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会,想是德妃走远了,胤祥大跨步地走进来,坐到跟前只是看着我,也不说话,我低头看看手上的伤,哀叹:“十三爷不愧是属虎的呢,牙还真利。”
他红了脸,竟站起来从奶娘那把孩子接了过去。我靠在床头看他笨拙地晃着手臂,忍不住说:“爷,咱不是抱孙不抱子么?”
他好像没听见,自顾自说着:“他长得太好玩了,像我,特别像我,呵呵,他是我的干珠儿!”
“胡扯,你就长得这么皱皱巴巴的?”
他坐下把孩子放进我怀里,说:“早晚有一天我也是皱皱巴巴的,可是他再大点就能眉清目秀,肯定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我逗弄着弘晓,心里忽然有点沉,我说:“是不是了不起就不知道了,我只希望他能安全地活着。”
胤祥敛了笑容,一挥手,奶娘把弘晓抱走,周围的人也都出去了。他坐到我身边,从怀里掏出那天那个小包,打开一看,是一个巴掌大黄澄澄金质的小牌子,上面刻了一个“令”字,背面是很多满文,牌子下还挂了明黄色的穗儿。“你可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他问。
见我摇摇头,他小声说:“别看就这么个小牌子,它可以调动我大清所有的绿营兵!各地提督只要见了它,都要整军待发,唯命是从。这原是皇父随身带着的,只有在他御驾亲征的时候,为了方便调兵支援才会留给最亲信的人。当年太子监国也从来没拿到过。”
我倒抽一口冷气:“那这个,为什么要给你?”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最近的绿营兵就驻在南苑附近的丰台,虽然不多,但也足以占了皇城。况且,我拿了这个牌子,就是宫城禁军也拦不住我。”他皱起眉头,脸上是迷惑不解的神情。
我用尽所有我知道的努力思考着:人之将死,其行也异,其言亦奇,康熙难道是预见到了什么?为什么他说抓不住十四?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想等十四回来,又怕等不到,于是就把选择权交给了胤祥?可是康熙了解胤祥从前的心思,又怎么敢如此信任到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他?
“朕还是不太放心他,但是朕愿意放心你。”康熙最后的话在我耳边晃过去,我好像有一点通了,只是多了恐惧。
见我沉默不言,胤祥端起我的下巴,换了个轻松的笑容:“好了,不要胡思乱想的,皇父不是说最好用不到么,你再歇两天,我们回家去。”
我贴上去圈住他,紧紧地。
即使是我这个从不注意时光流逝的人,在这暗潮汹涌的康熙六十一年,也不得不踩着日子过了。康熙却在这一年里显出了前所未有的活力,千叟宴、行围、巡幸,一刻不停,只是从那次离开畅春园后他就再也没召见过胤祥。胤祥却很高兴,他以为之前康熙的身体不豫精神昏聩只是偶然,其实我知道,这是一支老烛最后的光亮,熄灭前的迸发恰恰都是最耀眼的。
从十一月初,康熙就病倒了,之后从畅春园发出的第一道命令竟是授了十二阿哥一个镶黄旗都统。十二之前已然接手正白满蒙汉三旗,况且又是出了名被排除在夺嫡之外的人。镶黄本属皇帝自驾,此时交了给他不能不叫人多添一份揣测。这边暗里还有给胤祥的绿营兵,究竟是要谁制约谁?谁又襄助谁?得了这样的消息,胤祥明显陷入沉思,我跟他之间也渐渐无话,常常都是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连园子里的梅花都开得比从前畏缩,我穿着银粉滚毛边的棉服坐在树下端详着,想要自己琢磨出一个梅花样子来,其实也是为了压抑自己的心态。做一个半吊子先知始终不好受,这不是白纸黑字的史书,而是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按着他们的步伐真实进行着生活,我也一样。毕竟这也是我的经过,我的历史。
弘晓在奶娘的怀里咿咿呜呜地闹着,我把他抱过来,用手紧了紧襁褓。他的眉眼已经展开,的确像极了胤祥,此时兀自吮着手指,津津有味。弘暾从院子另一头跑来,跪下便说:“给额娘请安。”
我点点头:“回来就这么匆匆忙忙的,去哪儿啊?”
“阿玛给儿子定规了每天下学回来就要去给阿玛检查学问,去迟了生怕阿玛恼呢。” 暾儿紧张兮兮地回话。
我深知胤祥对待儿子的严厉,就抱着弘晓陪他一起去。胤祥看见我,扭头对弘暾说:“今儿个你自去念吧,阿玛跟额娘有话说,放过你了。”
弘暾如蒙大赦,请个安就猴急地跑了。我对着他的背影笑,胤祥走过来,伸手捏了一下我怀里弘晓的小脸蛋,说:“听说德妃娘娘身子不爽,你是不是去看看,抱着干珠儿去。”
我正自犹豫着,穆总管跑来回话:“宫里来了人,说有皇上口谕,要主子前去接旨。”我们俩听了一刻不停连忙迎了出去。走到前面,来传旨的竟然是与康熙形影不离的李德全,我顿时有一种极不好的感觉涌上来。胤祥紧皱着眉头跪下去,只听李德全说:“奉皇上口谕,宣十三贝子即刻去畅春园见驾。”
“儿臣领旨。”胤祥的声音有点发抖。站起来以后李德全又说:“十三阿哥,皇上还有句话要老奴转告十三阿哥。”
“谙达请说。”我在一旁听着,心里七上八下。
李德全满脸严肃地说:“皇上说,要十三阿哥,好自、为之!”
胤祥听了猛一抬头问,“李谙达,皇父是单宣我呢,还是连其他人都宣呢?”
李德全略略靠近他,小声说:“老奴只奉旨到这来宣十三阿哥,其他的阿哥们好像是也去,只除了在外祭天酬神的雍亲王。”
“你是说雍亲王不去?”
“这……老奴就不知道了。”李德全说完,偏头看了我一眼,就带着人转身走了。
颤抖的手捏住纽襻又滑下,如此反复,半天我连一个都没给他系上。胤祥低头看着我,抿嘴一笑,接过去自己系上了。我手抚着他的衣襟、披领,眼睛直定在一处。心里这会乱得很,再也理不出一点头绪,特别是当我看到他从书架夹层里掏出那块金牌的时候,心脏简直像变了秤砣一般沉到脚底。此时的畅春园将会有怎样的变故?为何一定要带兵觐见?康熙啊康熙,你把他带离我的视线,放心我又有什么意义?
他拿在手里掂量了片刻,终于还是挂在腰间。我跟着他走到廊子口,除守门的侍卫以外,其他的都集合好等待调遣,胤祥回头看了我一眼,终于一挥手,带着人从回廊往大门走去。我的心剧烈地不安起来。不知怎么的,四爷的眼中曾经闪现的精光在我脑海划过。“他想什么做什么,都在我眼里呢。”这句话在头顶绕了几绕,便如重锤一般砸醒了我,没有多想,我便跑下台阶,跑进回廊,跑向他……
“胤祥!”一声呼喊,他停住脚步,身后的侍卫自动分开路。及至跑到跟前的时候,我脚下一个踉跄,竟跪跌在他身侧。他呆呆地低头看我抓住他的衣摆,没有任何反应。我轻声说:“‘一朝顿醒当年梦,方知成败转头空’,胤祥,这是熹慧留给你的话!”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微笑的眼廓渐渐加深,牵我起来后,手指习惯地抚上我的脸侧,指尖轻揉着耳垂,不出声地说了一句:“多虑了。”然后,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虚弱地靠在回廊的柱子上,侍卫一个个从我身边擦过,走远,大门最终关住了府里的宁静。多虑吗?但愿是我多虑吧。
走回内院,我叫秋蕊去把孩子们都找来,我现在不需要安静,只想守着他们,还能给我一点点实在感。不一会儿,几个孩子都聚集到我院子里,我正笑着问他们要吃什么玩什么,穆琅惊慌失措地进了来:“回福晋,外面来了好些兵,守住了咱们府的各个门,带头的是位将军,指明要见福晋。”
要见我?看来他知道胤祥不在府里。什么人这般神通广大?不管怎么说,兵围贝子府足以说明来者不善。我庆幸自己此刻还能冷静,便回头对弘昌说:“昌儿,府里有客人来,额娘现在要出去,这内院,额娘就交给你看着,你是大哥,能不能让额娘放心?”
弘昌呆了一下,立刻正色道:“请额娘放心!”
我拍拍他的肩,带着秋蕊和穆琅往外走。前面果然很热闹,原先守门的侍卫现在都押在一个角落站着。廊子口,府门外,早已换了些生疏的面孔。不过最让我意想不到的,自然就是面前这个一身盔甲的人。我只见过他一面,可是仍然记忆犹新,他眼睛里的戾气几乎可以把人的皮肤划破,唇畔却仍然上扬着恰到好处的角度,不失恭敬地上来打了个千儿:“年羹尧给十三福晋请安!”
我尽量笑得自然:“年将军真是稀客,若是我没记错,您此刻应该是坐镇川陕,襄助十四爷平藏吧?怎么还有闲空儿上这来串门子?”
年羹尧扬了扬头说:“回福晋的话,凡事都有轻重缓急,年某不过是个奴才,只知道听命行事。是主子有命,说这些时日京里事多,十三爷尤其繁忙,因此拨了奴才来……”说到这儿他转向我,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来帮十三爷,看看家!”
我深呼吸一口调整了一下脸部微笑,打着哈哈:“那还真是费心了,您把这守城门的侍卫都调来守我们府的门,真是叫我受宠若惊啊。秋蕊,看茶!”我回头吩咐。
不想年羹尧使了个眼色叫后面一个人上来拦住秋蕊,自己敛了神色对这院子里其他的人呼喝:“你们把这府里各处都守好,若是错了一点,按军法办!”话音一落,所有的人都开始动作起来,一阵脚步声顿时让本来空阔的院子显得剑拔弩张。
“慢着!”眼看他们就要往后面去,我连忙大喊了一声,继而冷着脸对年羹尧说:“年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管你是不是朝廷御笔亲封的定西将军或者几品大员的,我得提醒你,你现在站的,是我十三贝子府的院子。我想,你的主子叫你来‘看’家,可不是叫你来‘抄’家吧?”
他一抬下巴, 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我往前迈了半步,刚好距离他一尺左右说:“我们爷现在不在,我便是一家之主,将军有什么事,我就坐在这堂上,尽管跟我说。可不许这些人惊吓到我内院的女眷和小主子们!”我指指后面的人,“倘若他们有一个敢进了二门,年将军……”
我压低嗓子,用只有我们两个听得到的声音说:“要么,我今天借你个胆子杀了我,不然的话,明儿个见了新皇,我想你也占不到一点便宜!”
听到“新皇”二字,年羹尧一直浅笑的脸明显改了颜色,眼睛微眯打量了我一会,终于摆手叫那些人仍旧退回门口,然后对我拱手:“十三福晋,受教了。既然如此,就委屈福晋在这里跟年某一同照看。”说完便有两个人跟在我身后,我走进厅堂坐下,年羹尧就坐在侧座上,秋蕊终于被放走,沏上茶来我一看,立刻对她说:“怎么只有这两盏茶,去抬一大壶来,这么多人都要喝呢,况且年将军说不定要长谈一番,这么点茶水哪够呢。”
年羹尧似笑非笑地坐在一旁也不说话。我心里可是早已有了数,这一呆,只怕不是一时半刻便能完了的,赶着叫秋蕊去拿两本书和我日常消遣的东西来,却不想她去了后就再也没能从内院出来,东西也是守着二门的人拿给我的。
晚膳的时候,内院的人送了饭来,我的是单装在一个托盘里,菜式自然跟他们也不一样,端来给我的是一个新进府的小丫头,只有十岁上下,我记得是我拨在弘晈屋子里的。小丫头顺着眼,把托盘往我跟前一放,突然抬头对上我的眼,然后又看看饭菜,就这样来回看了两遍,我疑心顿起,随口问:“你叫什么来着?”
“回福晋的话,奴婢叫素画。”小丫头声音童稚,却是一脸的机灵,在我点头叫她退下的时候,仍然不忘再看那饭菜一眼,我回给她一个眼神,告诉她我明白了。
“福晋为何不用膳。”年羹尧闲闲地开口。我低头翻着书说:“当着你们这么多人的面,我哪里还吃得下去呢?年将军和你手下的这些人吃饱喝足就好,不用管我。”
“这可为难年某了,倘若福晋有个闪失,叫年某怎么跟十三爷交代呢。”
我不耐烦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我若是有了闪失,年将军自然有主子替你交代,我都不愁,将军愁什么呢?”
就这样,年羹尧有时坐在侧座上翻他的书擦他的剑,有时就会出去转转,厅堂门口也是站满了侍卫。我就坐在正座上,看书打棋谱,谅他扣住了我也就没有必要再去动内院的人,所以我虽然着急,也多少还放心。他们送来的饭菜我还是一口都不动,就只有那一大壶共用的茶水支持着我。从来都听人说,只喝水不吃饭怎么也能活上十天,更何况看见年羹尧那蛇蝎一般湿冷的眼神,任谁也只有反胃的份儿了。
困倦的时候,我用手拄着脑袋靠在桌子上歇息,却从来也睡不踏实。胤祥担忧的表情一次次把我从梦中唤回,醒来看见依然森严的把守,一阵空到至极的感觉泛了上来,说不清是胃里还是心里。
我的身体到底有限,只捱到第七天,我便感觉自己捱不下去了,眼前金星乱飞,耳朵也鸣声大作。人一直都昏昏沉沉时睡时醒,年羹尧一整天都不在厅堂,我安心不少。黄昏时分我近乎绝望地睡着,却被人推醒,努力睁眼一看竟是秋蕊。她眼含着泪花:“主子,那些人都走了,小福子刚回来,正要跟主子回话呢。”
我顿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赶忙一迭声地叫进来,自己抖动着手拿起茶杯灌了两口,呛得乱咳。小福子一溜小跑进来回说:“回主子话,先帝爷几天前晏驾了,传位给了原来的雍亲王,现在新皇已经登位,口谕封咱们爷为和硕怡亲王,只等颁圣旨了。”
秋蕊给我拍着后背顺气,我放下一点点心来。这个过渡还真是惊心动魄,让我从一开始就学会怀念了,怀念当初远离纷争的日子。我哑着声音问:“爷什么时候回来?”
“回主子话,爷已经在回府的路上,左不过这一半刻就该回来了。”
我大笑,撑着桌子站起来,叫来穆琅说:“我去门口迎着去,你到后面吩咐下去,这几天的事一个字也不许跟爷提!”穆琅答应着去了,我整整衣服,被秋蕊搀着挪到大门口,冷风一吹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