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啰嗦死了,再不想法让你安静,八成连过年的饽饽儿也得煮了带上。啊,你再掐我,我就把你捆起来!”
“可你这样我喘不上气儿来了……快起开,你想憋死我?”
“放心,你肯我还不乐意呢,出嫁从夫,从夫听见没?”
结果我正经话还没顾上说呢,他大手一挥,就把帐子撂下了。
第六日晌午从宫里出发,所以咱们的十三贝勒胤祥一大早就收拾停当准备进宫。我用手整着他的披领,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这一去,这身贝子朝服不知道还能穿到什么时候了。
“不是有话跟我说么?”见我呆呆的,胤祥低头问道。
“是啊,只有两个字——‘不可’!”我看着他正色说道。
见他不解,我又说:“你的心思平日都是不瞒我的,今天我也有句话得劝你。这一回带了这么多皇子去,遇到大事小情的决断,难说会想要考较你们。但是你记得我这两个字‘不可’。不可莽撞、不可浮躁、不可争强更不可好胜!凡事口中留半句,脑中思三分。不管你遇到什么样的契机,再想说的话再想做的事,也都是不可,你明白吗?”
他听完,眼神渐渐深邃起来,半晌才说:“你说的倒是没错……你今天是怎么了?别这么担心,我也不是头一回随扈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伴君如伴虎,你是儿子也不例外。你只一定记住我的话。你衣服衬里包香饼子的那个袋子,是我另拿绢子缝了的,若是遇到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可以拆开看看。”
他大大地露出一个笑容,习惯地用手捏了捏我的耳垂,走了。
不知道他到底能听进去多少,从他一走,我就像一只坐在井底的青蛙一样,忐忑地等待着随时从天而降的石头。德妃那里虽然还时常去,偶尔碰到四福晋和十四福晋,不过这几年年龄大了,明显不如早些日子那么热络,就是十四福晋那样的活泼人,现在也是严肃内敛,很有一副为人母的样子了。算上德妃,我们四个人凑在一起,说话态度方式竟然如出一辙,也不免让人觉得没意思得很。从前请安过后我就呆在同顺斋,现在同顺斋已经空空如也,伤怀的气氛让我连门也不愿意接近。于是我有的时候会去御花园坐坐,看池底的荷花凝上水滴闪闪发光。
有一天我刚绕进御花园东南角,就看见澄瑞亭里坐着个人,看身形衣服眼熟得很,若是主子旁边却一个人也没跟。我正纳闷呢,过去一看竟然是毓琴。“八嫂。”我叫她,她飞快地在脸上抹了两把,笑着扭过头来。
“你怎么自己坐在这儿?身边的人呢?”虽看她眼睛肿得厉害,心知她有意遮掩,就没细问。
“这地方静,闲了过来坐坐,若是着人跟着,倒不得这份清静了。”毓琴勉强笑着说,可那眼圈还是不住地红了又红。
我掏出干净帕子给她:“行了,我也不是外人,嫂子可是受什么委屈了?”不问还好,一问她那眼泪立刻断了线一般,半晌也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我一边试探着安慰她,心里紧张又紧张,很害怕有什么蛛丝马迹与出巡有关,不过她只是哭,最终也什么都没说。
刚回到家就收到胤祥寄来的信,每大半个月他就会寄回家信,大信封之外再带一个小信封单给我。只是从来没有什么正经话,或图或诗,有一回竟还寄了张白纸。这回也不知道是什么,我拆开一看,立时跌坐在椅子上,上面只有两个字——“不甘!”
他到底遇到什么了?看这两个字的笔力,竟是大有破釜沉舟之势。我猜不下去了,脑子里只有一个既定事实,胤祥的劫难,已经被他自己拉开序幕了。
一个月后,闻听御驾就要到京了,我没有出去打听具体的情况。这一个多月之中胤祥没有再来信,仅此一点应该可以说明问题了。我每天着各种心理准备,让自己尽量可以平静地接受任何可能。但是跟去的小福子他们三个人回来的时候,我还是紧张得从头哆嗦到脚。
我单把小福子叫到书房问话,他一看见我就哭,简直哭得我心慌意乱。好半天,才抽抽噎噎地讲起来:
“本来跟以往一样,一直都好好儿的跟着皇上大宴小宴,行围打猎。结果月初十八阿哥殁了,皇上连日伤心。回程前晚爷被召走了,第二天皇上跟前的李谙达就差人来说让奴才们收拾爷的东西,准备回京了。从那会奴才们再也没见过爷,只知道皇上不知怎么的生了气,说是要废了太子爷,还把阿哥们都给捆了。奴才试着打听,可是一回到京,就把奴才们给打发回来了,爷跟其他阿哥们都被皇上带进了宫……”
我闭着眼睛听完这些,百爪挠心。看来胤祥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受了怎么样的责罚是完全不得而知的。只能肯定一点,既然所有的阿哥都在里面,罚不责众,应该还不至于受太过的罪。我打发小福子下去休息,暗自盘算着。
整整两天,宫里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人来限制府里的进出走动。于是我把小福子叫来,嘱咐他去想办法打听打听,傍晚他才跌跌撞撞回来,神色慌乱语无伦次地进门就嚷:“福晋,福晋,大事不好了!”
“慌慌张张的做什么?没得吓着其他院里的人,你先稳当稳当,到书房来慢慢地说!”
“回、回福晋的话,奴才去寻了李谙达身边的小顺子,才打听出来:前天皇上只把大阿哥送去养蜂夹道关了起来,没有别人的事。昨儿个一早其他的阿哥们都各自回家了。皇上临了又召了咱们爷单去问话,结果,不知怎么的就发了脾气,说是爷当面顶撞了皇上,当时就夺了贝子俸,后来就也给送去养蜂夹道了!还不叫求情,八阿哥去说了一回,被狠骂了出来,四阿哥现在还跪在养心殿门口呢……”
小福子退下后,我呆坐在书房,手里捏着那三块小玉牌,也不知道胤祥到底说了什么鬼迷心窍的话,我要怎么救他,是不是救得了他?小玉牌在手心里渐渐变暖,似乎给了我无穷大的勇气,我手一紧,站起身回到屋里,把平时用得着的小东西收拾了一个小包袱,然后叫来喜儿:“你听着,我现在要进宫,如果今晚我没有回来,明天你就把这送去四贝勒府,求他给送进去。”
喜儿惶恐地红了眼圈,我赶紧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许哭!你这两天给我看好瑾儿,其他福晋那里不许透露一个字,明白了吗?”
走进养心殿时,天已经黑了,四阿哥直直地跪在抱厦外,衬托得周围静悄悄的气氛越发的阴森。我走过去,对着他深深一福:“四哥请回吧。”
四阿哥看到我微微吃惊,仍旧跪着不语。我又说了一遍:“我们夫妻还有事求四哥,四哥请先回。”看他迟疑着,我笑了:“难道四哥信不过我?”听了这话,他缓缓站起来,因为跪的时间过长,一个踉跄几乎不稳,一个小太监过来搀着他往外走,他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看,我仍旧蹲身,他方去了。
送走四阿哥,我走到他刚才跪的地方。拍拍身上的衣服,撩了撩下摆,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用尽量大的嗓门报:
“臣妾兆佳氏恭请皇父万福金安!”
016 相伴
——潮起潮落,劫难共赴同命人
一片寂静,些微的风声掺杂一些隐约的回响让我产生了一种时空的不真实感。我咬紧嘴唇,半晌也等不来回音。握了握微凉汗湿的手,压下心中那份尴尬和不安,再次报了一遍:“臣妾兆佳氏,恭请皇父万福金安!”
里面“咣啷”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砸碎了。很快,大太监李德全探出个头来:“哎呦,福晋呐,您一向是知书知理儿的人,这会子怎么也执拗起来?皇上这两天正在气头上,您快回吧,谁求也没用,过两天兴许就好了呢,快回吧。”
我抬起头来:“李谙达,您说得上话,求您帮帮忙,我不是来求情的,您帮我通禀一声,就说我是来请罪的。”
“老奴劝您还是别去了,碰在万岁爷的心坎儿上,没得白受牵连呐!”李德全一脸难色。
我顺下眼,平静地说:“既是来请罪,自然不计后果。求谙达帮忙!”
李德全摇摇头,转身进去了,好一会儿,里面传出康熙怒气冲冲的吼声:“去叫她滚进来!”,李德全只得唉声叹气地打起帘子,一面对我使着眼色。我慢慢走进去,康熙站在窗子跟前,一动不动。我跪下,头碰到地:“臣妾给皇父请安,皇父吉祥。”
康熙猛地转过身来,弯腰盯着我:“哼,朕有你们这一个个狼心狗肺的儿子、媳妇,朕找谁要吉祥去?”我心里哀叹:千古一帝啊,竟然口不择言到这种地步了,显见得是气大了。于是我摆出一副惶恐至极的样子说:“臣妾来向皇父请罪请罚。”
康熙冷笑一声:“哦?这倒奇了,你何罪之有啊?”
“臣妾蒙皇父恩典受封皇子福晋至今,未能克尽心力帮扶十三阿哥,今十三阿哥御前忤逆,触怒天颜,是臣妾不曾尽心相夫所至。故而难逃干连,理当同罪同罚!”我故意忽略自己微微抖动的声音,尽量显得镇静。
康熙沉吟片刻才开口:“你可知道,十三阿哥是因什么获的罪?”
“回皇父的话,臣妾不知。”
“不知?不知道你就敢同罪?朕是应该赞你句重情呢,还是应该批你个莽撞?你且回去吧,也不用在朕的跟前作态,老十三的罪不是你同得了的!”
“臣妾虽然不知原委,但是十三阿哥获罪是事实,臣妾难逃干连也是事实,臣妾只求同罪,求皇父成全!”我重重嗑了两下头。
“多说无益,赶紧回去罢,朕不耐烦看你们这一个个的样子!”康熙刚平息下去的怒气又有点上升。
我一咬牙,猛地抬起头直视他,康熙料想不到着实吃了一惊,身子不自觉往后晃了晃。
“皇阿玛!”我开口道,“孩儿今天敢这样直视皇阿玛,此刻就不再是皇子福晋,孩儿只是爱新觉罗家的媳妇儿!若是一定要说个罪,现在已经是大不敬之罪了,只求皇阿玛成全!”我固执地看着他,他似乎很惊讶,惊讶地凝住了眼神。我不免心中也有些戚然,这个在人前意气风发的君王,竟也有老态尽现的无奈时候。
仿佛过了好长时间,康熙竟然哧地笑了一声,口里只管小声嘀咕着:“怪道呢,看来还是真的相似。”又转过身去看着窗户半晌,终于深深叹口气:“也罢了,你去开解开解他也好。”说完叫来一个侍卫,“把十三福晋带到十三阿哥那去,没有朕的话也不许出来!”
这口气一松下去,我几乎虚脱得跪不住了,赶紧又嗑下头去:“臣妾谢皇父恩典!”
走进一条黑黑窄窄的胡同,尽头有一套整洁宽敞的院落,大院套小院,一条长廊分割东西。如果不是亲自来到这里,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给人以柳暗花明之感的地方竟然有个很渺小的名字——养蜂夹道。先前我还以为应该是像电视演的那样:一扇狰狞的栅栏门,里面是两个落魄的阿哥锁在床角瑟瑟发抖。现在见了再想到那种画面心中也不觉好笑,特别是,当我看到东南跨院里躺椅上那位悠哉悠哉的爷时,一份轻松荡漾于胸,忍不住笑出声来。
如我所料,胤祥并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要指望他感动得无以复加再说出两句情深意重的话就更不可能了。事实上,这个贫嘴薄舌的臭男人看见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
“呦嗬,长本事了,爷躲到这儿都能让你寻了来?”
“爷也忒不厚道了呢,自己跑来这么好的地方躲清静,把你那一大堆沥滴哒啦的福晋们留给我伺候了这些时日,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少不得你也借我一块地方躲躲罢。”开玩笑!耍嘴皮子我什么时候输给过他?
我自己找了个马扎儿在他腿边坐下,他伸手拨弄着我额前的碎发,端详了一会问:“你怎么进来的?”
我翻了他一眼:“这话该我先问你,先前说给你的话都白说了。”
他从怀里掏出拆开的绢袋来递给我说:“这个我看了,还真对景儿呢,难为你怎么这么清楚。”
那上面是我绣的四句诗:颜回短命伯夷饿,我今所得亦已多。功名富贵须待命,命若不来知奈何。
我拿着那皱巴巴的绢子说:“我不过是混猜的,这个比的也不是很贴切,只做个预备,难不成你……”
他敛了笑容,大手揽过我的脖颈让我枕在他腿上,淡淡地说:“我也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
“什么?”我吃惊不小,猛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你说了实话?什么实话?对谁说了?对你的皇父?”他点点头,我气急,“糊涂!你竟是赌命呢!”
他轻松一笑:“不会的,皇上要得了我的命,但是我的皇阿玛是不会对儿子动杀机的。何况,我也没有瞒过任何人不是吗?皇父既然心知肚明,我又怕什么对他说个实话呢?”
我呆了呆,不禁动容:这个傻瓜,该说他是天真还是莽撞。莽撞?我忽然想起康熙最后那声轻笑,不觉自己也有些讪讪地。抬头又问他:“那这到底是怎么个来龙去脉,你给我寄的那两个字是什么时候写的?”
“那个是好早以前写的了,这一路上太子没少跟我们找麻烦,大事小情上总是说不了几句就想着法地排揎人。有那么一回我气不过回去就顺手写了这么两个字,写完了没地方放,就顺手给你寄回去了。”
我瞪他:“合着你每回给我寄的都是你没地方放的废纸?”他大笑:“说句玩话么,其实这一回也是好几件事都凑在了一起,原是……”
他把大概经过给我讲了一遍,一直到他最后怎么长篇大论地顶撞了康熙。我静静听着,也难怪康熙要怒了,在太子的问题上他不仅是栽了面子,还有付诸东流的多年心血和失却人心的岌岌可危。但是即使事实如此,胤祥也不该贸然直言,要知道质疑皇上等同谋反啊,只批了他个“顶撞”二字已经算是康熙开恩了。
我正胡思乱想着,就听他问:“你倒说说,你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出去不容易,进来还不容易?我可没有说你那么多废话。”
“你就不怕连累你阿玛?”
“你赌得,我为什么赌不得?我若没有九成九的把握也再不敢呢。”
“那你说了什么?”
我又枕回他腿上,不去看他的表情:“我只说啊,我们夫妻同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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