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墙壁上延伸出来的两条钢铁锁链,紧紧扣住了她纤细苍白的两只手腕。
每当女人——不,每当少女稍微挪动一下身体,锁链都像是要刻意加以妨碍似的发出钝重的声响。
夜风在塔外呼啸而过,少女也不经意地吸人一口气,纤细的肩膀也随之颤抖起来,同时缓缓张开已经失去血色的嘴唇,露出了像珍珠一般雪白的牙齿。
在凛冽寒风的吹拂下,大概是唤醒了恐怖的记忆吧——从少女张开的嘴唇中,呈现出一个犹如奈落般阴暗的洞穴,随即发出了实在令人难以相信是来自她瘦削身体的恐怖声音——
——呜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就像野兽一样,发出了低沉而巨大的咆哮。
整座石塔也随之晃动了几下,像是随时都会塌下来似的。
少女的纤细肩膀颤动了好一阵子,然后缓缓抬起了脸。
在那头从来没有修剪过的长发深处,一双反射出暗钝光芒的眼瞳正默默凝视着黑暗。少女再次张开嘴唇,发出了仿佛要撕裂夜幕般的恐怖啼叫声——
——呜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夜风就像海浪似的冲击着石塔。少女的咆哮混在风中形成一种不祥的声音,在冬季枯槁的死亡森林中不断回响。
第七卷 蔷薇色的人生 第一章 冬日清晨
1
冬日的阳光轻轻飘洒在圣玛格利特学园的庭园里。
如奶油般顺滑的白雪,似乎从昨晚就开始无声无息地降临到大地,在草坪上、凉亭屋顶上、还有铁制的长椅上形成了松软的积雪,沐浴着朝阳的晨光反射出亮白的光辉。
位于喷水池中央的透明女神像,也被包裹上了一层雪的外套,唯独在今早散发出蓝白色的光芒。因为今天是星期天的早晨,现在似乎还看不到任何学生、教师或是园丁的身影。
沙、沙、沙……在覆盖着整个草坪的白雪绒毯上,传来了一个自远而近的微细脚步声。那是一位身披厚大衣、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的一颗、围巾也严严实实地在脖子上缠了两圈、头上还戴着圆顶帽的——小个子的东洋绅士……
他正是久城一弥。在早晨这还没有任何人踏足的雪之沙漠中,他默默地朝着往前方迈出步子。
紧抿着的嘴唇给人一种严肃认真的印象,跟在这个国家并不常见的黄色皮肤和黑色眼睛搭配在一起的话,乍看起来似乎有点很难打交道的感觉,不过仔细一看……
一弥的右手上正稳稳地握住一个大大的胡萝卜。他摆出手持日本刀的武士姿势,把胡萝卜向前方递出——
“嘟~!嘟嘟,嘟!”
仿佛对他的这种低沉而带着几分客气的呼唤声作出回应似的,一团雪块——不、应该是一只圆乎乎的雪兔——从树丛后面钻了出来。就在这一瞬间,一弥马上露出了令人惊讶的笑容一
“果然在这里!是兔子喔!”
眼角猛地向下一弯,展现出一张像小孩子一样的纯真笑脸。
他急忙蹲下身子,一边拼命向前递出胡萝卜一边说道:
“刚才我从男生宿舍的窗户里就已经看到你在雪里蹦蹦跳的样子了。在这样一个寒冬的星期天,维多利加那家伙也一定会比平常更加无所事事吧。小兔子,过来吧。跟我一起去那个反复无常、坏心眼却很聪明伶俐、爱挖苦人、害怕寂寞的……智慧之泉那里陪她玩吧。
小兔子眨了一下玻璃珠般的红眼睛,然后露出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蹦蹦地跳走了。
一弥慌忙追了上去。
“哇,逃掉了!喂一等等,等我一下!”
扑腾!扑腾!兔子在前面轻巧地蹦跳着,而一弥则是噔噔噔地在后面猛追不舍。
这时候,在草坪的对面,又出现了一位星期天一大早起来不知要干什么的人,她就是来自英国的留学生——艾薇儿·布莱德利。她的身上披着一件双排钮外套,头上戴着猎帽,其中一只手上还不知为何拿着像是侦探用的放大镜,一边走一边在雪地里寻找着什么。
于是拿着胡萝卜的一弥,和握着放大镜的艾薇儿,就这样在树下撞了个满怀。树枝上的积雪被艾薇儿的叫声惊动,簌簌地落了一地。
两人一边拍打着帽子和身上的落雪一边说——
“早喔!你在干什么呢,久城同学?”
“呃、那个,我正在——追一只兔子……”
“拿着根曼德托草去追吗?”
“咦,不是啦。这个是……胡箩卜……”
“我说呀,现在我正在找那个叫‘腐洒石’的东西呢!”
“话说回来,曼德拉草原本就是一种虚构的植物,一般只出现在你经常读的怪淡书里……咦,怎么?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用手举起胡萝卜,正准备开始一本正经地说明些什么的一弥,突然不可思议地看向艾薇儿。艾薇儿不紧不慢地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本书——《怪谈 四卷》——得意洋洋地递给一弥看。
“那个,所谓的腐酒石,是远古时候就产于非洲的一种石头。据说把这种石头磨成粉末喝下去,人死后尸体就不会腐烂。甚至就算肉体死去灵魂也可以残留下来,所以永不腐烂的尸体就每晚这么走着走着,然后还会回到自己家人的家中,来一句‘我回来啦~今天的点心是~’,或是‘喂,怎么没有我的房间了!’之类的,还有呢,还有呢……哎呀,久城同学,你要去哪里?”
“唔,我正在……啊,兔子跟丢啦!”
一弥又是噔噔噔的一路小跑,在他身后像个儿童侦探般拿着放大镜的艾薇儿,受不了诱惑地跟了上去。
最后一弥在长椅下面发现了缩成一团的小兔子,于是轻轻向它伸出手。
远处的小路上,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伸着懒腰的塞西尔老师,正慢慢向这边走来。她穿着一件软绵绵的外套,头上戴着茶色的针织帽。她先是向很开心地抱着小兔子歪起脑袋的一弥望了一眼,接着又揉了揉眼睛,就这样走了过去。
艾薇儿不知是不是对找寻怪谈的石头感到厌倦了,她把书和放大镜都塞进口袋,突然啪地双手一合说道:
“对了,喂,久城同学。难得是星期天,不如去村里购物吧,你陪我去好吗?”
“购物?”
一弥奇怪地问道。
“这么一大早的,你究竟想去买些什么啊?”
“那个,在圣诞节休假之前,不是说要举行人体国际象棋大赛吗?我得去买些做衣服的材料才行。现在去的话,就能赶在其他学生起来去买之前好好挑选一番了。
“但是,我还要把这只兔子……”
送去那个孩子那里……一弥刚想这么说,却突然闭上了嘴巴,静静地回头看了看冬季的天空。
雪在天亮之前就已经停了,阳光在雪面的反射下显得异常耀眼。天空广袤无垠,地上庄严的图书馆石塔,正默默地俯视着雪地上的两个小小人影。
这座巨大而恐怖的建筑物,是欧洲屈指可数的知识的殿堂。,沉眠着大量书籍宝藏的祭坛。今天也被无声的静谧所包裹——
一弥感到胸口传来一阵刺痛,不禁稍微闭上了眼睛。
艾薇儿气势汹汹地拉扯着他的手臂,一弥只叫了一声“呜哇?”就踉踉跄跄跟着她跑了起来。
“怎,怎么了。艾薇儿!”
“到村里去!去当杂货店的第一个客人!跑起来吧,久城同学!”
“我说你啊~……”
一弥臂弯里的兔子趁这个机会逃掉,噗的一声成功着陆,还回头望了一眼。
“啊!”
那小东西眨了眨眼睛,然后就摇着那圆乎乎的尾巴,在雪原上一蹦一跳地跑走了。
“被逃掉了啊,小兔子……”
“走啦!”
一弥垂头丧气的,只得任由艾薇儿拉着自己的手朝学园正门跑去。
时值一九二四年——
欧洲小国苏瓦尔王国。
北面毗邻瑞士的国境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沿着西面与法国的交界处展开的是美丽的田园地带,东部和意大利的国境则是面向地中海,景色怡人的避暑胜地。这个细长形状有如神秘走廊的王国,如果以面朝地中海的里昂湾作为豪华的玄关,那么阿尔卑斯山脉可以说是隐藏在最深处的秘密阁楼。这个拥有悠长历史的国家,虽然在列强的环伺的环境下,倒也从先前的世界大战中存活下来,犹如一条小船通过水道平安地驶向近代化。这个人称“西欧小巨人”的苏瓦尔王国,在它神秘阁楼的山麓有一个小的村庄,而郊外则耸立着一所中世纪风情浓郁的学园。
圣玛格丽特学园——
虽然不及王国那么悠久,但也以漫长的庄严历史而自豪。这里是专为贵族子弟而设立的教育机关,也是被无数秘密面纱遮盖的场所。从空中俯瞰,“了”字型的庄严校舍,以广阔的法式庭园缀饰,周围由高耸的树篱环绕。传说王国的秘密有好几成都诞生于此地或是埋葬于此地——总而言之,这是一所不可思议的学园。
不过,自从上次世界大战终结之后,这里开始接受部分同盟国的留学生入学。
十五岁的久城一弥,就是其中一人。以优秀的成绩被录取,来自东洋岛国的这位男生,在这里貌似并不怎么受欢迎,在异国他乡过着辛苦的留学生活。然而他在这里遇见了不可思议的少女——维多利加·德·布洛瓦。这位拥有惊人头脑的灰狼的子孙被幽禁在这个被称为王国秘密武器库的圣玛格丽特学园。
一弥的留学生活,不知道从什么时开始已经变成以维多利加为中心运转了——
在男生宿舍的窗外,不知是谁一边发出“慢点慢点,艾薇儿,别这么拉着我啊!手臂都要被拉断了啦!”的惨叫声,一边从右往左在旁边走了过去。
外面庭园里的积雪,就像涂满奶油的圣诞蛋糕一样雪白而松软。尽管一大早冷得难受,但是男生宿舍的一楼食堂里,壁炉中传出咝咝的火花声,都能把小脸都烤得红扑扑的。
在窗边的一张朴素的椅子上,舍监苏菲很没礼貌地翘起一条腿坐在那里。热情的红发梳到后方挽成一个结,围裙下面罩着她那雄伟的胸部。仿佛开玩笑似的在鼻子上方点缀着几点雀斑的脸,忽然抬了起来——
“咦,刚刚走过去的那个是久城同学?”
她自言自语地说道。
接着用手随意地搔了搔头——
“说起来,刚才他一睡醒就冲到我面前,嚷着快给我一个胡萝卜,还指着窗外说了些什么,我还没问清楚他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她歪了一下脑袋。
“记得好像是说兔子怎么样。算了,由得他吧。比起这个……”
她端起桌上满满一杯加了蜂蜜的红茶,目光落在展开在桌子上的报纸。
整整一面都刊载着不安定的政局要事,“是同盟破裂吗?”“即将举行联合会议!”、“东欧局势起火的可能性?”等一篇篇的标题都排列着这些不吉利的字眼。
苏菲一下子皱起眉头,然后又哗啦地翻开新闻内页。
“啊!”
她小声惊叫了一声,手上依然端着红茶的杯子,慌慌张张地读起了一篇新闻。
那是刊登在娱乐栏里的报道。坐落在苏瓦尔王国首都苏瓦伦的老字号剧场〈Phantom〉,将要上演的下一场戏剧名字是…
“〈苏瓦伦的蓝蔷薇〉再演!什么什么!‘自从发生可可·萝丝不可思议的死亡事件过了十年,那段故事现在仍然萦绕在人们的心中,今夜的舞台将再次上演那美丽清纯的孤独王妃堪称传奇的人生历程’吗~呜哇~!”
苏菲把报纸捏得挲挲作响,然后抬头望向远方。
“好、好、好想看啊……”
说起来,自从离开村里的学校来到圣玛格丽特学园当女仆的那个时候开始,就在收集那位漂亮王妃的相片,还曾经把杂志上的图片剪下来贴在墙上呢。
苏菲的下巴一张一合地回忆了一阵子,然后突然站起来,把手中的红茶咕嘟一声一饮而尽。
“好的,就去看看吧!没什么,苏瓦伦的话立马就到了,幸好今天又是星期天,只要今天晚上回来就没关系了。出发吧!”
就在双手叉腰大发豪言壮语的苏菲身后——窗外的雪景中,一个类似金色钻头般闪闪发光的怪东西,缓缓地由左到右横穿而过。
啪沙!树枝上的积雪落在地上。
唧唧喳喳——不知从哪里来的小鸟也为这寂寥的背景增添了一丝情趣。
被白雪覆盖的法式庭园深处,一片昏暗的迷宫花坛就像拒绝来者似的回环延伸。光秃秃的黑色树枝像是上了年代的骸骨一般交错纵横,树枝的各处也被雪染成了白色。
在能俯瞰到花坛的位置上有一棵大树,两匹灰狼就藏在大树的枝丛间。
其中一人身材娇小,面容如人偶般精致,一头如开襟天鹅绒般的金色长发正在冬季凛冽的寒风中轻轻飘动。深绿色的眼瞳中凝宿着愤怒和悲哀,光滑鲜嫩的樱桃小嘴抿得紧紧的。
她的身上穿着一件绣着绿色手织花边的厚礼裙,脖颈上以黑色珍珠项链缠了几圈,小小的脑袋上还戴着一个附有黑鸟羽毛装饰的头饰。
蹲坐在粗壮树枝间的洋娃娃似的少女,与其摆出的严肃表情相反,两只穿着压有蔷薇纹样的奢华长靴的小脚一晃一晃的,就像小孩子一般天真无邪。
披在外面的翡翠色女式大衣被风吹动,像一只巨鸟展开翅膀般轻轻飘舞在身后。
母狼——柯蒂丽亚·盖洛。
站在她旁边的人则是布莱恩·罗斯可。身材高挑,一头火焰般的赤红色头发,眼角上翘的两只绿色猫眼。高筒礼帽加上燕尾服,那副自傲的面孔既能看出野兽般的残忍,也能看出少年般的纤细。他就像时刻守护着柯蒂丽亚一样站在旁边。
两匹灰狼就这样俯瞰着下界。
被积雪覆盖的小路上,可以看见一道金色的锐角型光源由远及近而来。耳边也传来了快步走在雪地上发出的“咕滋、咕滋”的仓促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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