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维多利加露出笑容。
两人坐在一起,身材的大小差异令人惊讶,简直就像巨人与妖精一般。木匠从口袋里掏出揉成一团的纸,在手上吐了几口口水,然后将纸摊平。
上面画着精细的图——那是时钟塔的测量结果。
“嗯,辛苦了。”
维多利加像个小女王一样点头,接下那张图。木匠脸上瞬间浮现惊讶的表情俯视维多利加,然后抱着肚子开始大笑。
“哈哈哈哈!真是了不起!竟然说‘嗯,辛苦了。’真有趣的小不点。对吧?”
用刚才抹过口水的巨大手掌,在维多利加的头乱摸一通。维多利加有如第一次被人类摸到的猫咪,愤怒地跳了起来。连滚带爬地逃到楼梯的最上面:
“别、别别、别碰我!”
“喂喂!小姑娘,你不下来我可没办法说明喔。”
没办法的维多利加只得战战兢兢地走下石阶。
“……没有碰到发条室里的东西吧?”
以很不高兴的低沉声音,以及带点担心的模样发问。木匠点头答道:“是啊。”
“可是,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在意呢?”
“因为那个工作室至今仍然藏匿着怪物。”
“嗯……?”
木匠偏了偏头,然后点头像是在说算了。接下来以震耳欲聋的声量开始说明时钟塔。
或许是听到声音,塞西尔老师从花坛另一头露出,发现维多利加之后便往这边接近。
“听好了,小姑娘。经过测量之后所得的结果就如你所见。我认为应该是如此的线,就用蓝色画出来。黑色画的是实际的时钟塔。之前的确觉得有点怪异,但是实际测量之后真的很惊人喔。嗯……”
来到两人身边的塞西尔老师看着那张图:
“唉呀,这是时钟塔?嗯……?正中央的四方形是什么?”
维多利加低声回答:
“恐怕是给基督教徒用的密室吧。”
歪着头的老师还想继续发问,一弥和艾薇儿穿过花坛走了过来。塞西尔老师注意到两人,正准备打招呼……
看到一弥的异样,不禁目瞪口呆。
——一弥不知为何全身湿淋淋,而且乌青肿胀的左眼好像被人打了一样。维多利加瞄了眼,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老师既惊讶又担心地说:
“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老师的问题,一弥犹豫地看着维多利加娇小的模样,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放弃。
然后指着艾薇儿无趣地说:
“艾薇儿害的。”
眼睛睁得圆滚滚的塞西尔老师来回看着两人。
“咦?”
“久、久城同学,你这种说法好像是我故意害你的喔?明明就不是这样,我只是想要帮你冰敷而已……”
“可是我差点就淹死了!”
一弥和艾薇儿开始争执,塞西尔老师看到维多利加摇晃着荷叶边往前走,急忙追上去。
“你要去哪里?”
维多利加愣愣地回头:
“哪里?时钟塔。”
“去那里做什么?”
“揭开谜底。”
一弥惊讶地跳了起来。艾薇儿和塞西尔老师面面相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
维多利加只是瞪了一眼水滴不停落下的一弥。在那张脸上,一弥似乎看到从笼罩着她的漫长倦怠、无聊与绝望之中瞬间解放的自由灵魂。过去也曾经多次在维多利加的脸上看到……
那是收集混沌的碎片加以玩弄,重新拼凑完成时,脸上所展现的表情。维多利加现在并不无聊。她玩着谜题,然后将之解开……一弥发现到这件事,咽下一口口水。
“你知道吧?在超过二十年以前,在时钟塔炼金术工作室里制造黄金,讨好国王与王妃的利维坦之谜;以及他在遭到皇家骑士团的毒箭射中之后消失无踪的真实下落;还有从那个时候开始,在工作室里发生的神秘杀人事件。在从内侧反锁的工作室里遭到杀害的人,他们不是学园的学生或职员,不知为何都是旅行者或是非法入侵者。然后……”
艾薇儿点头继续说下去:
“时钟塔里是不是有利维坦的亡魂呢?明明没有任何人,门却会自动打开、物体也会移动,还有走过二楼窗外的人呢?”
“艾薇儿同学,那是……”
塞西尔老师阻止两人的对话。
“你们两个都别说了……还有就是,那个吧。利维坦的面具之谜……不过,总之就是杀人事件……”
三人闭口噤声,面面相觑。
回头望向维多利加的方向。维多利加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张开樱唇“呼……”打了个呵欠,然后以老太婆般的沙哑声音向一行人宣布:
“久城和蜥蜴就跟着我,塞西尔去找尖头蠢警察。走吧。”
“走?去时钟塔吗?”
“没错。为了确认某件事……久城。”
“什么事?”
“你希望我语言化吗?”
“嗯。”
“好吧。就这么办。跟我来。”
于是维多利加碎步往时钟塔走去。
“之所以会有许多与时钟塔有关的诡异怪谈,我认为有两个理由。一个就是因为怪异的炼金术师,有一段时期的确曾经待在这个建筑物里;另一个……”
打开时钟塔的大门,一行人——维多利加与一弥、艾薇儿、塞西尔老师与她去找来的布洛瓦警官和两名部下,加起来一共七人——在阴暗的走道缓缓前进。昏暗的环境只能朦胧地看到彼此,飞舞的尘埃落进眼里。
听到维多利加沙哑的说话声或近或远,不可思议地响起:
“另一个,我推测是由现在你们感受到的‘某个感觉’造成。”
“某个感觉?”
一弥回问:
“你们有没有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好像类似压迫的不舒服?”
听到她这么说,一行人看着彼此。
一踏进时钟塔,才刚走在走廊上,就会感觉晕眩,身体的平衡感也变得怪怪的……
“我请人正确测量这座时钟塔,结果就是这张图——我的推测是正确的。请看。”
维多利加停下脚步,靠着窗口射进的朦胧光线把图展示给大家看。一行人都凑了过来。
上面画着怪异的建筑物。正中央设有发条室的细长圆筒型钟塔。以蓝线画出的是座普通的塔,可是黑线则是……
歪七扭八有如恶梦的怪异时钟塔。像是被巨大的手抓住压扁揉捏,仿佛立刻就会崩毁、倾颓。
一弥喃喃说道: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蓝线是原本该有的模样,黑线则是实际的时钟塔。你们懂了吗?之所以会有这种怪异感觉,就是这个原因。也就是说时钟塔是盖得歪歪斜斜的。一到走廊就感到头晕目眩的原因,只要看这张图就可以揭开谜底。你们看,这个走廊的地板和地面并不是平行,而是略微倾斜,不仅往前倾斜,而且还由右往左倾斜,让人看来似乎是直线延伸,事实上却是逐步蛇行。越往前走,走廊的宽度也越来越窄,这是一种让它看起来比实际长的手法。也就是说,眼睛看到的东西与身体的感觉截然不同。因此会感到不舒服也是很自然的。”
一弥等人面面相觑。
维多利加握着那张图继续往前走,转过转角走上楼梯。
“然后就是这个楼梯。我和塞西尔来的时候,塞西尔突然在这附近跌倒。”
塞西尔老师不好意思地抓抓头。
一弥和艾薇儿想起自己也曾经在相同地方跌倒,发出哀号摔下去。
“听好了,这个楼梯也是故意盖成歪的。就常理思考,每一阶楼梯的高度一定是固定的,但是这里每一阶楼梯的高度都有微妙的差距。因此在上楼的时候就会不小心绊到而跌倒。而在二楼窗外有人影走过也可以用歪斜来说明。懂吗?实际上这个二楼比我们的感觉还要低。我们以为已经上了楼梯,可是因为先前走过的走廊是缓缓朝下,因此这里是位于此原本的二楼还要低的位置。从窗外走过的人是那个高头大马的木匠。不是鬼,也不是巨人。”
维多利加走上楼梯,在发条室前停下脚步。
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打开了。
维多利加边走进房间边说:
“无人的房间门却会打开,也是因为相同的理由。知道了吧?只要有人来到一楼的走廊,这个门就会打开,恐怕是因为歪斜的摩擦所造成的。至于放在地板或椅子上的东西会自己移动、掉落,如果用地板是斜的来解释就说得通了。”
维多利加要塞西尔老师把眼镜拿下来放在椅子上。
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眼镜慢慢滑落到地面。
发条室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房间里依旧阴暗,只听到巨大发条转动的声音。
叽叽叽叽叽叽……
缓缓横越过上空的巨大钟摆,刮起令人毛骨悚然的风。
艾薇儿以不可思议的表情喃喃说道: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房子盖成这副模样?”
“很简单。再看一次图。”
维多利加摊开图,指着其中一个地方——有个小小的四方形。
那是蓝线图里面没有的房间。但是在歪斜的黑色时钟塔里,发条室的隔壁有个小小的四方形空间。
“把塔盖得歪歪斜斜的理由,我猜就是为了在这里做一个密室。一点一点掩饰着高度与角度,就是为了确保原本不存在的空间。”
“为什么?”
维多利加回答:
“恐怕是为了藏匿基督教徒。”
慢慢回头盯着那个应该不存在的房间在图上的位置。
那是——
在巨大的黑檀桌另一头,在毫无色彩、一整片灰色的工作室里面,唯一有着颜色鲜艳的彩色玻璃的位置。那是色彩鲜艳的花朵恣意绽放的图案。在众多的黄花、紫花当中,只有一朵鲜艳的红花。
“原本在中世纪建筑的寺院以及住宅,都会设有密室或是伪装为封死窗户的密道等机关。这个学园从中世纪开始,一直被称为苏瓦尔王室的‘秘密武器库’,据说有许多东西都在这里匿迹、保管、开发。未来的武器、不能存活的人物,以及秘密的资产……我怀疑学园里面不只是这里,另外还有好几个密室。”
维多利加的话让一直保持沉默,屏住气息像是要隐藏自己的古雷温。德。布洛瓦警官轻轻啧舌。额头冒出冷汗,恨恨地瞪视娇小的妹妹。
维多利加则是轻轻瞪了布洛瓦警官一眼。警官先撇开视线。维多利加继续说:
“恐怕这个时钟塔在中古世纪,也有如此的秘密用途吧。可是到了近代,除了部分人以外,几乎都忘了有这回事吧?言归正传,在此我们要思考‘黄金’的问题。时间回到大约五十年。一八七三年底。在那一年死去的非洲人与他们的歌,还有在歌词里的‘黄金’。”
维多利加这么一说,突然用力踢向身旁一弥的小腿。
“好痛!”
“久城,你来唱歌。”
“才不要……咦?唱什么?”
维多利加不耐烦地摇晃肩膀:
“那还用说,当然是那首非洲之歌。”
“我才不要。为什么每次都叫我。好痛!知道了啦……”
满心不愿的一弥按捺丢脸的感觉,开始端正姿态。他抬头挺胸,两手扶在腰上,低声开始唱了起来。
“非洲人说。
‘走着——走着——走着!
直到母鸟鸣叫为止!
直到星星从破掉的屋顶掉下来为止!
利、脱拉、路拉、路—!
即使在梦中也要
走着——走着——走着!
利、脱拉、路拉、路—!’
非洲人从遥远的地方
走着——走着——走过来。
‘走着——走着——走着!
利、脱拉、路拉、路—!’
非洲人从海的另一边
划着船——划着——划过来。
‘划着——划着——划着!
可爱的姐妹,还有父母!
血肉廉价、面包昂贵,继续划!
利、脱拉、路拉、路—!
黄金与黑色的皮肤
划着——划着——划着!
利、脱拉、路拉、路—!’
非洲人在灼热大地
跳着——叫着——消失了。”
唱完歌的一弥害羞闭上嘴。大家默默看着一弥,好像吓了一跳。维多利加代表大家说道:
“久城,我之前就这么想……你的歌倒是唱得异常地好。”
“有什么异常?总之,要我做这种事,这可是最后一次了!我是个男子汉,怎么可以在大家面前唱歌跳舞……”
“闭嘴。够了,闭上你的嘴,装出你还有话想说的哀伤表情吧。”
一弥闭上嘴,脸上的表情正如同维多利加所说。维多利加不理会他,继续说道:
“这里浮着几个混沌的碎片。大约从五十年前在村里开始传唱的非洲人歌谣,歌词里出现的‘黄金’。他们究竟来自何方,又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走着’、‘划着’来到这个村子?‘黄金与黑色的皮肤’指的又是什么?而他们最后‘叫着’然后‘消失了’……可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弥等人互看一眼。
“这个……”
“还有我们知道他们在哪一年的年底死去,被埋在村里的公墓。在这里必须要想起一个历史,就是一八七三年是哪一年?”
维多利加面露得意的微笑:
“这一年隐藏利维坦恐怖阴谋之谜,可以证明他绝对不是靠着炼金术制造黄金。各位回顾一下历史,一八七三年是——”
维多利加的话到此中断。闪着冷酷的绿色眼眸似乎凝视虚空某处,继续说下去:
“——接续在新大陆之后,非洲大陆掀起淘金热的那一年。”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气,面面相觑。
发条室陷入沉重的沉默。维多利加沙哑的声音停止,没有任何人出声,只剩下巨大的四个发条依旧发出“叽叽叽叽叽叽……”低沉的声音兀自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