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竹的眼睛睁开了一道细缝,瞥了他一眼,瞬即又闭上,淡淡地道:“你去杀人也好,寻死也罢,我都没什么意见。不过,你最好先穿一件衣服再出去,至少不要刚出场就闹笑话。”
秦言这才想起,原来自己只穿着内衣,若不是小竹提醒还真差点忘了。
他回房穿戴整齐,玉寒烟送他出门。
“吃完饭再去吧?”
“不,给我留一点,回来再吃。”
今天的乌木镇并不平静,一大清早,就有两个消息在人们口中传得沸沸扬扬。
第一个消息,在大部分人眼里是闹剧,不过在某些人看来却是天塌下来一般的大事——栖凤阁的小凤姑娘,竟然连夜离开,不知所踪了。
早上众多倾慕小凤的恩客来抽签的时候听王妈妈说起这事,纷纷怒不可遏,责备王妈妈疏忽了对小凤姑娘的保护,更有不信者当即闹将起来,大打出手,差点把栖凤阁掀了个底朝天。
闹得最厉害的是一瘦一胖的两人,他们从大门口一路打进去,横冲直撞,将几十号护院全部揍扒下,冲到小凤姑娘的闺房,发现果然人去楼空。两人还不死心,怨怒难平,誓要把所有的房间都搜一遍,跟一众piáo客一道打到最顶楼,于是又发现了另外一个惊人的消息:
镇上一大势力之首,大名鼎鼎的小孟尝公子,不知被何人打成了重伤,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小孟尝受伤极重,一条左臂被人连皮带骨砍了下来,本来是躲在栖凤阁最顶楼养气,不料被这群莽汉一闹,怒火攻心,当即晕厥过去,伤口裂开,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咽气。
这两件大事,被有心人串联到一起,又经历了无数张嘴巴的加工,传到大众耳朵里时,都已经荒诞得让人难以置信了。但是小凤姑娘和项丰朝公子之间的爱恨情仇,以及他们跟明灭楼少主的暧昧三角恋,却已经深入人心,再也难以改变了。
现在路边随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看到“烟云剑”祝飞落寞萧瑟的身影时,都会忍不住摇头喟叹几声:“痴儿,痴儿!何苦来哉!”
这时候只有另一个肥胖的身影仍然跟随在祝飞后面,同样的憔悴落寞,伴他成双。
“都怪你!要不是你非要去赴那个见鬼的约定,小凤姑娘怎么会遭人毒手?都是你的错!我恨你!死竹竿,我身上的每一块肉都恨你!”
“都怪我!”祝飞抱着头痛苦地道,“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有些人垂涎小凤的美sè,却没想到他们真有这么大胆子,和如此狠毒的心肠!我昨天下午就不该去的!身外之名,由他们说去,跟小凤姑娘比起来,那些所谓的名誉和胜负就跟狗屎一般……”
“你现在明白还有什么用!都迟了一万年了!”胖子掐着他的肩膀,使劲摇晃他身躯,“千错万错,都是你不该……”
“两位!”后面突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嗓音。
祝飞第一时间惊醒过来,一手抓住胖子的肩膀,拖住他往前窜出七八步远,才堪堪转过身,回头看那出声之人。
那是一条极度魁梧的大汉,比祝飞要高出两个脑袋,身上肌肉块块隆起,五官亦如刀削般冷酷,泛着岩石般的sè泽。他看着祝飞,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sè,道:“身法不错。”
“你是谁?”祝飞沉声发问。他从这人身上感觉到了极度恐怖的气息,虽然并非刻意针对自己,但也让人汗毛竖立,心中发寒。
“我叫成刚,你们可能没听过这个名字。”魁梧巨汉缓缓说道,“不过你们一定听唐青说过,他还有一位‘大哥’,就是鄙人了。”
“原来你就是大哥!”祝飞再退两步,仔细打量着魁梧巨汉,道,“唐青虽然提起过你,不过却没有什么好话。你,找我们何事?”
胖子缩在他身后,悄声说道:“你看他那一身肌肉,真是雄壮威武啊!我觉得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你闭嘴!”
成刚刀刻般的薄唇微微咧开,笑道:“不必紧张,鄙人来找你们,只是有几句话想问一下。关于鄙人那个不成器的三弟,还关于那位小凤姑娘……”
论道广场。
rì上枝头。
秦言跟着人群走入广场的时候,看到台上发表演讲的是一袭朴素青衫的柳宛筠。
他十分意外。
明溪医仙的名头固然响亮,却不是因为武道方面的成就而出名。她参加这种大会做什么?吹嘘一下自己在医学上的造诣?不过谁又听得懂呢!
柳宛筠站在台上,眉梢微微向上挑着,神sè死板,面无表情,用一种背书般的语调说道:“前几天有人说剑法要快,又或者说直指本心,都是指个人的武技修为,是指敌我双方正式排开阵仗,经过礼让之后动手而言。但我们都知道,今天江湖上以这种方式解决恩怨的机会并不多。如果人人都有这种君子风度,我们就不必将一把至少也有五六斤重的剑随时佩在身上,徒增累赘,等到要动手再取来使用还来得及。”
第五百六十六章 凶案
“一个人的武技无论多么强悍,剑法有多么迅速,但如果他的剑没有出鞘的机会,那都没有任何作用。”
“所以,我今天要讲的,不是武技,而是人心。”
秦言听到这里,就已经明白,柳宛筠要讲的,绝不是她自己的领悟,而是歌行烈要她转达的道理。
借助柳宛筠的名头,来宣传自己的道义,也让自己多了一个赢得图卷的机会……歌行烈真是好算计!他要欺瞒的,正是浩辰罡这样的君子。
台下很多人听得连连点头,不少人在叫好。
秦言看得好笑,不过碍于明溪医仙的面子,也不得不耐着xìng子听完。
耳台评判席上依旧是那些人。周不平赫然就在其中,背靠在虎皮椅上,一双yīn狠的三角眼四处张望。当瞧见秦言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身子不自然地弓了起来。
秦言暗暗冷笑。老家伙,你还敢大模大样地出来。看着柳宛筠的面子上,让你多活一小会儿。
就一小会儿……
柳宛筠继续用平板的声音说道:“我们之所以随时剑不离身,就是因为随时都在准备拔剑出鞘。很多人死了并不是在与他的剑不够快,因为他也许根本就没有拔刀的机会。江湖上有很多血的教训,同时也告诉我们一个事实:一个使剑的人,心肠先要狠,然后才能讲到剑法的快慢问题!”
“说得好!”台下一名褐衣壮汉使劲鼓掌道,“想不到柳仙子不仅医术高超,对于武道的理解也有这么深的造诣,真是太了不起了!实实服了我赵三郎啊!”
他身后一帮闲汉跟着纷纷出言赞叹,把个明溪医仙夸得天上少有地下难寻。只可惜柳宛筠两眼却只望着天上,理也不理他们,面上表情还有些不耐烦。等到他们吵闹完毕,她既不谦虚也不称谢,自顾自地说道:
“大家应该还记得两年前的那桩案子——一代大侠马四保被人深夜抛尸乱葬岗,死的时候只剩下半边脑袋,极为凄惨。而他的那把雁翎刀,到死都没有出鞘的机会。”
褐衣壮汉道:“那件惨案大伙儿都听说过,不过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这一句捧哏算得上及时,柳宛筠总算看了他一眼,虽然是一瞥而过。
“马四保生前是以快刀而出名的,凶手杀他却只用了一刀,逼得他连出手都来不及。后来一位眼力高明的朋友分析说,从杀死马四保那一刀的角度看,那一刀如果直取马四保腰腹,也许更容易起到致命的效果。凶手舍此不为,就是为了侮辱马四保。他的意思是说:‘你们来瞧瞧,这家伙是不是徒有虚名?快刀?嘿,比起老子来,他还差得远呢!’”
褐衣壮汉骂道:“那贼厮鸟如此嚣张,真是可恨!”
柳宛筠道:“然而那位高明的朋友却觉得,凶手如此作为,只是自取其辱罢了。”
褐衣壮汉诧异道:“这是为何?”
柳宛筠低头又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这人很上道,表情和善了几分,道:“那位朋友认为,以马四保的身手,如果正面交战的话,江湖上能一刀劈掉他半边脑袋、让他连拔刀都来不及的高手,除了不动真人,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个了。但不动真人是用剑的!”
褐衣壮汉道:“那肯定是偷袭!”
柳宛筠微微点头:“仅仅是偷袭还不够,以马四保为人之机jǐngjīng明,只要有一丝一毫的jǐng惕,就没人能砍中那一刀!你想想看,像不动真人那样的人物,会被人偷袭得手吗?”
“呃,这……”褐衣壮汉脸露为难之sè。他想说,马大侠虽然武功很高,但跟不动真人比起来,似乎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不过看了看台上医仙子的脸sè,他把这话默默咽回肚中。
柳宛筠把脸一板,道:“难道你不相信?”
“不不,我相信。”褐衣壮汉飞快地道,“马大侠是何等人物,只要他有所防范,武林中绝对没人能在他脸上砍中一刀。”
柳宛筠面sè微微舒缓,点头道:“所以说,凶手是马四保的熟人。不仅是熟人,而且,还是一个马四保绝想不到会向他下毒手的人!”
“不错不错,正是如此!凶手平rì里肯定跟马大侠很亲近,却借机下手,还洋洋得意,真是不知廉耻……”褐衣壮汉说着说着,脸sè突然微微一变,“慢着,这么一想,那个人莫非是霹雳——”
“我们要说的不是凶手,而是马四保!”柳宛筠打断了他的话,“马四保也许跟这位朋友很要好,当时也许是因小事而跟这位老朋友起了矛盾,在他以为,相识多年,既然话不投机,以后不来往就是了,但是他没想到,对方竟突然拔刀相向,造成这种结果,也只须一句话或一个字便可说完:狠!对方够‘狠’,他不够‘狠’。”
“说得好,说得好啊……”褐衣汉子喃喃道。
“这就是我认为一个武者应该特别注意的一件事:无论你练的是什么功夫,拿的是什么兵器,你都首先要够狠!只要你感觉生命已受威胁,你就必须狠起心肠,抢在对方前出手!假如你连这一份敏锐的感觉也没有,那么,你根本就不该佩一把刀在身上,也根本就不应该在江湖上继续厮混!早点回去,说不定还能留住一条小命。我言尽于此,多谢各位捧场!”柳宛筠说完,略一躬身,往台后走去。
那褐衣汉子还沉浸在她讲的大道理中,突然见她要走,连忙绕着台子追上去,喊道:“柳仙子,柳仙子!”
柳宛筠脚步一顿,转头冷冷地道:“什么事?”
冰冷的语气,立即叫那汉子火热的心肠凉了半截。不过他还是鼓起勇气道:“在下常山赵元正,江湖人称‘飞云手’……”
柳宛筠眉头一挑,不耐烦地道:“我管你是谁,说重点!”
“啊,我……”褐衣汉子经她一吓,结结巴巴地道,“我听柳仙子一席教诲,深受裨益,想请柳仙子吃顿饭,不知仙子肯否赏脸?”
“呵呵,我跟你很熟么?”柳宛筠笑了两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褐衣汉子呆在原地,一颗心破碎得四分五裂,喃喃地道:“刚才,刚才不是还说得好好的吗……”
他恍惚中看见柳宛筠走到论道台侧面一个俊美少年身边,听那俊美少年问道:“那边的家伙是谁呀,土里土气的,还有胆子拦你?”
隐约听见柳宛筠回应:“不知道从哪山旮旯里来的,傻愣愣的,烦人……”
第五百六十七章 寻仇(上)
秦言见柳宛筠歇在旁边,又耐心等了一会儿,听那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对柳宛筠的道理加以品评。
周不平大概是感应到了他的杀气,脸sè十分不好看,点评时也明显心不在焉,敷衍了两句,就yù往后面走去。
秦言这下等不得了,踱步上前,朗声喝道:“周前辈,请留步!”
声音压盖全场,人声俱静,所有人都望向他这位不俗之客。
瞧清他面貌后,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又是他,孙公子!”
“怎么啦?孙公子以前做了什么吗?”
“诶,你昨天没来,可是错过了一场好戏呀!孙公子这厮,真不是个凡物!不知这回又有什么变故?”
“好戏,什么好戏?”
“慢来慢来,咱们先离他远点,再慢慢看着好了……”
此时裴罗山九十岁高龄的刘曲风前辈刚刚走上前台,还没说两句话,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喝打断,不禁吹胡子瞪眼,朝秦言怒目道:“论道大会是庄重的场合,岂能如此喧哗?有什么事留到散会再说!”
众人给秦言让开道路,他走到台下,仰脸微笑道:“不行啊,我赶时间,一会儿饭菜就凉了。”
“你——”刘曲风气得跺脚,伸手去拔背后的松纹古剑,却见眼际一花,秦言倏忽出现在身旁,探手将他的剑给按回鞘中。
“听说刘前辈一手裴罗剑法十分了得,不过晚辈还赶着回家吃饭,今天就不领教了。”秦言说完不理会他,径自朝沉默的三古庄主祝野拱了拱手,道,“劳烦祝庄主联系周老板,让他预备一口做工jīng良点的棺材。”
祝野一脸沉重地点了点头。
看来,这两个人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秦言这才向耳台的周不平走去,脸上笑容渐渐变得yīn冷,“周前辈,你还有什么话说?”
玄sè衣袍、面sèyīn鸷的周不平早已停下脚步,凝身而立,像磨牙一般缓缓道:“老夫一时慈悲,放跑了玉寒烟,本要留你们最后团聚几rì,不想你竟主动送上门来。好,真是很好啊!老夫倒要问你,还有没有遗言要交代的?”
论道广场远处,一位衣着华丽的剑客惊疑道:“他怎么会来?”
身旁的道士说:“他不来才不正常。当时我们人多势众,却没有留下来伏击他们,他只要稍微想一想,就知道我们中出了变故。”
“哼,他以为我们会闹内讧吗?现在杀他,照样不迟!”
华服剑客说着就yù上前,却被道士一把拉住。
“不能过去!”道士沉声道,“众目睽睽,你一上前,就暴露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更会坏了万师兄的大计!”
“那就看着周师叔去死吗?”剑客的右手已经摸上了剑柄,左臂却被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