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脂淡着神色,不发一言。
皇甫觉瞅着她的脸色,忽的一笑。自去换了衣服,与她坐在一块,慢吞吞的开口,“心里不痛快?”
他凑过来的身上有些许燥热,燕脂的脸色多了几分恼意,“我爹呢?”
皇甫觉笑道:“岳母大人与岳父怄气,去了银川你娘舅家,岳父与我碰了面,便去千里追妻了。”
他笑语晏晏,神色中有几分促狭,倒像是深有同感。
燕脂甩开手,皱皱眉,“止殇呢?”
娘亲心中牵挂与她,若无要紧事,绝不会轻易离家。她急着见家人,便是想知道娘亲的去向。
皇甫觉伸展开腿,头靠向她的肩膀,低声说:“。。。。。。止殇?嗯。。。。。。他去蒋家接娘子了。看来。。。。。。今夜该合家团圆。。。。。。”
燕脂颓然的闭上眼。
他的声音已是含糊不清。一天朝堂,必定是勾心斗角,耗尽心神,汤药未进,滴水未沾,她只觉心中又气又苦,待要不理,却又狠不下心肠。
猛然摇摇他,对着他半张半合的凤眼,咬牙道:“皇甫觉,明天,我一定要见到我的爹娘。”
他对她安抚一笑,抬手轻刮一下她的鼻尖,又安然的闭上了眼,“交给为夫便是。”
给皇甫觉灌完汤药,燕脂已是累得狠了。玲珑心疼她,忙催着她在东暖阁睡了。
竟是一夜好眠。
隐约有些梦境,不成片段,浮光掠影,依稀是没有声音的画面。
醒来时,面前便是一张放大的脸。
皇甫觉不知何时挤到她的床上,手指把玩着她的头发,笑盈盈道:“早。”
燕脂一阵恍惚。曾几何时,他也这般笑着等她醒来。只不过数十日,竟已沧海桑田,恍若隔世之感。
她垂下眼睑,低低说道:“。。。。。。早。”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人心,恐怕已是世上最大的距离。
☆、122第 122 章
身体是有记忆的。
她枕在他的手臂上;一条腿甚至还斜在他的腿上;毫无意识时,两人之间亲密如斯。
燕脂几乎是有些慌乱的坐起身,白色织锦的襦衣却还压在他的身下。
皇甫觉愉悦的低笑,最终在她略带薄嗔的目光中率先起身。
燕脂梳妆时;皇甫觉就歪在塌上看;后来便起身从移月手中接过梳子。
她的头发极密;一梳往往不能到底,蜿蜒膝上;最是惹人怜惜,挽起来却需要一番功夫。被皇莆觉再次扯痛发根后;燕胭低低哼了一声,从镜中瞪向他,“今日很闲么?”
皇莆觉神情闲适,将一支一字笔白玉簪插到发鬓里,方才笑着说:“看一群老头子吹胡子瞪眼,什么意思?”手指在她淡如远山的眉尖一扫,“不如椒房画眉之趣。”
燕胭默然,从医者的立场,他此刻确实该卧床静养。
两人的目光在镜中交汇。
皇莆觉的眼眸黑的像上好的合浦玉,光晕流转,满溢着喜悦爱怜,静静的看着她,
燕胭移开视线,淡淡的说道:“昨天应承我的事呢?”
凤眸中飞快的掠过黯然,随即又若无其事,他拈起一朵广玉兰花插在她的鬓角,轻轻的笑道:“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我家娘子果然是天生丽质。”
他语气自然亲昵呢,燕胭却只是微微冷笑看着他。
皇莆觉摇头叹道:“真是难以取悦。”复又笑道。“我正叫人快马去接延安侯夫妇,止殇却是已给你召进了宫,要我陪你么?”
“不”她的声音轻且脆,像明珠滴落玉盘,透着隐隐的冷冽。
燕止殇在曲江池上的临波亭等她,燕胭望着湖中擎擎翠盖。低低一笑“去年与你见面也是这个时节。竟有一别经年之感”。
燕止殇负手而坐。眉宇之间隐隐不悦。“为什么还要回来?”
燕胭笑意渐收,怔怔看着他。“止殇。我不能走。 我怎么能把这个孩子带上雪山?”。
燕止殇直视着她,眉宇间有锋芒冷意。“是你舍不得他吧?”
燕脂睁大了眼睛,眼中有明显的错愕,“止殇,你应该了解我。我并非为了爱不顾一切。我回来,或许有他的缘故,更多的却是不放心爹娘。”
止殇一顿,声音悒郁,“你若无事,大家自然无虞。你若有万一,难道还让爹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燕脂摇摇头,“我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止殇,娘为何离家?”
燕止殇缓声道:“宫中有变故,若是真的让那位翻了天,燕家自然是要受清洗的。爹爹与我商量,先散了家中女眷。你若是想娘亲,估计有两日,便能回京了。”
燕脂默然无语,半晌才道:“不知怎的,总是心绪不定。”
燕止殇看着她,话头都在舌尖滚来滚去,只觉如鲠在喉,恨不得一吐为快。她连笑都笼着轻愁,整个人飘忽的就像山岚薄雾,似乎随时都有可能随风消逝。慢慢吐出一口气,道:“怀了身孕怎的变得多愁善感?万事都不需要你操心,你好好保重自己才是。”
燕脂听他的语气虽然还是硬邦邦的,关心之意却是无法掩饰,低低的应了声,眼圈微微红了,连忙低头斟茶。
燕止殇摩挲着茶杯,慢慢开口,“燕脂,你告诉哥哥,母子两全的机会有多大。”
燕脂的动作一滞,茶水便有些许溅到杯外。她若无其事的低头喝口茶,对着燕止殇轻轻一笑,“哥哥,伱着相了。生死俱是定数,何必强求?”
燕止殇眉心紧锁,连着冷笑数声,站起身来,原地走了几步,回头目光炯炯直视着她,“我们不认命,即便是天定,哥哥也要给你挣一挣。”
即便是天定,哥哥也要给你挣一挣。
燕脂对着满池莲叶出神,不知唇边的笑容苦涩。
她终究是负了这些爱她之人。
若不是心知必死,她不会再回到这里。她不能让师父和叶紫亲眼看着死别,却能选择让皇甫觉送她最后一程。她要用她的血,让他铭记一生。
只要他还能愧疚,就不会错待燕家。
皇甫觉变得很黏人,除去早朝,几乎寸步不离开燕脂的视线。
燕脂待他淡淡,他也不恼不怒。若有哪次她真的急了,他便笑笑躲开。不多一会儿,又会寻转过来。
他的存在感并不是很强,大多时间都是在她的房间看奏折。燕脂窝在榻上小憩时,听到纸张翻动的声音,渐渐也能睡得安稳。
她收到了银川寄来的家信,宁云殊在银川出了风痧,怕回京传染与她,要在银川耽搁些时日。不过,出了七月,是一定会回来的。
得了家人的消息,燕脂的心渐渐安稳下来。精神好时,与玲珑学起了针线,自己绣起了吉服娃娃的肚兜。
憨态可掬的娃娃一针一针浮现时,燕脂常常走神。她或许是唯一一个清楚的知道与孩子无缘相见的娘亲,越来越想给它留下一点记忆。
孩子对自己的娘亲总是会有幻想的吧。
她若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多半会让皇甫觉打断。
他似是不喜她做针线,到叫人寻了许多孤本的医书,占了他御书房整面东墙。一得闲,便哄着她煮茶对弈弹琴,他最近性子出奇的好,多半能哄得她回转了心情,暂时丢了愁绪。
他改在了无极殿接见大臣,九州清晏殿通常都是清静的。偌大的宫室里,往往只有她们两个人。
她从书中抬起头时,有时会碰上他的视线。他不知瞧她多久,神色若有所思。见她注意,异样一闪而逝,马上便会恢复正常。
燕脂不曾深思,也不想深思。
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一进七月,雨时歇时下,经常是一下三两天。天不放晴,压得人心头阴霾。
皇甫觉这几日似乎忙起来,常常一整天不见人影。海桂却时常出现,送些水果点心。时时提醒:娘娘,该吃药了;娘娘,曲水流觞的魏紫开了,可以赏花了。。。。。。燕脂心知他是受人指使,他说他的,自干自的,也不去理他。
这天夜里,皇甫觉子时方回。
回来后,轻轻来到燕脂的寝室,本是刻意放轻了脚步,怕吵醒她,却听到她呼吸不稳,时长时短。
皇甫觉低低一笑。
自己宽了外袍,走到床边,悄声问道:“还没有睡,等我吗?”
燕脂侧身而卧,闭着眼,默不作声。
她不想承认,自己一直在留意外面的动静,躺下许久,竟是了无睡意。
被他一语道破,心中微微着恼,便想装睡下去。听他低声一笑,温热的嘴唇轻轻映上她的额头,停留一会儿方才离开。手抚上她的肚子,又悄声说道,“好孩子,莫吵你娘。”
燕脂霍的张开眼睛,恼道:“还让不让人睡?”
皇甫觉眉眼弯弯,中指竖在嘴唇前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刚想上床,海桂在帘外低低的咳嗽一声,轻轻唤道:“皇上。”
皇甫觉叹口气,手指飞快的碰碰燕脂的脸,低低道:“马上便回,等着我。”
到门外时,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冷冷问道:“什么事?”
海桂小心的将门关上,脸色有些苦。九州清晏殿上下的人都知道,皇后娘娘睡觉的时候,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打扰,只是这件事,不能再拖。
“藕汀洲又打发人过来了,说是梅妃恐怕不好了。”
皇甫觉眼角一挑,淡淡说道:“人在哪儿?”
他声音平静,眉宇间却愈显森冷。
海桂慌忙跪下,“奴才自然不敢让闲人靠近,只是这次来的人。。。。。。是叶良媛。她把刀横在脖子上,奴才们。。。。。。不好拦。”
皇甫眼中冷光一闪,低低哼了一声。若不是他还须用着叶恒荣,叶澜依已够死上千次。
不知死活的女人。
想要回身推门,手未触及门扉,略一踌躇,便又缩回。毫不迟疑的向外走,“唤韩澜。”
脚步渐悄。
琉璃灯盏光影绰绰,镂空熏球余香袅袅。
锦帐里的人姿势未动,眉尖却是微微蹙起,泄露了少许心事。
☆、第 123 章
有一种花;会积蓄所有力量来绽放。一旦开花;便是倾城娇娆色。只是谁也不会想到,这美丽只会有一瞬,在你惊艳之时,它的茎叶枝干已经在无声的枯萎。
夕颜朝露;一生只为一次绽放。
燕脂心里能清楚的感觉到肚里的孩子在一天一天长大;它在努力的吸取营养。她拼命积蓄的力量已经不够它的消耗;她似乎,已经不能让它平安的诞生。
她苍白的坐回到桌前;药香隐约从菜肴里飘出来,压下胸腹间迅速升起的不适;重新拿起了筷子。
竹笋一入口,一缕黄精味马上便在口中弥散开来,她捂住口,玲珑马上便把痰盂捧了过来。
又一阵翻天覆地的呕吐。
等她洗漱好,重新拿起筷子,玲珑的眼里已含了泪,“娘娘,咱不吃了。把药膳撤了,奴婢让双鲤换些清淡的。”
燕脂深吸一口气,摇摇头。这是她能想出的最好的法子,在不伤害她的孩子的情况下,稍稍抑制它的生长。
玲珑咬着下唇,望了移月一眼。移月点点头,退了下去。
等皇甫觉从早朝退下,燕脂正将好不容易吃进去的参花粥吐出来。
胃里已经倒空了,她仍然在干呕。手小心翼翼的护住腹部,额上淡青色的血管突突跳着,有细小的汗珠渗出来。
他突然便停住脚步,手撑住槭木花台,默默的看着。
燕脂努力调匀气息,视线有些模糊,重重一阖眼。
有丝帕敷上额际,从眼角到唇边,手劲轻柔。细细密密的夔龙纹在眼前明明暗暗。凸绣渐渐扭曲,似伸出了无数的触角,慢慢在心尖打了个结。
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呼啸挣扎。
她猛地回身,对上他泛着柔意略略烦恼的眼,夺手抢了移月手中的水樽,一抖手,便泼了出去。
“嘶——”很明显的抽气声,中途戛然而止。
屋里的人跪了一地,玲珑开口欲言,却被海桂强挤到身后。他跪着小步快速移动,也不敢抬头,双手捧上毛巾。
皇甫觉微微眯起眼,水珠一颗一颗从俊逸的脸庞上滚落,落入江海云纹,从龙祥瑞。燕脂恨恨的望着他,眼睛湿漉漉的,唇瓣却是极艳,嫣红一点。
暗黑慢慢从眼底浮起,视线未曾稍离,他拿了毛巾随意一抹,语气极轻,“出去。”
人已上前一步,双手从她肋下穿过,将她拥入怀里,低低一叹,“。。。。。。是我的错。。。。。。”脸庞贴在她的头顶,吐字呢喃,“。。。。。。是我让燕脂受了这般苦楚。”
他的声音平静,却透着巨大的痛楚和疲倦。
推拒的手突然失了力气,握住他的指尖轻轻颤抖。
她在害怕,她终于能够坦然,从骨子里透出深深战栗,她是如此的恐惧。就像在悬崖上苦苦挣扎九死一生终于看到山顶时却发现维系生命的绳索已即将断裂。
不甘心,不甘心。。。。。。她只是想做一个娘亲。。。。。。。为什么。。。。。。只是这个愿望也不可以。。。。。。
怀里的人在咬着牙哭泣,偶尔从唇间溢出破碎的□。蜷曲着身子,把腹部护在最里面。
皇甫觉把人抱在榻上,手慢慢的摩挲着她的长发,黑眸望着前方,视线却似乎极远。
等燕脂平静下来,闷着脸掰他的手,他才垂下眼睑,唇角淡淡勾起,“好些了?”
燕脂紧抿着唇,眼中有残存的气恼和狼狈。
皇甫觉把她濡湿的发丝捋到耳后,捧起她的脸颊,额头相抵,直直望进她的眼眸深处,语气凝重,“我会一直在,陪着你,和我们的孩子。燕脂,原谅我,相信我。”
原谅我,我不能放手:相信我,不会再有伤害。
燕脂飞快的垂下眼睑,蝶翼的睫毛遮住了眸光,眉尖却微微蹙了蹙。
皇甫觉飞快的在她唇上吻了一吻,“我早膳还没用,陪我用一些。等你精神好一点,还有一件事要向你请罪。”
燕脂气了一场,哭了一场,似乎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连刁钻的胃口都平息下来。
厨房端上来的只有参花粥和乌梅藕片,并着几样小菜。皇甫觉用了碧玉莲花碟盛粥,糯米在碧玉中沉浮,竟有几番清甜之意。燕脂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着,皇甫觉专心吃饭,只在她小碟空时,适时夹过藕片。
一顿饭用了小半个时辰,燕脂停箸,皇甫觉也跟着放下筷子,对移月笑道:“粥做的不错,赏。”
燕脂面色淡淡,也不睬他,扶了玲珑的手径直起身。
等她的身影转过屏风,海桂凑上来小声问:“皇上,厨房还有预备下的点心。。。。。。”
皇甫觉笑意一敛,眼风轻轻一掠,海桂禁口退下。
他独自坐在桌前,唇角忽的一勾,隐隐几分自嘲。手指慢慢摊开,掌心中仍有黏湿的汗意,拿了帕子随意拭了拭,起身进了东阁。
日头已慢慢爬上花架,蔷薇花影簌簌铺满屋地。燕脂半靠在湘妃榻上,闭目假寐。脸隐在光线里,半明半暗。
皇甫觉凑近了,鼻息拂到她的脸上。她皱了皱眉,拉过宽大的衣袖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