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桌子与玛纱医生面对面坐着的患者,正以呆滞的眼神凝视着桌子上的一点。
应该还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女,但是嘴唇却干得爆皮,皮肤的光泽也消失了。依照看法不同,现在看来,都像有三十岁或四十岁了也说不一定。少女身穿的肥大的蓝色T恤衫,大概是哪个警察给的吧。长及腰间银灰色头发乱糟糟的,下巴和脸颊上还沾着泥污。
按照最初接诊这位少女的医生的说法,她对己方的问题还是能比较清楚地回答的。
玛纱先把自己的姓名和立场告诉给少女之后,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试着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泰蕾莎……泰斯塔罗沙。”
少女回答。
“真是美丽的名字啊。你好,泰蕾莎。你多大了?”
“……十七。”
“上的哪所学校?”
“……我没有上。”
“是吗。但是如果你穿上合适的衣服的话,一定会超受男孩子的欢迎的吧。”
少女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反应。既没有对自己这身难堪的打扮表示难为情,也没有对“男孩子”这个单词产生性的联想的样子。
“然后……是关于你被保护的时候的情况。听说你在雷德伍德附近的高速路上光着脚走来着呢。半夜三点。就你一个人。”
“……是的。”
“有什么不愿意想起来的事情吗?”
“……没有。”
对答也算是比较清晰。
但是问题是,她完全没有对自己做出任何像样的说明。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呢?”
“……我是被抛弃的。”
“被谁?”
“……被曾经认为是部下的人们。”
“部下?”
玛纱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泰蕾莎·泰斯塔罗沙的样子。理所当然地,她并不是在开什么玩笑。
“呃……你说你没有上高中是吧?那所谓的‘部下’,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是佣兵。”
“佣兵?”
“……是‘秘银’的佣兵。”
“‘秘银’?”
“……是以反恐怖主义和制止纷争为目的的非正式的军事组织。我以前是其中的西太平洋战队,‘丹努之子’战队的指挥官。”
泰蕾莎仍然盯着桌上的一点。也不像是在说什么特别重要的话。
“……军衔是上校。曾经驱使强袭水陆两栖潜水艇和第三代ArmSlave等等的,最新锐的装备,成功完成过多次困难的作战。”
“是吗。我对这方面的事情是不太清楚啦,不过,好像是很厉害的部队呢。”
边这样说着,玛纱在手边的笔记本上草草地写道。
《极其稀有种类的妄想。正确(?)的专业术语。战队,两栖等等。要调查。》
自己对军事用语不是很清楚。于是她试着换了个问题。
“刚才你说‘丹努之子’是吧?是凯尔特神话吗?”
“……是的。是指丹努神族。”
“那么所谓的指挥官,归结起来是在说你是大地的母神丹努吗?”
“……丹努是潜水艇的AI的名字。是采用了量子计算技术的非常大规模而复杂的系统。”
“这样啊。”
玛纱在笔记上加上“是哪部SF小说吗?”之后,继续询问道:
“那么……身为那个军事组织的指挥官的你,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走着呢?你刚才说是被部下们抛弃的啊。”
“……是啊。”
泰蕾莎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诊室里有些昏暗。天花板的荧光灯微微闪烁,整个诊室被夜晚潮湿的空气沉重地笼罩着。
“……我的基地,受到了敌人的强力攻击。”
“敌人?”
“……名为‘汞合金’的组织。受到他们压倒性的攻击,‘秘银’完全崩溃了。我和部下们一起,乘着潜水艇从基地里逃了出来,总算是设法苟全了性命,但是……”
少女的眼眸中,头一次浮现出强烈的苦恼之色。大概是想起从那以后发生的事情很痛苦吧。肩头加上了力,微微地颤抖着。
“不要紧吧?难过的事情就算不勉强说出来也可以哦?”
“……不会。”
泰蕾莎咕嘟咽了口唾沫后,轻轻叹了口气。
“……潜水艇上没有装载足够的物资。逃到海底后总算是撑过了几个星期,但我的潜艇很快就陷入了连正常航行都做不到的状态。当然也没有资金。也没有支付给部下们的薪水。”
“…………”
“……海中的潜水艇这种东西,是种能对乘员施加极大压力的环境。在这期间部下中的大半开始对我抱有不满,渐渐地,就连想把我和潜艇出卖给敌人的人都开始出现了。”
“那些部下怎么了?”
“……企图叛乱的人被处决了。”
也不像是在讲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的样子,泰蕾莎说道。
“杀掉了吗?”
“是的。”
少女用微弱的声音说。
就此她就紧紧闭上了嘴,对于玛纱的提问,也几乎也再没做出任何算是回答的回答。
从最初的面谈开始过了一星期。
玛纱每天两次,和这个名叫泰蕾莎·泰斯塔罗沙的少女会面,一点一滴地打听出了“到此为止的事情经纬”。虽然对于是不是建立起了医患间的信赖关系并没有自信,但就算如此,泰蕾莎还是把到自己孤身一人被警察保护起来为止的事情零零散散地告诉了她。
例如说——
她是非正式的军事组织的将校,一直以来完成了各种各样的作战。那个组织受到敌人的攻击,她的部队被孤立了。又是心怀不满的士兵们发动叛乱,又是补给物资不足,最终她的“强袭水陆两栖潜水艇”发生了致命的事故而无法行动了。
靠着艇上搭载的直升机,她和极少一部分部下从沉没的潜艇上逃了出来,但是那直升机却在加利福尼亚洋面上耗尽燃料而沉入了海中。
到乘坐救生艇勉强挣扎到半月湾的海岸的时候,部下就仅仅只剩下五个人了。
而这五个人也嫌弃她了。
对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继续摆着长官的架子颐指气使的泰蕾莎心怀不满的部下们,把她从偷来的车中丢到了路上。甚至还有人想要对她施暴,但总算没有付诸实施。
就这样,她正精神恍惚地走着的时候,被卡车司机发现,被警察保护起来等等——
这种妄想,玛纱从来就没听说过。
佣兵部队和潜水艇、直升机之类的事情固然荒唐得过了头,但至少关于被保护前后的状况说得还是很有条理的。
说真的,最初读到报告书上的状况的时候,玛纱一直都以为,她肯定是犯罪的受害者。
但是,并不是那样的。
按照最初负责诊治她的急诊科大夫卡尔提的说法,这位名叫泰蕾莎·泰斯塔罗沙的少女身上,完全没有受到性暴力或虐待的痕迹。勉强算得上是外伤的,就只有因为在哪儿的树林里行走而造成的轻微的擦伤而已。
在事情的前后关系上也没有矛盾,还使用着极其正确的军事用语。关于“非正式的军事组织”,她的话也绝对不是支离破碎。因为玛纱在原海军的警察里有个熟人,所以就打了电话,尝试对各种事情进行确认。
(我是不太清楚啦。有能装下直升机之类的潜水艇吗?)
(没有。老早以前倒是有过能装下飞机的潜水艇啦,不过现在可没了。不是相当大的舰艇的话就没办法确保那样的空间,最主要的是也没有实用性。唉,大概是那女孩子的空想吧。)
(但是她说是某种特殊的舰艇哦。叫什么强袭……水陆两栖潜水艇,还是什么的。)
(哈哈。那可真是厉害啊。)
(好像被合众国海军称为‘ToyBox”的样子喔。)
(……你说什么?)
到那时为止都还悠闲地笑着,等待着劝说好久没给自己打电话的玛纱的时机的朋友的声音,突然变得强硬起来。
(“ToyBox”啊。她是这么说的。)
(你是从哪里听到这个的?)
(所以说,就是那个患者啊。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哈啊?)
对不知其所以然而反问的她,那个朋友用极其郑重的声音说:
(不,我只是曾经在现役的朋友那儿听到过传闻而已。除此之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哦,)
(你在说些什么啊?)
(听好了哦,玛纱。详细的事情我是不清楚,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别当那个患者的主治医了比较好哦。她的话,你也要全都当成没听过。就当她是无法正常说话的状态好了。)
(我真是不明白啊。为什么突然——)
(抱歉,我下面还有工作。下次再打。)
(等——)
原海军的朋友单方面挂断了电话。
越来越可疑了。
那个少女所说的话,该不会真的触及到了军事机密还是什么了吧。为了谨慎起见,她以“ToyBox”和“潜水艇”为关键词在网上搜索了一下看了看,但是什么也没搜索出来。只有在玩具发烧友制作的网站上,作为从前的潜水艇玩具被介绍而已。
第二天,玛纱下定决心,试着将自己和原海军的朋友的对话告诉了泰蕾莎。
“唉,就是那样吧……”
少女用无力的声音说道。
“……因为,存在美国海军无法探知的武器系统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对公众发表的吧。应该只能变成士兵之间偷偷说一说那种程度的,秘密的传闻罢了。”
“好吧。可是就算如此——”
到底是愈发着急了,玛纱问道:
“为什么要把如此重要的机密情报,告诉只是区区一个个心理医生的我呢?”
“因为,已经是没有意义的情报了嘛。”
少女带点自嘲地微微一笑。
“现实就是如此。我是个无能的指挥官。所以才被部下们抛弃,像这样待在这里。我只是个失去了一切,只不过还没死的存在而已。”
“…………”
“维特医生。你一定以为,我是个被妄想支配了的可怜的女孩子吧?”
“不,并没——”
“没关系的。就请您那样认为好了。因为事实上,我也和行尸走肉没什么两样了……”
泰蕾莎慢慢地低下头去。散乱的鬓角贴着脸颊,阴暗的荧光灯的亮光,在少女的颜面上投射出有些病态的影子。
“虽然这件事很难以启齿。”
稍微等了一下之后,玛纱开口道。
“已经决定将你转移到别的设施去了。我们决定让你在那里和与你有同样问题的人们共同生活。”
没有办法一直把她放在这所医院里。身份不明又未成年,没钱,也没有加入社会保险。只有请郊外的某个专门设施收容她了。
“…………好吧。随您喜欢。”
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意外的样子,泰蕾莎说道。
“真遗憾。”
这是玛纱的真心话。
虽说有些荒诞无稽,但她的妄想却有着一种逼真的奇妙的说服力。
哪个外星或者地底的侵略者发过来电波啦,美国政府往自己的脑子里装了发信机啦——她的话能让人极其强烈地感到与这些说法有着决定性不同的知性和理性。能条理清晰地讲解除了专家之外几乎没人知道的核融合电池的问题点,以及关于水陆两用作战的种种的未成年患者,她以前从未见过。
“移送是在明天的傍晚。到时我也会在场。”
“是。”
泰蕾莎用漠不关心的语气回答。
翌日,移送用的车辆比预定时间晚了五分钟左右抵达了医院。
一辆黑色的小货车。是能坐在轮椅上乘坐的一种车辆,司机和助手两个人向玛纱简单地打了个招呼。虽然两个都是生面孔,但身份证明书和有关移送手续的文件上都没有可疑之处。
泰蕾莎浑身瘫软地睡着,被搬到了轮椅上。
“从今天早上起她就一直说头痛,所以按照值班医生的指示先给了药。”
护士对玛纱解释道。
“这孩子曾经胡闹过吗?”
司机的男子询问道。
“没有。非常地顺从哦。”
代替护士,玛纱回答道,那名司机轻轻地点了点头。
“但是,我们还是想先把她绑起来。毕竟如果在行车过程中有个万一的话,还是很危险的。”
“这倒是。但是……”
“没关系的。我们并不是要做什么粗暴的行为。……呃——,然后呢?这孩子有没有对您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奇怪?要说奇怪……这工作就是这样。会说不奇怪的话的患者才少见呢。”
虽然对如此奇怪的提问感到不协调,她还是面露和蔼的笑容回答道。
“哈哈。这倒也是。”
司机边环视四周边回答道。
那里是位于医院的通用门附近的车道,在附近的就只有玛纱和护士,还有司机和他的助手四个人而已。
“大夫。”
“什么事?”
“虽然只是以防万一……她有没有顺口说出‘汞合金’或者‘秘银’之类的词来呢?”
“你说什么?”
玛纱不假思索地反问道。她无法制止自己的肩膀和后背的颤抖。
“看来像是知道啊。”
司机得意地微微一笑。
猛地看来只是个普通的三十出头的白人男子,穿着藏青色的斜纹棉布裤和藏青色的夹克。身高在180公分左右,剔得短短的前额的发际上,有个小小的伤痕。
现在那名男子的相貌有了天翻地覆的巨变。在玛纱的眼里看来,简直就像身高翻了一倍似的压迫感正节节膨胀起来。
“喔喔。不要发出奇怪的声音哦。”
全身僵硬想要往后退的马莎的胳膊,被司机紧紧地抓住。用光是这样骨头就要断成两截儿般的,恐怖的握力。
男子用空着的右手,亮了一下藏在夹克衫下面的小型的自动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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