败、沉沦,这样一来,老百姓又惨受蹂躏,苦不堪言了。”
温子平冷哼道:“那你理想中的皇帝是怎么个样子的?”
巨侠答:“是人们爱戴的,不是因袭、继承的,一旦不符合百姓共同意愿,可以撤换的,因此,权力也可以有制衡的。”
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