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你认识吗?”雍雪见指着绝颜向证人宫管家问道。
“正是,小人绝不会认错,就是她!”宫管家的白眼珠死死瞪着绝颜,眼中的怨毒令人不寒而栗。“就是她在暗中勾结穆王。”
绝颜没有抬头,怪不得在虞城破城之日她寻遍全城也没找到这个爱财如命的管家,原来是被萧家派人捉了去。上次过堂只是随着仰溪例行公事,倒没见到这对白眼珠,不过这次他的指证她也并不惧怕,绝颜心中笑了笑,等着雍的问话。
“怜月郡主,你有何话说?”
绝颜正要开口,旁边却传来一声辩护:“怜月郡主绝没有勾结穆王!”
她大吃一惊,这个声音很是陌生,又在这时出现,莫非又要有什么变故?悄悄扭头去看,只看见一袭玄色衣袍的下摆。
“祁侍郎,雍大人在堂上问话,你怎可随意插嘴?”刑部尚书忍不住出声呵斥。
祁侍郎。绝颜恍然大悟,不就是那个在平城从马蹄下救她一命的祁落扬嘛,自己怎么忘了他也在刑部。他既是三皇子的亲信谋士,此时为她挺身而出也就没什么奇怪了。
“尚书大人恕罪,只因属下知道证人言不属实,一心只想驳斥他的说法,冲动之下,才会失礼于人前。”祁落扬彬彬有礼的道歉。绝颜忍不住偷眼一瞥,依稀还是当初恭谨的神态。
“无妨,你且说说看,你为何如此笃定怜月郡主没有勾结穆王?”雍雪见依旧面无表情。
“因为,”祁落扬顿了一顿,看了一眼绝颜,“怜月郡主就是绝谷天女。”
第十四章 回头处深浪乱云(上)
此言既出,满堂皆惊。
一种诡异的气氛在堂上散开,反而比初时更安静了许多。不要说堂下的书吏和衙役,就连几位主审也不由面面相觑,交换着眼色。
“你是说,堂下的怜月郡主就是朝廷封赏的绝谷天女?”雍雪见轻咳一声,唤回了几位犹在发呆的大人的注意,率先开了口。
“正是。”祁落扬神情自若,却又有着适度的恭敬,恰是一个正在回答上司问讯的人该有的仪态,“属下自上任后就奉圣命去找寻绝谷天女的下落,虽然耗时颇多,总算是不辱使命,可以有所交代。”
“既然你这么说,那一定是有证据了?”雍雪见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属下已经请来了一个证人。”
证人?绝颜的脑中立刻浮现出一个人名,知道她的身份又可以作证的,似乎也只有那一个人了。
“此人现在何处?”
“就在堂外等着大人的传唤。”祁落扬胸有成竹的说道。
“传。”
如同她猜想的一样,韩至泓从堂外走到了大堂正中。绝颜悄悄松了口气,至少到现在,一切都还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但是堂上的其他人显然没有料到证人的身份,震惊之余,纷纷偷偷察看坐在上位监审的大司徒韩咎的脸色。
韩咎的表情在看到韩至泓走进大堂前后都没有任何变化,只不过他原本已揭开手中茶盏的杯盖,在看到意料之外的人影时,他的眼角还是不禁抽搐了一下,拈在两指之间的杯盖也重新落到了杯口上。
这轻轻“叮”的一声并没有逃过雍雪见的耳朵,他不易察觉的瞟了一眼韩咎的手,目光落在立在堂前的韩至泓身上,神情威严肃穆:“韩统领,听说你知道绝谷天女的真实身份?”
韩至泓从进来就看着绝颜的背影:“是的。”直到此时他才正视了一眼祖父,开口时语气坚定,令人信服,“她就是怜月郡主。”
“那你又是何时知晓此事的呢?”
“在下曾受命护送郡主前往乌城,此后又一直在郡主身边保护郡主直到回宫。此事就是在那时无意知之。”
他略略几语,说出了那晚自己的所见所闻。满堂寂然,从初闻此事的大吃一惊到半信半疑,待到听到韩至泓的证词,人人心中几乎都已相信了绝颜的新身份——相信了她就是朝廷久寻无果的绝谷天女。
“胡说!这个人全是胡说!他,还有他,一定是这个妖女的同党!”宫管家的白眼珠更加突出,从祁落扬出声阻止他就一直发愣,到现在才如梦初醒的发现局势和自己预想的已是全然不同。他心里不禁愤愤不平,惊惧之下激动的站起身来,手指在韩至泓和祁落扬之间来回移动,大声喝骂。
“放肆!”雍雪见重重的按下惊堂木,眉间有了一丝不耐,“公堂之上岂容你大声喧哗!本官何时许你站起来的?跪下!”
宫管家还未反应过来,膝盖已经自动自发的跪了下去,他连忙噤了声,现出一副可怜相来:“小人知错,小人知错!求大人恕罪,恕罪。”
韩咎静静的看着宫管家指责自己的孙儿,不发一言。刑部尚书偷瞄着韩咎的脸色,手心隐隐冒出了些冷汗,跟着斥道:“大胆狂徒!你可知这证人是谁?竟敢信口开河,污蔑当朝的禁宫统领和犯人是同党!来人,先把他拖出去打一百大板再说!”
听到这个判词,宫管家立刻瘫在了地上。
“李尚书,这样只怕有些不妥。”韩咎这才慢悠悠的开口,说了听审以来的第一句话,“他毕竟是本案的证人,若是被有心人知晓,恐怕会对大人你不利啊。”
李尚书闻言连忙将手中掣出一半的竹签放回了签筒:“大司徒言之有理,是下官一时糊涂了。”
雍雪见冷眼旁观,见李尚书说完方道:“依两位大人看来,祁侍郎所说是否属实?”
御史台和尚书台、中书台、纳言台合称四台,是政务和监察的中枢,位在百官之上。其中又以总领尚书台的尚书令品级最高,为正一品,其余各台的令尹均为正二品。而刑部只是尚书台下辖的六部之一,尚书的官职只有正三品,大理寺则是负责具体事务的五监九寺之一,大理寺卿是九卿之一,品级和尚书相同,也是正三品,皆在御史令之下。
所以听到御史令开口征询,又有大司徒在旁听审,大理寺卿和李尚书不免都有些惶恐,连忙回话:“祁侍郎的确曾奉命追查绝谷天女的下落,又有韩统领的证言,所以下官等以为,祁侍郎所言属实。”
雍雪见点了点头:“两位大人言之有理。不知韩司徒意下如何?”
“韩至泓是老朽至亲,他的证词老朽不便置词。”韩咎轻描淡写的脱身,“雍大人既是主审,那还是由你定夺吧。”
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雍雪见转向堂下,朗声道,“怜月郡主,方才祁侍郎和韩统领所说,你可承认?”
堂上众人不由得都盯住了那个一直安静跪着的女子,肃穆紧张的气氛隐隐中掺入些期待。女子始终低眉俯首,此刻也没有抬起头来,众人只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承认。”
“那你之前为何要隐瞒身份?朝廷数次征召,竟然都不肯现身?”雍雪见的声音透着凌厉,问出了众人心中的疑惑。
“因为家师有命,身为徒儿,不敢不从。”绝颜语气平静。她知道这不过是例行的询问,必循的途径。
“卑职以为,此案还有些不妥之处。”忽然有人出言质疑,绝颜看出他的服色和祁落扬相同,看来是又一个刑部侍郎。也许他是萧家的门下吧。
他继续说下去:“怜月郡主若真是天女本人,那她之前一直隐瞒身份着实有些可疑。”
他的怀疑也无可厚非,绝颜思忖着。
“卑职有个办法,可以证明郡主就是天女本人。”站在一边的祁落扬开口了,眼中是不卑不亢的自信。
“祁侍郎所说的方法是?”雍雪见出言相询。
“就请郡主把这次平叛所献的计谋一一道出,再由大人去向三殿下求证是否属实。这样一来,不仅可以证明郡主的身份,说不定还可以洗清郡主通敌的罪名。”说到最后一句,他颇有深意的对着绝颜笑了笑。
“言之有理。怜月郡主,你可愿意?”
“愿意。”在堂上众人听来,都可以听出绝颜的口吻有些无奈,正是一个无可奈何之下违背师命的人会有的语气。
终于到了绝谷天女的身份大白于天下的一天。绝颜缓缓站起,眼神不经意间接触到了祁落扬,立刻被他眼中深沉的笑意困住,连一旁的韩至泓都没有注意到。收回视线,她跟着狱卒朝偏堂走去,准备默写计谋战例呈给堂上,一路上祁落扬的眼神都在她眼前闪烁不已。
他是三皇子的属下,这么说三皇子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他是什么时候起知道的呢?她拨开垂在眼前的头发,发觉偏堂已经近在眼前,自己已没有了思考的机会。
不再去想,她顺从的跟在狱卒身后走了进去。
第十五章 回头处深浪乱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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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成帝坐在案后,眼前是平日见惯的垂纱帘幕,帘外却是他多年想见而不得见的人。没有人通告,没有人卷帘,只因他说过,只要是她来天乾宫,随时都可以不经通报见驾。所以,此刻只有她一个人立在帘外。
四角的铜烛台上明烛静静燃着,烛光将那个人的身影忠实的映在了纱幕上。殿内没有一丝风,火苗安静的燃着,笔直向上,那个人的轮廓也安静的映在纱幕上,一动不动。她似乎打定了主意,就要隔着这层帘幕见他。
他望着那个孤伶伶的身影,依稀和她当年拒绝封妃自请担任女官时一样,也和他最后一次见她时她转身走进连城宫的背影一样。鼻端仿佛飘过一阵幽冷的香气,那是她衣佩上惯用的熏香——兰裳,他知道这只是自己的幻觉,以现在她和他所离的距离,他根本不可能再闻到她身上兰裳的香气。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见我了。”他轻声道。
纱幕上的影子似乎微微抖动了一下。
“若能如此……”绿华女史的脸色有些苍白,唇边却挂上一丝苦笑,“若能如此……”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自言自语。
“你是不是想说,‘若能如此就好了’?”天成帝的声音忽然渗入一丝激动,“你就这么不愿再见到我么?”
绿华女史低下了头,一言不发。烛火明灭,映得她的脸色也是忽明忽暗。
天成帝自嘲般的笑了,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严:“你今天来一定不会是为了见朕,那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朕?不错,这才是他该用的自称,才合他九五至尊的身份。绿华女史的眼睛有些酸涩,她迅速抬起头,在抬头前用力眨了眨眼睛,让那股不期而至的酸涩退了回去。
“臣妾听闻芜王一案峰回路转,而怜月郡主——她竟然就是绝谷老人的弟子——绝谷天女。”她的声音恭敬而疏远。
“不错。不过此案尚在审理之中,还不到结案将卷宗送入连城宫的时候。”天成帝对她的恭敬疏远暗暗感到恼怒,偏偏这股怒火又无处可发,于是他的语声不由得变得尖锐起来,“不知女史现在问起此案是何用意?”
“臣妾只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天成帝紧紧盯住她,“你也会向朕请求?”
“陛下乃天下之主,臣妾既然身处这片天下,自然也是陛下之臣民,遇事自然要求得陛下的准许方可行事。”
她的话有礼有节,话里明显的撇清却令天成帝一阵气结。这个女人行事何时真的需要他的准许了?若她真的在意他的态度,又怎会拒绝他的封赐?
“说吧。”他勉力控制住心里的怒火,闷闷不乐道。
“臣妾想去探望怜月郡主,请陛下准许。”她提出一个出乎意料的请求。
天成帝一怔,随即微微眯起了眼睛,注视着绿华女史:“为什么?”
“臣妾曾和郡主有过几日之谊,如今她身陷囹圄,她的身份又这般复杂,所以臣妾才想去探望一下。”她的表情很是恬淡。
天成帝叹了口气:“不过几日之谊,你就如此担心她?”
我担心的,只是你。
绿华女史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她微微一笑:“还请陛□谅。”
“朕准了就是。”天成帝的声音有些疲倦。绿华女史正准备躬身告退,抬头时却发现天成帝已走下座位来到了帘幕之前,和自己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幕。下一瞬,他已抬手掀开了帘幕。
“我想——离近些看你。”看着她的眼睛,他缓缓说出这句话。
满室的烛火霎时暗去,眼前只有那双远到梦中才可见到的明眸。再难自禁,他伸出手臂,紧紧拥住了那个人。
一生一代,咫尺天涯。
绝颜镇定的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心里却远没有面上那么镇定自若,而是略带焦虑的猜测着绿华女史的来意。
“多日不见,郡主清减了许多。”绿华女史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平静。
“不知女史今日前来是为何事?”寒暄话毕,绝颜切入了正题。
当初第一次听说绿华女史的经历,绝颜就知道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进了连城宫后她更确定了这点,如今自己天女的身份公诸于众,她选的公布的时机和方法虽然已算是无懈可击,但终究还是会有弱点。
所有人中她最怕的怀疑者就是这个绿华女史。只因别人怀疑的不外乎是天女的真假,而这位女史怀疑的却会是她本人。
绿华女史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女子,还是和当初一模一样的面容,却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她的脸上漾着安静的笑容,脑中却不禁回想起昨夜他的嘱托:
“朕昨夜看了卷宗,如果一切属实,那这个天女不愧是绝谷老人的弟子,实在是用计如神。”天成帝轻叹一声,“若她真的一心护我天朝,自然是我朝之福。可若那罪名是真——”他吞下了剩余的话语,绿华女史知道他对那封书信始终无法释怀,那也是天女之名解释不了的事情,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心照不宣。
“这次你去看她,就替我再观察一二。”在这世上,他最相信的,能相信的——也只有她了。
绿华女史点了点头,若不是因为此案事关重大,她又怎会去请旨探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