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呢。我坐在胤祥对面,看他一会撩开帘子看看外面,一会回过来搓着手思考什么,一会又抬头对上我的眼嘿嘿地笑,整个人活像个关不住的毛躁猴儿。
“爷要是坐不住,下去跟着跑跑?”我捂着嘴笑说。他听了脸上有点不好意思,轻咳两声掸掸衣服靠着软垫不动了。我挪到他跟前,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他的穿着佩戴,点点头说:“爷,这会儿在车里,有什么咱就闹什么,呆会儿车帘子一撩开,可就是另个样子了。嗯?”
他嘴动了动,把我的手拉过去使劲攥住,四平八稳地说:“行了,这就行了。”
迈进熙春园的大门,已经有太监过来引我们分别往两个方向走,我忍不住停下脚看着走向远处的胤祥,他略略收着下巴,步子迈得很是恭敬,小福子捧着寿礼跟在后面亦步亦趋。我仿佛能够感觉到他们每一脚落下的力量,从花盆底直直传到心底。
“十三福晋您这边请,女眷们都在后湖边水榭里头一处谈话呢,只等前头赏了戏一齐过去。”带路的太监朗声提醒着,却并不往前走,我回头对喜儿努努嘴,喜儿从手绢里拿出一块银子塞给小太监说:“公公辛苦。”小太监谢了赏方才弯腰摆手地引着我进了长廊。
园子很大,处处透着一个奇字,陆外环水,水尽陆现,桥廊虽多却总不显突兀,只让人觉得自然大气,惟独花草未免少了些,让人容易产生疲累感。后湖不是很大,一座曲桥刚好通往水榭,我刚踏上桥,三福晋已经从里面迎出来:“弟妹可是来了,好茶都叫我扣了这半日不叫她们吃,生怕偏了弟妹去。”
我低低头:“让嫂子久等了。”我一向与这个三福晋不相熟,话都没说过几句,如今没了太子妃和大福晋,她既是最长也是今天的女主人,可惜在气质做派上远不如四福晋,显得有些势利和小气。
“等也是应该的,你们原不比她们,都是在畅春园外封了住处的,你们打城里来自然不便些。”说着拉我进了水榭,指着十四福晋菀眉说,“只不过啊,你可是要比眉儿强,老十四奉命护驾,让她可怜见儿地自己来了,好在不远。”
她一股脑说了这么多,我听了只是保持着浅笑,倒是菀眉听见皱了眉头,走过来挽住我的胳膊歪着头对三福晋说:“三嫂平白地拉扯上我做什么?我们是哪一处的人?怎么近也不如三嫂近,怎么便利也不如三嫂便利呢。”
我听了赶忙盯了她一眼,四福晋走过来伸手点点她,笑说:“眉儿这张嘴啊,越发没大没小了,想是看着三嫂的好茶半天吃不着,馋得只管聒噪了。”
我笑着接过话:“这么说起来更是我的不是了,少不得我亲手伺候嫂子和弟妹一盏,饶了我吧。下回皇父大宴仍摆在这里的时候,我一定头天夜里就上门口儿候着,可好?”在座的都掩嘴笑出来,三福晋僵着脸扯扯嘴,我斟了一杯茶递过去,她一口吃了又去别处张罗了。
菀眉拉着我到角落坐下,毓琴正坐在旁边嗑瓜子,见菀眉仍然紧抿个嘴角,她吐了瓜子壳哧地一笑:“眉儿,哪个孩儿娘像你这么小孩子性儿?你是不是嫌雅柔身上唾沫星儿还不够多?净给她召祸呢。”
眉儿顿时脸红起来,我打毓琴手心里拈了几粒瓜子边嗑边说:“八嫂多虑了,女人家的话头哪里就提到什么祸不祸的,总不在皇父面前无礼就是了。”
毓琴笑笑:“你别看得这么轻,咱们这样的身份,但凡一落魄,别的不说,就说你今天进这个园子,随便一个奴才都能寻你点儿不自在,更何况主子了。”
“呦,那依嫂子这么说,咱们现在这样坐在一处,早不知得了多少闲话去呢,嫂子说怎么办?”我说完掰着她的手把瓜子壳都放进她手里,大笑。
毓琴冲我翻翻白眼:“这里头谁都忌讳得,偏偏没有我忌讳的。”我听了跟菀眉对看一眼,接着嗑瓜子。
众人闲话了一会,前头管事的太监来招呼,说皇上已经来了,众皇子皇孙贺寿献礼已毕,龙心大悦,吩咐主善斋前头赏戏,叫女眷们都过去。一行人又顺着我来时的路一直走回离大门不远的主善斋前,戏台看上去是早已备好的,康熙坐在铺了明黄垫子的大椅子上,红光满面。皇子们都不在跟前,三福晋便带头领女眷过去跪下贺寿,康熙叫免礼,顺口又问了一句:“十三媳妇呢?”
我往前两步跪下:“臣妾恭请皇父训示。”
“噢,才刚十三阿哥呈上寿礼,听说,出自你手?”康熙声音含着笑意,我紧着的呼吸稍稍松了一点。
“回皇父的话,字是十三阿哥所写,绣工出自臣妾之手。皇父万寿,贺礼本该极精极好,臣妾蠢笨,原是不敢的。只是十三阿哥想,非如此不能表为子为媳的孺慕诚心一片,所以臣妾便斗胆亲手绣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只觉得脑子跟不上趟,话说得极其艰难。
“哼!”周围冒出一声讥讽地冷笑,听不清是谁的。紧跟着康熙哈哈大笑起来:“好,朕只受了你的诚心便是,来人,把那套象牙簪子赏十三福晋。”
“臣妾谢皇父恩赏。”我接了东西转回头,人们早已各自入座,每张脸上都是一派祥和。
台上咿咿呀呀的戏已经开场,我坐在桌子靠门边儿上,用茶碗遮着脸寻找胤祥的位置。他远远地看过来,我放下茶碗,手帕捂上嘴咳嗽了两声,再看他果然回头说了两句什么,身后的小福子答应着往我这边走过来了,随即阿哥席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小福子到了我跟前,小声说:“爷吩咐奴才来问问福晋可是受了寒?”
“呦,十三弟真是细致人儿,才多会子不在一处至于这么放心不下的?”十福晋在一旁打趣了一句。
我尴尬地笑笑,正好借机离了座,叫小福子到一旁问:“才刚爷们儿贺寿的时候,咱们爷是怎么个情形?”
小福子说:“回福晋的话,倒也没有特别的事,皇上今天瞧着高兴得很,还让每位阿哥都作了诗。”
“噢?可有评价?如何赏罚?”
“回福晋,万岁爷只说诚亲王的诗极好,雍亲王的也不差。又说十四贝子相较起来逊了那么些,还有恒亲王家大哥儿也是有才的。至于十三爷的诗,皇上看了以后笑着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爷没有单独说什么话吧?”眼看桌子那边窃窃私语愈加厉害了,我赶紧快问。
小福子摇摇头:“没有,就只有献贺礼的时候说了句寿礼乃福晋亲手刺绣,皇上也没多问。”
我呼了口气:“行了,你去吧,跟爷说,我没受寒,我还得了赏呢。”
午后,戏也散了,饭也过了,诚亲王跪请康熙游园。康熙很有兴致,招手叫几个皇孙跟在身边一路往西去了。胤祥跟在队尾,身影从视线一消失,我的右眼突然猛烈地跳起来,心里一阵后悔,好像有很多话都该说却没有说,还有很多眼都该看却没有看。三福晋那边仍张罗着女眷们吃茶斗牌,我却只听见她们乱哄哄地说话,兴趣跑得无影无踪。
康熙一行人没有再回到原地,只在一个时辰后打发人过来说御驾已经回了畅春园,于是女人们也都开始由下人伺候着预备各回各家了。三福晋仿佛并没把早上的事放在心上,拉着菀眉一个劲儿地客套。毓琴对我翻了个白眼,我刚要笑,却看见四福晋看着我微微点点头,我也只得低头回礼。
出了大门,脚还没踏上车子,一个侍卫跑到我跟前拱手道:“奴才是御前二等侍卫阿克敦,奉皇上口谕,护送十三福晋先行回府。”
四周一片寂静无声……
当晚开始胤祥就一直没有回来,我靠着床柱子,绘声绘色地说着之前没嘱咐到的话,再闭上眼想那些没看够的样子。一个小包袱我收拾了很多次,提起又放下。喜儿最了解我的软肋,每当我想不惜一切的时候,她就抱过弘暾往我跟前一放,齿白唇红洋溢着活力的小人儿顿时揪住我的心。亲亲他的小额头,我努力咽下情绪,每一天认真地过着。
这一个半年与上一次大不相同,门口的侍卫全部换成正黄旗的御驾亲兵,而且数量多过之前一倍;这一次的等待也不同于上回,我从三分把握变成了茫无头绪;这一次的天,更是不同以往,康熙相对于太子,少一点决绝却多一份残酷。这一次我只觉得四周围静得吓人,整个紫禁城滴水都漏不出来。
我们这阿哥府里也是人人自危,日子开始出现慌乱的迹象。不得已,我坐在正堂上聚集了府里人,对他们说:“别跟我说你们私底下没有议论主子的事,其实现在府里是个什么情形儿八成你们早就嚼出多少说法来了。这些日子你们出了多少纰漏我就不再一一细数,单有一句话交代给你们:你们离不了这府,这府也确少不得你们。你们当中多少人都是当初跟着爷开府建衙的老人儿了,自己那一摊该干什么自己最清楚不过。我希望打今儿起到爷回来,上上下下还和从前一样利落。今天给你们一个保证,不论何时何地,我保你们无事!”
堂上一片寂静,刚才的浮躁气慢慢消去了,我的手遮在袖子抖个不停,正想再说两句,却见门口小柱儿往里巴望,我立刻遣退了其他人,单叫他过来。小柱儿说:“跟主子回话,外面来了宫里的人。”
“有圣旨要传?”我立刻站了起来。
“回主子,没有圣旨,只说要见福晋。”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打扮并无不妥,便一抬手:“快请!”
小柱儿答应着去了,不多会,进来一个穿朝服挎佩刀的人在我跟前站定,略低了低头说:“步军统领隆科多,见过十三福晋。”
028 浪迹(一)
——一场云游,一生回忆
隆科多站得笔直,朗声回了话。我一笑,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倒让他收敛了几分傲气,他低了头说:“皇上口谕,叫传十三福晋,车子已在外面等,请福晋上车。”
“可否容我收拾一下?”
“皇上交代不必,请福晋即刻动身。”
这下我倒纳罕了,康熙连这都交代了,到底是好事坏事呢?只来得及给了妍月一个眼神作为嘱托,我就上了车。
一路颠簸,却没有送我进紫禁城,而是一直向南走,最终拐进一条胡同,我看着眼前那扇斑驳的旧门,大笑,敢情这就是所谓的“重蹈覆辙”!
养蜂夹道还是一样的静谧,我们住过的院子后来好像粉刷过,看着比以前要整齐些。胤祥并不在这里,我在屋子里转悠着,有些不明白康熙的做法。屋子里的吃穿用度较先前齐全了很多,莫非真的要关上个十年八载的?可是想到我的孩子,我却不能像先前那样毫无顾忌了。
学着胤祥的样子坐在院子的躺椅上看天。今天是我在这个世界二十三岁的生日,在这个时代差不多可以算是个老女人了,可是还得跟着一个长我三岁的老男人起伏不定,生死难卜。我找了面镜子对着自己做鬼脸,然后嘲笑,然后被嘲笑。
“咣啷”一声,院门开了,胤祥一瘸一拐地被人搀扶了进来,一看见我便用手指着我说不出话。我把手背在脑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对他说:“好久不见啊十三爷,我又跑来扰你清静了。”
“你,怎,怎么又是你?”他坐下好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我气结。
“真是对不住,我也不想呢。”翻着白眼不看他。
他想想自己说的话,也笑了:“不是,我是说你怎么又进来了,太惦记我了?”说着凑上来揽我。
我拍开他的手:“去!美的你肝儿疼。是你皇父英明呢,生怕我又到御前撒泼去,直接先把我送过来了。你住这多久了?”
“我也是头一天进来,之前,呃,之前都在宫里。”他偏过脸,有点不自然。
“你的脸怎么了?”我仔细看他才发现,左半边脸从眼棱到嘴角,好大一条瘀青,像是被什么东西抽过。我赶紧绞了冷帕子敷上去,看他龇牙咧嘴,我突然想起他进门的样子,弯下身卷起他右腿的裤管,果然,原本就变形的膝盖已经黑紫发亮。
心里一痛,不觉滴下泪来:“难道天天让你跪着不成?是不是你这条腿废了就再也没人惦记你了?”
他慌忙用手来抹:“好好的,这些日子没见了,哭什么,进了宫哪有不跪的?也没很受苦,只是这一次,怕没那么容易过去了,等皇父再召见我,我便求了他让你回去,弘暾离不得你。”
我缩进他怀里,把脸紧紧藏起来:“不,还是你比较重要。只是我早想问,那会子太子干吗把你困在宫里?后来你在三爷的园子里有没有说什么让你皇父生气的话?”
“这一次,皇父生不生气不在我了,我什么话都还没说呢。”他苦笑一声,“自己掉进茅坑里,就不能怪别人嫌自己脏,况且四哥那一头,我也没脑子去分析了。”他从怀里把我的脸挖出来,眼神辗转,“真要在这住下去了怎么办?你还愿意跟着?”
“不跟着行么?孩子们还有奶娘嬷嬷,你有什么?不过,我确实有句话要郑重地跟你说呢。”
他神色一凛:“哦?什么话?”
我三把两把抹去眼泪,很诚恳地问他:“你多少天没洗澡了?身上一股老咸菜味儿。”
一阵青变作一阵白又胀成一阵红,他的脸瞬息万变。恶狠狠地瞪了我半晌,突然胳膊一勾我的脖子,使劲带到胸前压着不撒开,嘴里还只管说:“反了你了,还敢嫌弃我?”
我尖叫,赶忙用手在他胸前乱扑,又被他抓住一只手放在嘴里轻咬。我的笑声被他压在前襟,几乎透不过气来,头发早已是散了扣,好容易探出脸来对上他笑成一条缝的眼,一边往外拔着手,一边大口喘着气说:“这样子没法不叫人嫌弃么,你个老没正经的还不愿意听实话了。”
他听了,作势又要咬。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声:
“咳咳,你们还挺会自得其乐的。”
这声音让我们俩都猛地一哆嗦,赶紧分开站起来,由于站得猛,胤祥大概弄疼了腿,身子晃了几晃。我慌忙捋了一下头发,却越弄越乱。之前既没听见通报,也没有口哨声提醒,等我们看清来人后竟局促地愣在那里。
康熙皱着眉头:“这种地方住得这么好?也难怪十三阿哥不长记性呢!”
我们这才醒过味来,胤祥慌忙要跪,被我一把拦住。我跪下说:“臣妾斗胆,十三阿哥腿疾未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