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萧后微笑着指了指旁边的下座,“本宫知道你会来的。”
绝颜依言坐下,并不作声。殿中陈设富丽奢华依然如故,却没有了昔日光芒四射的光彩,只给人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这间宫殿像是一夕之间失去了活力,没有了那份震慑人心的高贵和威严,就只有一室的死物而已。
“本宫小看你了。”萧后开口便说了这么一句,突兀而直接,绝颜却连眉睫也不曾颤动一下,静静的聆听着下文。
“本宫是小看了你。”萧后又重复了一遍,“不过,本宫却没有看错你。” 妩媚的容颜上笑意更浓,
浓烈的笑,浓烈的恨。
“你果然是本宫的心腹大患!”
“娘娘已尽力了。”轻轻一句话架住了萧后所有说出未说出的悔恨,她向后倚在了椅背上,眼眸疲倦似的垂下。“娘娘不肯见自己的亲生儿子,却一定要见绝颜,难道只是为了追悔前尘吗?”
“本宫不肯见禹儿?”第一次,那张高贵妩媚的脸上有些失神,“我自然不能再见禹儿。”她随即反应过来,“是秀红那丫头告诉你的?”
“秀红很不解。”
“可是你却知道。”
一声叹息。
“娘娘真的以为不见太子殿下就可令他置身事外吗?”
萧后眼中的眸光陡然一盛,直如利剑剜心,那个低垂眼睫的女子却依旧不为所动,脸上无波无澜。见此情景,她的眸光渐渐黯然——熄灭:“就算我知道……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宫里的下人都是娘娘自己遣出去的吧?”
萧后无语,微微颔首。
“为了不让她们见到娘娘现在的样子?”漫不经心的语调却道出刀锋一般的事实,正刺到萧皇后心底的痛楚。
“大胆!”她忍无可忍,一句呵斥挟着往日积威从红唇中迸出。
绝颜笑盈盈的抬起头:“果然,还是这样的气势才衬得起娘娘头上的凤冠。”
萧后双眉微蹙,半晌才徐徐展开:“你究竟是谁?”
“这就是娘娘见我的目的?”绝颜扬起眉,仿佛有些不可置信的问道。
“对。本宫要知道你到底是谁。”萧后的语气更沉。
“我是芜王的妹妹,御封的郡主。”绝颜一派轻松,“如果再要问下去,我还是那个为三皇子出谋划策的军师。”
“好一个军师!”三分嘲笑,三分自嘲,萧后突然笑了起来,“到了现在你还不肯说是不是?”
她缓缓敛去了笑容,“你以为想问这个问题的只有本宫一人吗?”
“我只知道,问出口的只有你一个人。”绝颜镇定的答道。她当然知道猜疑自己才干的人有多少,天成帝和绿华女史自不必说,恐怕就连她帮助过的三皇子在心里对她都是惊疑猜忌。不过这个身份也解释了他们初次相逢时她表现出的种种可疑之处,只是从今以后他看她的眼神也不会再单纯就是。
“你不肯说,那就算了。”萧后忽然一笑,“其实,从诏书下来后你也不来挽月宫本宫就该知道了。”
这句话倒勾起了绝颜的好奇心:“知道什么?”
“本宫除不掉你的原因。”萧后的语气轻描淡写,“还知道了你是一个可怕的人,尤其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为什么?”
“从废后的诏书下来挽月宫就来了无数想看好戏的人,可本宫等到现在也没有看见你,所以只能让秀红去找你。”萧后的声音更轻,“几乎每一个胜利的人都想看到对手被击败后的丑态,你却不想。像你这样不能以常情去推测的人,怎能不是一个可怕的对手?像你这样的人,难怪本宫用尽手段也无法除掉你。”
“娘娘过奖了。”这句话她在宫里说了无数次,以这一次的情形最为诡异。“绝颜只是生性懒惰,懒得在宫中走动罢了。”绝颜心下觉得好笑,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一天会和萧皇后坐在一起心平气和的谈天。
萧后听了后不置可否,眼眸含笑:“换作别个女子,怎会对几位皇子的情深一片不屑一顾?换作别个女子,怎敢孤注一掷不惜入天牢以求一胜?换作别个女子,怎能有这么深险的心机计谋?”说着说着她的身体更加前倾,靠近了绝颜。绝颜不解其意,任她凑近自己,在耳边说道:“说真的,你真的是个女子吗?”
绝颜如遭电击,又是一个败在她手下的人,又是一句这样的话。面前的萧后饱含恶意的口吻一时竟和前生堂弟的话合了起来,两张嘲讽的笑容重合起来,在她的眼前晃动不止。她勉强压下心中狂乱涌动的情绪,强作镇定的开口:“娘娘莫非是气糊涂了?绝颜今日才知道,原来娘娘母仪天下的风范如此不堪一击。”
萧后犹在笑个不停:“不错,本宫说对了,你身上的确没有半点人的情意。”
“那又如何?”绝颜冷声道,像是一阵冷风冻住了萧后脸上的笑容,笑声戛然而止,“莫非娘娘还自以为是个柔情似水的女儿家么?”
萧后的脸色有些发白:“本宫对陛下的心意,岂是你这样无心无情的人能明白的?”
“那娘娘留着那么多有心有情的人不见,为何还非要见我这个无心无情的人不可呢?”绝颜的话中流露出淡淡的讥诮。
萧后自然听出她话里的讥诮,讥诮她再也见不到那个想见的男人,那个尊贵的男人,那个绝情的男人。她的脸色更白了。
“娘娘入宫二十年,难道就没有打败的敌人?”
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那双眼睛又浮现在眼前,还是一样令她痛恨的软弱,还是一样令她痛恨的哀愁。
“那是凌后自己失宠于圣上,与我何干?”她有些狼狈的辩解。
“娘娘既然知道,今日何必再来怨天尤人?”绝颜浅浅一笑,皎若月华,净如冰霜,“那个人,他给的宠爱是云。就像墨染的山水画,一滴墨就可以匀染出一天云彩,他给的宠爱也是如此。只不过他的宠爱不是墨色的乌云,而是彩云。铺开时满天无边锦绣,收的时候也只需要一阵风,半点不留。”
“半点不留……半点不留,”萧后听得有些痴了,喃喃自语,俄顷才紧紧盯住绝颜,“好个‘一滴墨染出的云彩’,我在宫中这么多年,竟还没有你看得通透。”
“这就叫做旁观者清吧。”看着萧后恍恍惚惚的神情,绝颜的心里忽然有些凄恻之感。
“我知道了,你一直在宫里旁观,看着我们,就那么看着我们,” 萧后的声音充满神秘,好像洞悉了一个秘密,“你果然不是一个女子。”她突然痴痴的笑了,眼珠一瞬不瞬的看着绝颜,透出一种接近癫狂的人特有的狡黠和恶毒。“在这世上没有一个女子能这么冷静的旁观,从头到尾只做一个旁观者,没有。”她逼近了绝颜,眼睛几乎凑到了绝颜的脸上,眼神凌乱而凄厉,像是要下一个诅咒般,“没有!”
绝颜静静听她说完,投向她的目光不知不觉怀了一丝怜悯,这个女人,无疑是要疯了,或者,已经疯了。可是她那些状若疯癫的疯话却像毒蛇般钻进了她的心底,连带她的心房都成了回音壁一般回响着她的诅咒:“没有!没有!没有!你不是一个女子!……”
如果说疯癫是萧后的结局,那么冷情会是她的宿命么?
“娘娘,送您去燕门宫的人来了。”推动宫门的声音响起,绝颜朝外看了一眼。
这句话奇迹般的拉回了萧后的神志,她蓦地转身,随即后退了几步:“休想!本宫死也不会离开这里!”像是怕被绝颜拉住,说完后她又匆匆退了几步。
绝颜没有理会她的声嘶力竭,径直朝外走去。她要见自己一面,自己已经来见了她,胜负已分,得失立现,她们既非知己良朋,也不再是生死对手,于今,只不过是两个天地间不相干的过客罢了。
走出挽月宫,雪下得更急了,身后的脚印迅速被飞雪掩盖,远远望去竟像是绝颜踏雪无痕般走回了幽泉宫。
其实,这里的每个人,最后岂非都是毫无痕迹的?
及至宫门前,绝颜远远就看见菱儿撑着一把伞立在门前等待。白雪世界里,那柄红伞格外显眼。见她走近,菱儿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挤出一句话来。
“萧皇后她,悬梁自尽了。”
第二十一章 一枝春雪冻梅花(上)
作者有话要说:这次更新迟了,某鱼在这里道歉。谢谢各位亲们耐心等候,真是抱歉。
寒照喘着气从梦中惊醒,梦里的情景在他睁开眼的瞬间就迅速散去,像被阳光照射到的晨雾,看似飘散的无影无踪,却还是留下了湿润的痕迹,这个噩梦也是如此。虽然不记得让他惊魂的情形,但是那种骇人的感觉却还在心中摇撼,他索性坐起身,才觉出额上也密密出了一层冷汗。
“什么时辰了?”喘息稍定,他沉声问道。
帷幕外人影一闪:“殿下,五更天了。”
“五更了?”寒照皱起了眉头,今日宫中有个家宴,名为家宴,因后宫人数众多,所以也马虎不得。家宴按例该由皇后主持,但是萧后既废,后宫中论名位便是他的母妃尹淑妃和韩贵妃两位为尊,这次的家宴也是由她们两人来主持。
“奴才服侍殿下起身吧。”
萧后已死,余下太子一人孤立无援,不足为惧。眼下所忌的,只有五皇子一人而已。寒照一面穿衣,一面悠闲的思量着稍后进宫的事宜,噩梦后心有余悸的感觉却陡然翻上心头。明明现在情况对自己有利,为何还会有此不吉之梦呢?莫非是己方出了什么岔子么?
接过宫女递来的茶水,就着瓷盏漱了口,寒照心里的阴影渐渐成形,芜王一案虽然大获全胜,却也曝出了一件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算无遗策的天女的身份。他怎么也没想到,芜王那个来历不明的妹妹居然就是自己倚仗信赖的天女。
客栈里第一次见面,他就觉得此女有些诡异,其后为了笼络芜王他才放下了疑问绝口不提,可是他心底的疑云从来没有散过。绝颜安静的身影在他眼前一闪而过,继而是天女飘逸冷清的话语在耳边回想起来……
寒照的眼神渐渐变得阴鸷起来,端着脸盆的宫女看得分明,身子不禁瑟缩了一下,盆里的水也随之微荡。寒照却浑然不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如今细想,这两个人果然有些相似之处,只怪自己先前一心挂虑军务,竟然没有注意到,反倒是祁落扬先察觉到两者的相同。寒照沉思着,难怪七弟先前对她宠爱有加,她的确有过人之处。只不过按照她的说法,先前帮助朝廷出谋划策是为了大局,如今大局已定,她是否就打算不再过问了呢?这么说来,她倒的确是个值得多多考虑的人物。
思绪越延越远,直到他的目光落在被宫女捧在手上的袍服上。
“是谁让你选这件衣服的?”
“这……今日殿下要去赴宫中的宴会,所以奴婢斗胆,擅自选了这件……”
“去换一件素色的来,也不要白色。今日只是家宴,何须这般富丽?”寒照按下心头的恼火,淡淡吩咐了下去。
真是不中用的蠢才。萧家被诛,萧后被废,宫中朝中俱不安定,而且萧后被废之后悬梁自尽,宫中新丧,他身为人子,去宫中赴宴怎能穿得如此华丽喜气?自然是要选素净的颜色穿了才好,素而不殇,最是妥当。
穿衣到了最后一步,戴冕旒。宫女一手扶住冕冠,一手小心翼翼的将寒照的头发抿进冕内,九旒九串,九串青珠串成的珠串垂在面前,将寒照脸上本就所剩无几的神情全都遮了去。他看着眼前晃动的青珠,不觉一笑。
九串旒珠已经如是,不知道坐在金銮殿上的父皇戴着十二串旒珠看向殿下时,眼中看到的是怎样一番景象?
拖着长长的衣裾,绝颜走得格外缓慢,衣裾上精致繁复的花纹映着地上的积雪,像是雪地里开出了鲜花。她却无心欣赏这美丽,天寒衣重,身体的平衡感也变差了,穿着这样厚重的衣服,她只怕一不小心就会绊在自己的裙摆上摔一跤。
这次宫宴名为家宴,只怕没有一个人会真的把它当成一家人共叙天伦的地方。绝颜的脸上掠过一丝讽刺,越是缺少的东西越是需要掩饰,难道皇帝以为按例举行家宴就能让皇室中人同心同德吗?
冷风袭来,卷起一地琼花。绝颜侧过身子,一手拉起身上猩红的披风挡在面前,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翻卷的雪花,似碎玉,若飞羽,在朔风中飘飘扬扬,无着无落。
风犹未住,她却突然感到有些不自在,像是有人在背后望着自己。转身望去,白雪纷飞,空庭远阔,天地间一片苍茫寥落,只有不远处小丘上植着的几株梅花开得正艳,衬着天地这片纯白的帷幕,似乎竟比那春日的红杏还要热闹几分。
绝颜不禁眨了眨眼睫上粘上的雪花。
雪意迷蒙,红梅冶艳,那个人就站在一树繁花下,手中还执了一枝,花色鲜灵,宛然是刚刚折下的。
颀长的身材,折梅的雅趣,恣意的眼神,还有,几乎陌生的面容。
绝颜低下头,遥遥行了一礼。她想,她知道这人是谁了。
那人似乎笑了一笑,随即走了过来。绝颜这才看到他身后还跟了一位女子,身上披了一件和白雪同色的白狐镶领滚边披风,加之方才她立于梅树之后,身影被梅树掩住,所以绝颜才会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绝颜面前,绝颜注意到那枝红梅已经到了那名女子的手中。女子步态盈盈,先向绝颜行礼道:“婢子罗衣见过郡主。”
弱不胜衣,是绝颜看到她后第一眼的印象。
看到裹着白狐披风身姿纤弱的她,看到那张仅堪一掬的巴掌大的小脸,会让人觉得,不要说身上的那件披风,恐怕她就连一层罗衣也经受不起。
轻轻托住她,绝颜微微一笑:“罗衣姑娘不必多礼。”转而对着那人笑道,“踏雪寻梅,六殿下好雅兴也。”
寒阁在梅林中远远就望见雪地里一抹鲜红,宛如枝上红梅,鲜艳夺目。他看得目不转睛,不禁在心里猜测是谁,没成想那人好像感觉到身后有人注视,竟转过身来。
绝世有谁识。何必嫣然一笑,已倾国倾城。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