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出早准备好的几块布料,摆在她面前。她精准地指出了与红药早上穿在脚上的那双一样的,还说这料子是为齐王世子满月宴,淑妃娘娘赐给尚仪局女官的,女官们做衣服剩下的边角料,让他们这些小宫女收罗了,每人做了双绣鞋,她和红药都得了这块料子,前日才弄好。她记得早上吃饭时,红药确实穿了这双鞋,却不记得在宫道遇见时,她是否还穿了这双。
我有些扼腕,如果说穿了那双绣鞋,以污损程度就可以确定,红药不可能去过御花园,元贞殿到御花园一线,殿阁并不多,会有什么蛛丝马迹,亦说不定。
我想了一下,再问道:
“你与她在一处多久,可曾见她读书写字?她可懂医术?”
“读书写字奴婢没见过,但有一次我们屋外的燕子巢被风吹翻过去,两只小鸟跌在地上伤了翅膀,就是她医好的。”
如果只是简单的包扎,并不能真正认定她懂医术。她到底是什么人,进入宫中的目的又是什么?我遣走了樱草,摆弄着那块绢帕,无论是水浸烟熏都没有半点反应。看来以我的能力,是折腾不出什么结果了。
正在此时,莺簧匆匆而入,表情有些激动,对我道:“大人,小乖认出了一名侍卫,那人本是要自尽,被殿下阻止,现已押往御前。殿下请您速往龙泉宫。”
这么快就抓到人了?我收了绢帕站起身,难道真是天助小乖,所以才让这案子的进展,一路顺利到不可思议?
“你如此胆大包天,究竟是受谁指使?”莺簧为我打起帘子,皇帝的声音带着威压,与小乖一起扑面而来。
不是说睿王审案,怎么皇帝也来了?我落座在睿王身旁。一个身着侍卫软甲的年轻男子耷拉着头,沉默地跪在御座之下。
皇帝不再说话,倒是睿王接过话头:
“事到如今,你还以为你不说,便查不出他来吗?于宫室杀人,视为谋逆,你自己身首异处不算,还要累及妻儿吗?”
那人的身体晃了晃,不可抑制地颤抖。睿王与我对视了一眼,提到妻儿他有这么大的反应,看来他并不是真的豁出去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做下这等事,还奢望着世上有谁能够救得你的妻儿?”睿王端起茶杯,神情冷淡,继续道:“你尽可放心求死,你的夫人、四岁的女儿还有未曾见天日的孩子,不出三刻,便会与你黄泉相逢,一家团圆。”
睿王的话好像是一道鞭子,抽在了他的身上。他猛地抬起头,扑到睿王脚边,小乖发出一声低吼,让他告饶的话,顿时支离破碎:
“殿下,小人该死!小人情知自己罪该万死,只求殿下慈悲,从那人手中救下小人的妻子,小人愿受五马分尸,为那位姑娘偿命!”
“你说的那人是谁?”
“太医院首座陈供奉。小人的妻子前次怀胎之时,身患热毒,全赖他援手方得活命。小人全家将他当成恩人膜拜,不曾有半点提防,却哪知他存心利用小人,如今小人的妻子被他下了毒,挟持在手。若小人不做,她与小人的孩子——”
“陈太医?他是老供奉,能与这小小宫女能有什么样的仇怨?”皇帝喝道:,“你说是他所为,可有凭据?”
“小□子患病为他所救之事,小人的伍长可为证人。还在他手上,若陛下与殿下能救得小人的妻子,她身上所种之毒,便是凭据。小人愿与他三曹对证,以死相见!”
“来人,将陈太医带到此处,耀儿,你带上一百骠骑,去他家中搜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睿王领命而去,我站起身对皇帝道:“陛下,可否让臣讯问此人?”
“你有何疑惑,尽管问他!”皇帝大手一挥,痛快放行。
我清了清嗓子,将放在心中的疑问,悉数问出:“陈太医为何非要置此女于死地,他可否向你透露过只言片语?”
“他只让小人杀人,并不曾告知小人缘故。小人亦称问过他,他却威胁小人,要小人的妻子多生受些苦痛。”
“这后宫之中,人多手杂,你又如何能将这女子运到上林之中,不曾露了半点行迹?你抬起头,看着本官,将你究竟如何行事再说一遍!”
那人长身跪坐,看着我,从头说起。在宫禁之中,要杀一个人,还要杀到神不知鬼不觉,其实并不是件容易事。按照宫规,侍卫一旦进入后宫,绝不能单独行动,尤其是他这样“中等头衔”的侍卫,都要两人一组活动。所谓男女大防,莫过于此。如果没有里应外合,他怎么可能这么顺利!
按照他所述,他当日的当值之处就是在元贞殿到御花园一线的元亨殿附近,陈太医告诉他,红药会在辰时出现在御花园附近,而他的任务就是用迷药迷倒红药,并将她放在元亨殿厢房。究竟红药是如何被运出宫中的,他也并不知晓,他只是在下班之后,在上林苑中滴翠亭附近的地窖中,找到了还在昏迷中的红药,并将她杀害并毁尸灭迹。
他虽然百般不情愿,但是为了自己的妻子,也只能杀了红药,本来是寄希望于林中的野兽帮忙,但是谁能料到半路杀出个小乖,使得现场得以完全保存。
至于他的搭档,有一位表妹入宫做了女官,事发当时,表兄妹二人正在御花园中“楼台会”。他们二人之间互相掩护,本来可以天衣无缝,只是小乖太过神勇,识破了他的真身。
“虽不是你的本心,但是杀人的刀,总是你所执。”我看着他,继续问道:“你下刀之时,可曾想过,那也是一天一条无辜的人命?”
“大人的话小人不敢反驳,小人也不想杀人,可是小人的妻儿,也是无辜之人啊!”那人抬起头看着我,眼中都是痛苦之情。
他的说法应该是可以采信的,毕竟红药消失的地点,以及她并没有进入御花园这两点,是与现有证据吻合的。在上林苑,宫门乃至宫内,应该还有卧底,不过这一点只要能攻破那位陈太医的壁垒,想必就能真相大白。
我垂下眼睫,继续问道:“凶器如今何在?”
他没说话,反倒是跟着皇帝的大太监说道:
“禀凤大人,那凶器已为殿下收缴,交给了老奴,只等凤大人来取。”
“那就有劳公公,陛下,臣要去对比过凶器,再来回报。”
皇帝点点头,道:“你不必再亲身过来了,只消将结果命人回报于朕。”
我应承下来,转身离开。一桩宫女被杀案,一张缝在被子里的保胎药方,一个不救人反害人的太医,隐隐牵扯出仁静皇后薨逝的内幕。以皇帝的睿智与睿王的腹黑,他们肯定会精准地掌握,他们所需要的事实。
经过比对,那把侍卫用刀确实是致死的凶器。我写好报告,让人送给皇帝,疲倦的感觉如排山倒海而来。
那个药方到底暗示着什么,仁静皇后生产之后缠绵病榻而死,难道还有别的什么原因?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我心里何尝不清楚,“宫廷秘诡”是最危险的“收手”信号,事情过去二十几年了,就算只是尘封的烟尘翻滚起来,也会让人“鼻子发痒”,“涕泪横流”。但凡有点理性的人,都应该绕着走。
只是——我的脑海中浮现出睿王深邃的双眸,晏老太君苍老的容颜,还有红药给于给予这个世界的,最后的,那近乎平静的脸。
就算是有再多的理性也没用,人生中也总有一些人,一些事不能辜负。
不仅仅是谢府,连后宫之中,这位睿王殿下也是波澜不惊,如入无人之境。所以当我检查后宫门禁回来,毫不惊讶地看到他独立窗边,月光探入房中,在他脸上折射出惊艳的光影,一袭银白;长袖舞风,有飘飘欲仙之美。
莺簧带着一众人等瞬间走了个干净。我走到他身边,听得他转身道:
“元亨殿离后宫御膳监不远,陈太医买通了往后宫送菜的当值太监,将那宫女用送菜车,用棉被盖了,偷运了出来。上林苑之中一守卫之父,是陈太医放出去的家生子,后面的事情,都是他安排的。”
“那陈太医缘何非要杀红药不可?”我问道。
“父皇派了龙泉令左大人亲去传召那陈太医,他不曾进宫,当着众人的面自尽了。”睿王说道:“那小太监因被查到头上,所以自首;那守卫身份特殊,所以被人出首。”
“红药的身世呢?”
“已派人去山□实,这是母后过世前五年之内,太医院所有太医的名册。母后妊娠之时,最初保胎的太医姓董,在后宫之中,专为仁嘉皇后以及三妃问诊。因仁嘉皇后难产薨逝,他保胎不力被父皇问罪,赐酒自裁了。”
“据与她交好的宫女的说法判断,红药懂得医术。只是这事情发生之时,她尚未出世,若真的是家学渊源,恐怕要向第三代上找了。”
“以你看来,母后薨逝——”他背过身去,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声音中的颤抖。他才出襁褓就失去了母亲,又遭遇了深宫中不怀好意的流言蜚语。他虽不常提到自己的母亲,但是孺慕之情是天性。他怎么能够接受,他母亲的离开,是因为他人的阴谋?
“你不要多想。”我打断他的话,轻轻地抓住他握紧成拳,青筋毕露的手:“你父皇对你母后情深似海,以他的睿智,若真的是有人伤了你母后至此,他绝不可能半点没有察觉,这般镇定自若。今日——”
我还没有说完,他的动作快如闪电抱紧我,疾如暴风骤雨的亲吻将我卷入,没有给理智留下一丝余地。我被本能的驱使攀住他,意识在狂乱的汪洋里,随着他的呼吸与心跳,一起舞蹈。
他越吻越急切,好像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挂在了我的身上,我支持不住,被他压倒在了罗汉床上,他的手探进曳地的长袖,贴着我的肌肤盘桓而上,如赤铁一般烙在我左半边胸口,隐隐的压力将我从喘息中惊醒,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来,才将他掀翻。
他顺势倒下,却并不起身,让我枕在他的手臂上,轻柔的吻落在我的额头腮边,犹自恋恋不舍。再被他煽风点火下去迟早燎原,我只好再扯回这案子。
“那个侍卫我今天也审过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却看着我,眼中全是笑意,摆明看穿了我东拉西扯,不过是掩饰内心慌乱的伎俩。
“我不喜欢吃点心,若下次再叫人送,一壶酒一道菜足矣。”
火辣辣的感觉从内心升腾,直冲到脸上。我猛地坐起身,干脆地对他怒目而视,“你爱吃不吃,干我何事?”
我唾弃完毕,正要起身,却被他从背后抱住,按进怀中。他的声音在我耳畔轻喃:“你要恼羞成怒,就只能藏在这里,只有这里,我才看不见你的脸。”
都这样了还不忘挤兑我,我要不让他见识下真正的恼羞成怒,怎么对得起他!在他的腰间狠狠掐了一把,换回他一声猛哼,我这才使劲推开他,跳下床道:
“你正经些,这块绢帕是那宫女红药死前托付给宫女樱草的,我却看不出半丝端倪,你手下能人众多,看能否寻出什么蛛丝马迹来。趁着凤仪宫还未下钥,你可以滚了!”
主犯自尽,从犯一一落网,从那位陈太医家人的陈述中,我能大概拼凑出了事件的起由。
当年仁嘉皇后难产而死,小公主也成了死胎,让皇帝非常震怒。除了那位主要负责保胎事宜的董太医,会审的其他太医,乃至仁嘉皇后宫中随侍的太监宫女,也被皇帝下令赐死。而这位陈太医当年还只是新晋人士,与董太医师徒相称,那日当值于仁静皇后宫中煎药,所以逃过一劫,幸存至今。二十五年过去了,本以为尘埃落定,然而何红药的出现,又使当年的旧案,出现了新的变数。
据陈夫人说,陈太医的“反常”是从半个月前开始。根据记录,陈太医在半个月前曾入宫一次,为淑妃看诊。而据樱草等人回忆,半个月前有一天,红药回房连晚饭都不曾吃就上了床,有人起夜时,甚至听到了她的哭声。看来那一天,应该就是红药找上了陈太医,只是他们二人之间有过什么样的对话,已然不得而知了。
死去的何红药正是当年为两位皇后保胎的那位董太医的后嗣。何红药的母亲何董氏,是董太医唯一的女儿。当年这位董氏以出嫁女之身,站出来为父亲董太医摔盆起棺,这种“非礼”的举止震动京城。这样刚烈的女子,对于父亲的死亡,想必也是耿耿于怀吧。这次何红药的进宫,应该是有查清旧事的目的。
可是如果是为了董太医身故的事情入宫,为什么留在被子中的,是当年给仁静皇后谢氏的保胎方剂?莫非红药已然想到自己可能遭逢不测,所以留着这个方子提醒追查之人,她的死亡,不仅是与仁嘉皇后的难产身故,也与仁静皇后的产后虚弱有关。
陈太医之所以追杀红药,是不是因为他手上掌握了什么蛛丝马迹?或者干脆他就是和这件事有关?无论是哪一个答案,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位董太医就真是被人算计,含冤莫白了。
我的手边,所有的信息好似散落的珍珠,凌乱地铺了一地,也许那块绢帕背后的秘密,就是我需要的线索,能将这所有的一切,有机的整合,让我向真相更近一步。可是两天下来,睿王那边没有任何线索,我只有对着二十五年前太医院和后宫的“大事记”,恨不得能盯出一朵花来。
我心里清楚,如果不能形成一条证据链,那些大大小小的证据,充其量也不过是素材,就像没有被点睛的龙,是永远也飞不起来的。这个时候,我也只能从力所能及的事情开始做起——比如重现她人生最后一天的情景。
我清空了“宫女宿舍”,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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