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对户冢的愧疚,我提出一项折衷方案。
「不然,我们先到处晃晃如何?」
「嗯,好啊,两个人一起决定也比较快。」
「两个人一起决定」这句话有点触动我的心弦。一直以来,大部分事情都得由我自己决定,所以这句话听来颇有新鲜感。户冢实在太乖巧了,我甚至忍不住想跟他一起决定我们小孩的名字。
我们漫无目的地走在午后的车站前。
但是外面热得要命,还是挑个室内场所比较好。那么,现在要先决定初步方向。
购物吗……我没有什么特别要买的东西,跳过。游乐场……嗯,可行,虽然不知道户冢对什么样的游戏有兴趣,不过他应该不是重度玩家,说不定会喜欢推币机跟夹娃娃机。
那么,就去游乐场吧。
我想到这附近的CINEPLEX幕张有游乐场,便决定前往那里。这间迷你剧院的名字很类似动画公司ANIPLEX,但它其实属于角川集团。内部除了十间放映厅,还设有游乐场和多家餐饮店。
我们进门后一路直走,来到五光十色的照明和动感十足的音乐交杂的空间。
这里主要摆设的不是电视游乐器,而是亲身操作的游戏机,以及射击、音乐、推代币、夹娃娃等机台,其他还有大头贴、射飞镖,可说是以活泼好动的年轻人为客群的游乐中心。周边一带有许多高中大学,那些学生想必正是游乐场主要锁定的客层;附设的餐厅和电影院,大概是为了顾及家庭客群。
户冢环视内部一圈后,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回事?」
我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原来是今天这里放映的电影的海报。
「原来这部片已经上映啦……」
户冢兴味盎然地望着海报,还发出「嗯……」的声音。
「那么,去看电影如何?」
「啊,选八幡喜欢的就好啦!」
他连忙挥挥手。
「没关系,去看电影吧。仔细一想,这是我头一次跟家里以外的人看电影,偶尔这样也不错。」
跟别人一起看电影,是我好小好小时候的事。而且,那还是母亲为了在MARINPIA(注21 千叶市内一家购物中心。)好好购物,才把我和小町丢到现今已不存在的电影院。
升上国中之后,我都是一个人去看电影。反正电影院离家满近的,刚好是外出闲晃的好所在。
户冢闭上嘴巴,短暂思考一会儿后,不太好意思地向我确认:
「真的没关系吗?」
面对这种问题,我的答案只有一个。
「是啊。」
我的初体验对象,就决定是户冢!
× × ×
想不到户冢选择的是恐怖片,还真教我意外。
我们在柜台划位购票,买到25E和25F这两个相邻的后排座位。
两个人再买好爆米花和可乐,把票拿给验票员查验,接着进入放映厅。
虽然目前正值暑假,但也只有学生不用上课,一般大人还是得照常上班,所以进场的观众不算很多。
可是相反的,这代表在场观众以学生为主,而且都是些混蛋情侣跟垃圾闪光。他们为厅内没什么人大呼「赚到了」,嘻嘻哈哈地高兴谈天。
我在那群脑袋有问题、兴奋得要命的家伙中,发现一个很像三浦的人,不过应该只是我认错了。为什么那种家伙全部长同一个样,连打扮都那么相似?根本分辨不出来好不好!难道你们是复制人吗?
越喜欢强调个性并把这类字眼挂在嘴上的人,其实越没有个性。这是一点小常识。
另外,偶尔也会出现搞错「个性」为何物,在夏天最炎热的时节披着一件大衣的家伙。坐在最前排,不断发出「呼……呼……」声响的那只大灰熊,即为很好的例子。
我的本能敲响警钟,告诉我千万不能盯着他。我决定顺从本能,开始寻找座位。
在电影开演前特有的寂静和些许紧张感中,我一排一排地检查座位编号。进场后走在前面的户冢找到我们的座位,轻轻向我招手。他大概顾虑到这里是放映厅,所以刻意不发出声响。
我深深靠上椅背,把手放到扶手,显得泰然自若又威风凛凛,颇有当上大魔王的感觉。
同一时间,扶手上多出另一种轻盈柔软的触感。
「啊,抱歉……」
我一听到这句话,瞬间明白自己摸到什么东西。是户冢的手臂!我摸到天使啦!
「哪、哪里!是我不好!」
我们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手缩回。
「……」
「……」
两人别开视线后,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我斜眼偷瞄户冢,他缩着肩膀,难为情地把头垂得很低。※可是,我们两人都是男的。
放映厅内的冷气很凉爽,微微传过来的一丝暖意搔弄着我。※可是,我们两人都是男的。
我们算好时机,不约而同地看向彼此。户冢小声地嘟哝:
「给你吧,八幡。」
「不用啦!我是右撇子,体重都集中在右边!一点也没有关系!倒不如说左手只是辅助!」
我已经语无伦次,编出一个不知所以然的理由。
户冢听了,咯咯地笑说「你真奇怪」。
「不然,我们各放一半吧?」
最后他这么提议,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到扶手上,不多不少正好是三分之一的位置。
「喔,好……」
我怀着七上八下的心,把左手放上去。
啊……我的左手!我的左手真是太幸福了!
地球 和平 万岁。
如果世界是由一百个户冢所组成,绝不可能发生战争,武器商人也会跟着失业。我感觉到精神不再紧绷,有如薰衣草发挥出效果。
多亏如此,每次电影开演前,荧幕上那个扭来扭去跳着舞、看了就不爽的电影小偷(注22 原名为「映画泥棒」。FNO MORE映函泥棒」是全日本电影院于正片开始前播放的宣传短片,提醒观众不可在场内盗录。),今天倒是没有触动我的神经。
× × ×
电影差不多进入精采的地方……但这只是我自己这么认为,其实不清楚实际情况如何。不用说是内容,我连时间经过多久都不知道。仿佛已经过了一小时或两小时,但也有可能才开始十分钟。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根据我的体感时间,目前连一个小时都不到。
随着每个人的主观认知不同,对于时间的观念也会产生变化。
「哇啊!」
一个穿着白色连身裙的3D亡灵飞出荧幕,户冢吓得抖动一下肩膀,稍微揪住我的衣服。
哇,吓我一跳……哎呀~他实在太可爱了,让我吓得差点心跳停止……
被吓到的户冢真是可爱。户冢真可爱。
接着,身穿白色连身裙的亡灵面目狰狞地匍匐过来,让户冢倒抽一口气,甚至发出微弱的惊呼声。
天啊,这部片实在太恐怖了。再这样下去,我何止是偏离正常道路,根本要把户冢路线全部攻略完毕。好恐怖!要是他太激动而紧紧抱住我,我可是会吓到站不起来。不过在那之前,我八成得先遮掩自己的下半身。
我的心脏发出悲鸣,血液有如奔腾的浊流。为了以防待会儿发生什么万一,最好先把ATM准备好。咦?那东西是不是叫ETC才对?还是EVA(注23 正确名称是AED,自动体外心脏电击去颤器。)?算了,不重要,反正电影快演完了。
我随意环视放映厅内,尽量避免把注意力放在户冢身上。其实我本来是想数质数让自己镇定下来,但是非常不幸,我是以私立文科大学为目标的男人,连0算不算质数都不知道,所以只好作罢。
放映厅内的冷气温度偏低,再加上四周一片漆黑,的确是最适合观赏恐怖片的地方。
最后,电影在我完全不知道在演什么的情况下,开始打出工作人员名单。
我跟户冢乖乖看到最后,才一同从座位上站起来,品尝着这部片的余韵,慢慢步出电影院。
「真是快乐!我一直在大叫,喉咙都干了。」
「是啊,我也觉得口渴呢。」
因为某种紧绷感,我不只是口渴,连肩膀都变得僵硬。
我们随着散场的观众走到出口,步下通到外面的楼梯。
太阳终于不再高挂天空,隐没到建筑物的背后,凉爽的风吹过阴影处。
「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我指着楼梯底前方的咖啡厅询问,户冢点头赞成。
虽然也有一些散场观众同样选择去咖啡厅,但店里的双入座还是相当足够。我们进入店内,迅速在柜台完成点餐。
「嗯……我要冰咖啡。」
「啊,我也一样。」
「唔嗯,我也是冰咖啡。」
三个人都点冰咖啡,所以不用等多久便拿到饮料。我们带着各自的冰咖啡,坐到附近座位。
喝咖啡的步骤:第一步,直接品尝原汁原味的黑咖啡,享受咖啡本来的香气和风味。苦涩的口感直达脑门,我在刹那间完全清醒过来。第二步,加进奶精和糖桨,调制成所谓的黑咖啡RX。嗯,甜甜的,真好喝!
滋润喉咙后,我们三个人发出「呼」一声,舒服地吁出一口气。
咦?三个人?
「……等一下。」
「咦?」
「唔?」
就是你啦!还在唔什么?
一个身披大衣、像熊一样的可疑人物,大剌剌地坐在我们面前。嗯,这应该不是我的错觉。
「请问,你哪位啊?新木场同学吗?」
「八幡,他是材木座同学啦。」
户冢竟然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我不管你是木材还是木村屋还是什么,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或者说你是哪一类的米虫?」
再不然,是鲤节虫吗?
材木座用吸管「嘶~~」地吸一大口饮料,然后抬起头来。
「唔嗯,我在电影院看到你们,本来想上前打招呼,结果就一路跟过来。嗯,看来我今天这件光学迷彩也是状态绝佳。」
「我看只是大家装作没看到你而已。」
不过我没注意到他,是因为眼中只有户冢。
「好久不见,材木座同学。」
「唔、唔嗯,咕哈哈哈哈!」
材木座听到户冢对自己打招呼,紧张地大笑起来。话说回来,户冢能自然而然地接纳材木座,真是了不起……不过,他既然能跟我这种人聊天,当然也能跟材木座对话。
「你也看了那部电影吗?」
「唔嗯。可惜今天这部片拍得很失败,日本恐怖片特有的阴湿感荡然无存,不知是否该说沾染上美式风格,为了迎合大众而失去高尚感,真是一部悲哀的烂片……喔!就我个人的情况嘛,因为我自己比较特别,虽说会看恐怖片,但我不把那些电影视为所谓的好莱坞式大众娱乐,而是当成一部文学作品欣赏,这大概是受小泉八云的影响吧。噗哈!一不小心便卖弄起艰深知识。哎呀~真是失礼失礼咕呵呵呵!在下好像把自己说得像个御宅族,但在下才不是什么御宅族咕呵!」
你又发作啰……
中二病患者总是懂一些神秘学的相关知识,这点实在很让人头痛。除了文学领域的水泉八云跟泉镜花之外,他们对柳田国男、折口信夫等民俗学领域的知识也略有涉猎,但是不卖弄一下仿佛会死的个性实在很悲哀。
材木座说到后半部时,我已完全是左耳进右耳出,但户冢仍耐心地听到最后。户冢实在太温柔了,即使那种温柔需要收费,我都不会觉得太奇怪。
「嗯~不过,我满喜欢那种风格的。」
「唔嗯,我也很喜欢。」
「咦!」
材木座的态度竟然在瞬间产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那速度之快,我还以为是一道光掠过。
「你真厉害,立场说变就变,跟那些政客有得拚……」
「住嘴!八幡,你怎么看?」
「先不论有不有趣,至少看得出是大手笔制作,而且剧情很容易懂。」
毕竟我在电影演到一半时,只顾着注意户冢的情况下多少都能了解剧情。
「嗯。幽灵『轰』地蹦出来的那一幕很震撼,我真的被吓一大跳呢!差点以为自己的心脏要停了。」
现在我才觉得自己的心脏快停了。看户冢夸张地挥舞双手重现电影场景,努力想表达那个场面有多恐怖,我便觉得自己的心脏随时会负荷不住。
「不过,对于失去恐怖这种感情的我来说,那根本不算什么。真要说的话,那个『不能说出名字的人』还比较恐怖。」
材木座说到一半,身体突然颤抖起来,宛如回想起佛地魔有多恐怖的马份。除了雪之下,我想不到第二个能让这家伙恐惧到如此地步的人。
「喔,没错,的确是雪之下比较恐怖。」
「八幡,你那样说很伤人耶,虽然我刚开始也、也觉得有点恐、恐怖啦……」
户冢原本不悦地鼓起脸颊要数落我,但后半部的声音微弱下来。
「她那么认真,做事又一板一眼,所以会觉得很恐怖吧。」
「还有一个理由是她太坦率。我从来猜不到自己会被她骂成什么样子。」
其实不论是看电影还是其他东西,即使大家看着相同的事物,也不会产生相同的感想。
我们有可能产生类似的感想。
然而,「类似」这个字眼正是我们的感想有所不同的证明。
我们永远只会看自己想看的事物。
对电影的感想也好,对人的观感也罢,世界上有多少人,便会有多少种解读。
因此,那些「我明白」、「我能够理解」之类的话,全都可笑至极。认为自己明白什么,本身即为一种罪恶。
然而,我们不得不装作理解的样子。
我们必须以对彼此的模糊认知,重新定义自己以及对方的存在,昭告天下「我理解对方」或是「我深受对方理解」。
要是不这么做,我们自身的存在将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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