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身看着墙上自己的影子,我越来越混沌:这就是我的生活?我是个参与者还是个参观者?这是历史还是现实?二十四年的生活,我几曾把自己与这个时代分离过?无论我被什么样的情绪包围,我的希望从来都系在那每天必会在门前停下的轿子里,也从来都系在那每日必会从门口走进的身影上。倘若有一天,倘若我知道终究有这么一天,这个身影不在了,没有轿子让我等待了,我的勇气何来?我该如何自处?
“哗啦”一声帘子响动的声音,我赶忙低头找自己的帕子,无奈浑身无力,哆哆嗦嗦地半天也摸索不到。身后的脚步声近了,秋蕊的声音传来:“主子,奴婢服侍您用药吧。”
“你去吧,让我来。”还没等我回答,只觉得头顶一暗,他在我床边坐下,一手托起我,另一手抹去我眼廓的泪痕,把碗端到我嘴边,“来,一气喝了它。”
我看看那碗飘着热气的黑汤子,一股混浊的味道传出来,心里不觉有点抵触,抬眼看看他,鼓励的目光让我不忍推却了,只好皱着眉几口咽下,浓重的麻苦味半天还漾在口里,呼吸都有些困难。
“很难受么?”他把碗放下,紧拥着我,把被子拉高到我胸口。
我摇了摇头,小声说:“这会子好多了,就是心口还有些疼。”
他的手圈的更紧一些:“你今天的样子真真吓去我半条命,现在就剩半条了!”
我使劲转了转身子,仰头看着他:“就许你说那些鬼话吓唬人,我这还吓得轻呢,本来是要变了真鬼的。”
“你再说这浑话!”他的额头抵着我的,声音低了下去,“你有什么心结?说出来给我听听。”
我噎住口,他进来之前的那些思绪又都跑了回来。忍不住深深地打量着他:这么真实的脸,不是历史,不是穿越,他就是我相伴二十多年的那个人,他跟我的孩子们一样,融入我的生命,就等同于我的生命,我无法跳出这种关联去指点他的未来会如何如何,因为那未来也是我的!说什么心结,其实就是我已经看不懂以后的道路该怎么走,不能接受,不会抉择,所有的人都可以任性于他们的生活,我却不能!
“我没有什么心结。”用力伸手攀住他的前襟,我说,“我就是想不通,有些想不通而已。”
他深吸一口气,在我额上印下轻吻:“有什么想不通呢?雅柔,能给你的,我都给你了。”
我鼻翼一阵酸涩,两行眼泪顺着腮边淌下:“不要都给我,一点点给,给到老得给不了的时候,嗯?”
他呵呵地轻笑起来:“好,一点点给,给到我们鸡皮鹤发,动都动不了的时候,行了吧?”
我转过头,把脸使劲埋进他怀里,思想依然糊涂。可我妥协了,就让它糊涂吧。茜纱窗外,是雍正五年微寒的春夜;而红绡帐里,却只有我逃避记忆时绝望的姿势……
甬道,允祥,苍白的脸……就从这一病,每夜我都要紧紧攥住允祥的手才可以睡去,稍有放开,我就一定会在梦里被那团绿光带走,而后惊惧不眠。安神的药吃了一副又一副,我的情绪却一日比一日惨淡。春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允祥带着我又回到了交辉园,希望不一样的环境能让我好得快一些。可是天一暖,他便开始着手京畿周围筹划种水稻的事,不久,又传来隆科多被参私藏玉牒底本获罪的消息。想必雍正的心情也不会很好,于是允祥又开始了不间断的忙碌,几乎每天都宿在悦怡斋,除了打发小福子来回传口信外,想见他一面是越发的难了。
五月的时候,我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百无聊赖之际,惜晴来到了交辉园。我惊讶之余也不免觉得很安慰,看到这样懂事孝顺的儿媳,心情多少也开朗了起来。
“晴儿,我如今没什么大碍了,还是着人把你送回去吧,新婚才大半年,没得叫我这老太婆跟着搅和,让你们不得一处呢。”我净脸的时候笑着对她说。
惜晴正在帮我挽袖子,听到这话脸红了红:“额娘说哪里话,是爷吩咐孩儿来给额娘解解闷儿,莫不是没解成闷儿,倒给额娘添烦了?所以才紧着轰孩儿走呢?”
我哧地一笑:“怎么进了这家门,连你都学贫了?好,反正我看绶恩也整天缠着你呢,我巴巴地把他带了来却没怎么管他,只怕这屋子里的药气熏坏了他,好在你来了还能照看他。”
“孩儿也正要说这个。额娘,您怕药气熏坏了小弟弟,岂不知您自己老是窝在这屋子里也不妥呢。天气一天热似一天,看今儿天儿好,不如孩儿陪您出去逛逛,额娘也不是那经不得风吹的身子,逛逛倒好得快呢。”惜晴捧着首饰匣子,甜甜地笑。我听她说得有道理,就多加了一件衣服,任她搀着出了院子。
天气果然很好,一些微风拂在脸上柔软得很,允祥在我们的院子后面铺了一条鹅卵石路,两旁的篱笆围着两块花圃,小路一直延伸到假山处。我记得转过假山就有石桌石凳,便扭头对晴儿说要去那里坐坐。
风吹过,树叶簌簌地响起来,衬托着一阵悠扬的笛声传到我们跟前。“那是什么地方?”我问。
秋蕊走上来:“回主子,那边有个角亭,边上是璃锦堂。”
“璃锦堂?”我仔细想了想,难怪了,一定是弘暾在吹笛子。想到他跟我一起挪到这里,我吩咐了不叫他出门,自己却也还没顾上去看他。有心这会儿过去,又回头看看惜晴,见她呆呆的,没有太局促的表情,想来跟着我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于是就带着他们径直往笛声传来的地方去了。
走到弘暾的身后,一支欢快的调子刚好结束,我笑着拍拍手:“暾儿,你这笛子可是大进益了,只不过,我怎么不记得我有吩咐过你可以出门?”
弘暾猛地转过身来,讪笑道:“额娘?看来儿子真是不能做一点偷偷摸摸的事,总是逃不过额娘的法眼去。”边说着边上来扶我。
惜晴在我旁边后退了半步:“见过二哥。”
弘暾冲她点了点头,转而又说:“本来儿子是说去看看额娘,又怕额娘嫌我不听话,倒添气恼,只能上这儿来站一站。”
我笑道:“行了,越描越黑,知道你胆子大得早都不把额娘放在眼里了,真是偷偷摸摸还弄这么大动静的?近来咳嗽可好了?”
弘暾摇摇头:“好倒不曾好,只略轻些,屋子里头呆着闷,吹吹笛子倒能忘了咳嗽。”
我拍拍他的肩,转身想在亭子里坐下,一眼看见石桌上放着笔墨纸砚,便走过去翻了翻。一张张看去,无非是些诗词歌赋,弘暾的字比起允祥的,少一些刚毅却多了几分缥缈,看着倒是很舒服。翻过几页后,我看见一张浅粉色的信笺,娟秀的楷书写着两行字迹,细看下去,是一支《点绛唇》:
十里深巷,一径遍洒千绦雨。秋去春深,雏燕觅巢归。
寂寂闺帷,只道四时花渐少。丝未尽。知解何人,冷韵寄时飞。
“暾儿,这个,难不成是……”我想到惜晴在一旁,不便透露传信之事,便噎住了口。
弘暾倒是满不在乎:“是,额娘,那个是景凤写的,额娘看着如何?”
我摇摇头,递了一个警告的眼神给他,口气有些淡:“额娘不懂这些,看着还好。”
弘暾好似没看见:“她写这个,原是衬着儿子从前吹的那支曲子的,额娘也知道,儿子再吹来,额娘听了再看。”说着,他背过身,高昂尖利的曲声随即传出,竟然是那一支《殇》!
这样的声音让我没来由地心烦,有一种不真实感从眼前飘过。胳膊上一紧,我回头看向挽着我的惜晴,那纸信笺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她手里,只见她盯着上面的词句,口中念念有词,曲到凄厉处,居然有一行清泪滑下来。我一愣,晃了晃胳膊:“晴儿,你这是怎么了?”
她这才如梦初醒,赶紧伸手抹抹眼睛,笑说:“额娘没觉得这曲子太过悲戚了?孩儿一时听住,竟然出了丑,额娘别怪罪。”
笛声停住,弘暾笑着回身走到我旁边:“额娘,没想到弟妹竟然是凤儿的知音,儿子说给她,她一定高兴。”
我叹口气,拉着弘暾坐下:“儿子,安心养着吧。你阿玛这些时日忙,不过听他说,皇上前儿问起你来,直说要赶紧挑日子给你完婚呢。所以啊,额娘也着急养好这身子,好帮你张罗呢。”
弘暾红着脸低了低头,我心上一酸,摩挲着他的肩膀说:“暾儿,额娘真怕不能一直看着你们。”
“额娘别说这样的话!”他表情一凛,“要是那样,儿子宁愿走在额娘前头!”
“胡说!”我皱了眉头。
他却大大一咧嘴角:“额娘,胡说也不是从儿子开始的。好了额娘,老这么坐着怪凉的,儿子送您回去?”
我站起身:“不用了,你也赶紧回自己院子里去。”走了两步,我又回过头来,“暾儿,那支曲子,不许你再吹了。”
弘暾愣愣地点了点头,我随即转身往回走,一路上惜晴都在发呆,嘴里不时叨念着:“丝未尽,知解何人,知……解……何人……”
我轻笑道:“怎么还琢磨呢?你还真是景凤的知音,一首词也这么上心的。”
她抬头扯扯嘴角,想说话却没说出来。这时候我们已经走回篱笆花圃跟前,小福子等在那里,看见我就嚷:“主子您去哪儿了?王爷回来了,到处寻不着您,正发脾气呢!”
054 恩返
——处怨易,处恩难
听说里面的“主子”正在发脾气,惜晴和秋蕊局促地对看了一眼,我安慰地拍了拍惜晴的手,领着她自己撩开门帘进去。允祥正坐在窗前的靠背椅子上,眉头紧锁,看见我也没有丝毫缓和下来。我顿时明白,这气跟我无关,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允祥抬眼看了看其他人,低头挥了挥手说:“福子,套车送少福晋回府,其他的人都出去吧。”
我回过头,惜情怯怯地看着我,我对她笑着点了一下头,她方才跟着小福子走了。屋子里的人瞬间都退了出去。我走到另一张椅子坐下,自己斟了一碗茶递给他,问:“出什么事了,把你气成这样?”
他伸出右手,玉扳指在额头上蹭着,好半天脸色才缓和些,斜睨着我问:“你怎么知道不是因为你气的。”
我笑:“先不说我没惹着你,即便是因为我,多咱不是看见我就消了?”
他冷笑一声,又扭过头去沉思,半晌脸色越来越青,“咚”地一拳头砸在茶几上,把个茶碗震得叮当响,水溅了一桌子。
我吓了一跳:“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瞪红了眼睛,压低声音跟我说:“我今天奏明了皇上,打今儿起就把弘昌关在家里,永远不许他出来!”
“弘昌?他怎么了?”我拉过他刚才敲桌子的手,轻轻用帕子抚着。
他喘着粗气,反手握住我,极力压抑着怒火:“这个混账东西,我要再不看管他,我这张老脸,我们这一府的人命怕不都要断送在他身上?我上次出门的时候不就跟你说,要你留心他,果然不是我多虑啊!!”
“他做了什么事?上次皇上盯他盯得挺紧的,我还以为皇上很器重他呢。”
他霍地站起来,显得很烦躁:“器重他?我们这府里的人上到主子下到奴才,皇上哪一个不看重?这是什么?这是圣恩!辜负圣恩是什么?是死罪!”
我听得糊里糊涂的,只能劝着他说:“有这么严重?你先消消气再说,弘昌现在在哪儿?不如我现在收拾收拾,咱们就回府里去,到底什么事,问问他再说。”
他一把拽住我:“你刚好些别折腾了,什么事我心里有谱,回去吩咐吩咐就是了,府里就先交给老三媳妇管着,晚了我再回来跟你说。”
我摇头,伸手抚了抚他的胸口:“你这一脑门子官司地回去,叫我怎么歇得住呢?倒不如我跟了去,总得有个人跟在旁边装装红脸吧?行了,暾儿就还留在这儿,我这就去收拾。”不等他再反驳,我径自进里屋去了。
一进二门,扑面而来的紧张气氛让本来没太在意的我也不由得严肃起来。允祥吩咐把通内院的门统统关上,闲杂人等一律挡在外头。进了正院堂屋,我看了一眼闷闷坐在一旁的允祥,回头吩咐秋蕊带丫头们下去收拾东西,一时间周围就只剩下小福子和守门的两个侍卫了。
“去,把大阿哥给我带到这儿来!”允祥阴着脸,从牙缝里挤出话,侍卫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儿,弘昌迈着大步走进屋,看他虽然微低着头,有些胆怯却也带着一点满不在乎,也不请安,站定以后“咚”地一声重重地跪下,上身仍然直着。
这样的态度无疑属于火上浇油,可是允祥只是攥了攥拳头,稍微敛了怒气,靠在椅背上斜眼看着他说:“弘昌,知道阿玛这亲王的顶戴下面是什么么?”
弘昌咬了咬牙,没说话。允祥跳起来走到他跟前:“是脑袋!顶戴都是戴在脑袋上的!”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摔在弘昌身上,“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亲厚你十二伯亲厚得紧呢?他们家园子里有宝贝不成?你是嫌我活得太长了?我挡了你的道儿了?我告诉你,我这条老命赔在你手里不打紧,这一府的人不能都因为你葬送了!我这回就挡到底了,从今天起,你休想踏出你的院子一步!大清朝打今儿起也没有你这么个贝子!”
弘昌大惊,猛地抬起头:“阿玛,您凭什么这么对儿子?亲厚十二伯哪里错了?十二伯也不是阿其那,也不是塞思黑……”
“啪!”响亮的一个耳光结结实实落在弘昌的脸上。屋子里静了下来,我惊慌地抬眼看着这对峙的父子俩,耳边只听到允祥浓重的呼吸声。
“阿玛!就因为三阿哥禁在他们家?儿子自小本来跟他最是熟稔,他一个罪人能怎么样?到底是皇上的血脉,就非得捕风捉影避而远之么?”这一巴掌显然打得弘昌愤愤不平,冲口顶撞起来,“要说避祸,阿玛又几曾时时惦记着这一府的性命了?小绶恩还不是你们……”
“大阿哥!”我立刻打断他的话,过去扶着有些摇摇晃晃的允祥,沉下脸说,“弘昌,额娘一个女人家说不出大道理,但是不该知道的就不知道,不该参与的就不参与,这才是穿了朝服的人最先应该学会的。”
弘昌愣了愣,使劲往前蹭了两下,口气转了哀求:“额娘,儿子认错,可是儿子没有做不忠的事,求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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