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韵浅笑着,唇边还有个小笑涡。
雍正笑指着她说:“可见朕训得还不见成效,也罢了,快去你皇额娘那边吧。”
韵儿又蹲了蹲身,方才往我们这边过来,我一下不知道往什么地方看好,眼光落在什么地方都浑身不自在。韵儿跑到皇后跟前,一迭声地请安:“请皇额娘金安,熹妃娘娘安,见过皇婶。”然后便坐在皇后身边小声说着话。
我这下反倒坦然了,点头回礼便转头看向别处,接触到允祥的眼光时,我赶忙端起茶杯,普洱茶我喝了好多年,今天才发现居然是咸的。
散了席,雍正带着大臣们仍旧聊天,皇后见状,带着女眷们跪了安,出去没走多远,有太监抬来轿椅,皇后转身对我说:“本宫可是掌不住了,雅柔,要不要遣人送你?”
我忙蹲身:“劳娘娘惦记着,臣妾的轿子就在前头那个门,臣妾走过去就是了,恭送娘娘。”皇后点点头,走了。
跟其他的女眷一一道了别,我径自往离交辉园最近的门走去,这条路虽远,但两旁种了林阴,有些偏僻却也风雅,就只是总也没有穿着宫鞋走这么远的路,难免脚底酸痛,完全失了心情。眼看快要到门口了,我倒也不急,索性寻了不远处一个亭子,打算坐会儿再走。
“十三皇婶好。”眼前的人让我脚下一滞,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回头看看秋蕊,她放开扶我的手,行了礼就出去了。我这才正正身子说:“公主吉祥。”
“这边菊花开得好,皇婶也是来赏花的么?”她看住我,看得我一阵拘谨起来。
我答不上话,本来清爽的凉风吹得我泛起一阵鸡皮疙瘩,光滑的石凳也变得如坐针毡,匆忙站起,我说:“不敢打扰公主的雅兴,臣妾现行告退了。”
“额娘!”我在走下台阶的时候被这一声险些弄得栽下去。身后柔柔的手扶住我,“额娘,二哥哥的事,额娘一定很伤心吧?”
我看着韵儿还带着稚气的脸,忍不住伸出手去,还没到她就偏头一躲,我缩了回来:“公主这话怎么说?”
她把她扶住的胳膊交到迎上来的秋蕊手里,站定在我跟前,竟然用家礼对我深深一福,微笑着说:“用女儿换的媳妇都还没来得及进门,额娘当然伤心了。”说完她就擦着我的身侧离开了。
随后,出园子,上轿,进园子,回家,一直到晚饭时允祥回来,我都坐在那里研究这个新鲜的说法,越想越觉得好笑:用女儿换恩典,用女儿换媳妇,换一个整天青灯古佛的望门寡,换了一个憾亦无憾,东君梦断!皇帝的恩典果然不是好得的,惜晴、弘晈不也全体赔了进去?这些是我造成的么?难道老天还会惩罚一个母亲太爱她的儿子?倘若没有那个恩典,韵儿会一直在我身边么?弘暾会得偿所愿么?弘晈和惜晴就会不该娶的不娶,不愿嫁的不嫁了么?
“你怎么了,是不是头疼了?”允祥问。
我用手指揉着太阳穴:“王爷慧眼,这个都看得出来?”
“你一直发呆,我说了这半天的话你一句都没听进去,我就知道你又不知道想什么,早晚要想得脑袋疼。”
我停了手问他:“你跟我说话?说什么?”
他往后一靠:“皇上今天单叫我到一旁,说起韵儿的婚事……”
“婚事?她才十六岁。”
“是啊,所以该议婚了。”他拉我跟他并排躺着,“皇上相中了喀尔喀丹津多尔济的儿子,说是骁勇善战,大有作为。”
我静静听着,只说:“好啊,挺好的。”
他扭头:“挺好的?”
“是挺好的,今天看皇上那么疼她,难道还会选不好的?不会选不好的,皇上西北用兵,怎么会选不好的……”
他把双手枕在脑后,说:“真是风水轮流转,你都不知道,当年皇父给琳儿议亲,我用我去办直隶赋税时皇父赏下的恩典换了让她免嫁喀尔喀,结果那一年是六公主嫁去了漠北,可是琳儿还不是早早就没了?现如今还是要把我的女儿再送去,这难道是为了偿我当年的一己之私?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我越来越信了。”说到这,他又侧身扶着我的肩,好像在宽慰我,“好在如今的喀尔喀也不是那会子整天鸡飞狗跳的喀尔喀了,且宽心罢。”
我自言自语地说:“走吧,都走吧,嫁到哪儿还不都一样?求什么恩典,换的全是报应。”
062 垂暮(上)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韵儿的婚事,就在那次赏桂的时候被提了起来,之后很长时间没有再放出消息。九月份,雍正忙着对他来说更重要的事情,就是编纂他慷慨激昂的自白书——《大义觉迷录》。我不懂政治,不知道雍正这样做是不是另有深意,至少我看不出深意,我看到的就是一个被气坏了的老头,下定决心要把别人骂他的再骂回去。读着那些一丝不苟地解释和理论,也不免很同情雍正。不管当年多少谜团多少疑云也好,后来又有多少冤屈和猜忌也好,雍正这个皇帝总归也做了七八年了,到了这种时候还要分出闲心对抗这种随时上升到民族仇恨的没事找事,编纂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到底是民之无聊,还是君之无奈?
临近万寿节的时候,允祥又开始了反复低烧的症状,本来我们都预备好要回府过冬,这下子也耽搁了下来。雍正人已经回了宫,东西还是三五不时地送,没过几天更是恩赏加仪仗一倍,这样的举动让允祥心里很急,整天烦躁地躺也躺不住,白天就坐在炕桌前写写画画,夜里不是我拦着,只怕要把炕桌都搬到床上去。一连五天,一点都没闲着,我见这个情形,预备万寿节礼的事也不能专心筹划,索性就折腾了一趟回去了。
府里一切倒还是井井有条,只是妍月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吃斋念佛,再也不出来。据说,倒是绿映时常去找她说说话,显得十分关心。我不在的时候,府里很多事情都是绿映接手,我惊讶于她这么快就能进入状况甚至得心应手,只有一点不够聪明,就是她太急于替换掉我已经定下的模式,即便在我面前也是一样。
回府的转天,绿映就抱着账本来跟我汇报:“额娘,月钱刚刚放了出去。月额娘屋里,心额娘屋里,还有大嫂子院里共五六个大丫头已经到了年岁,按例放出去了。庄子上的例和赏钱前儿来人领了去,这些之前断断续续的也都和额娘禀过了。另有小厨房的采办,孩儿觉得与其多费一份脚力,倒不如跟外头厨房一并换了大车子,每日只从大厨房这边领。三是心额娘屋里的大哥儿如今眼看要念书了,孩儿去那院子看过,另建书房还不如把西屋辟出来,至于文房四宝的例几个叔伯都不一样,究竟按谁的请额娘定夺。四是万寿节的礼,孩儿虽没办过,翻看往年的账目多少也能明白些,有不明白的少不得还得来问额娘。”
我听到这里摆摆手道:“前面的都还妥当,只是小厨房时常要预备王爷的药膳,不是只为了给我这院里做饭用的,府里哪一院有了身孕闹了毛病,都有小灶开,所以这材料采办不能混淆,何况小厨房的开支都算在我份例里,倘或并了那就把这份例革出去了?”
“是,孩儿鲁莽。”
我呷了口水又说:“大哥儿书房的款子早已拨出去了,到底怎么个主意,应该由你心额娘说了算,或修缮或另建,全由她高兴就是了。至于大哥儿上学的例,当初你大哥的那一份太散,四阿哥的那一份又太多,依我说就按着你们三阿哥的例吧。”
“是,孩儿回去就查。”
我叫住转身欲走的她:“还有,万寿节的礼你不用操心了,我跟王爷自掏体己。哦,对了,素画诊出了喜脉,可有这回事?”
“正要跟额娘说这个,画儿妹妹这一份补要怎么给呢?”说到这个,她的眼睛又抬起来,那股寒光叫我后背抖了一下。
我想了想,说:“也从我这里,不必动公中的,一应饮食用药,有我亲自料理。”
等她走了以后,我有好半天缓不过劲来,府里人汇报大小事我听得太多了,还从来没有这种疲劳的感觉,好像刚才一直在戒备什么,这会儿神经一下子从紧到松,倒觉得累。我对自己解释大概是她那种很硬的说话语气叫我难以适应所致,可我还是不可遏止地想起惜晴,从前跟她在一起,总是喝着茶吃着点心,谈笑风生中商量着府里的事。惜晴,原本以为她是韵儿的补偿,可是现在,韵儿的折磨仍在继续,可是惜晴带给我的安慰却连一抔黄土都被风刮了个无影无踪。
我这边正忍不住掉眼泪,外面有人传:“王爷回来了。”我一愣,这会子就回来了?难道身子又不爽了?果然,我掀开帘子就看见他从院门跌跌撞撞地进来,扶着他的小福子也跟着一摇三晃,我赶忙上前接住,这才看清他脸色青灰,紧抿着嘴,险些倒在我身上。好不容易把他扶进屋子里坐下,一摸额头烧得滚烫,我吓得不清,慌忙先去绞冷帕子。他拉住我,把其他人都打发走,又嘱我把门好好关上,这才小声说:“等万寿节过了,我要出趟门。”
“去哪儿?”我挣开他,自去一边绞了帕子敷上。
他咳了几声,一幅懊恼之极的模样:“我要去再寻一块龙穴,总是要去堪风水的。”
“怎么又要去,早好些年,不是堪了九凤朝阳山么?”
他一把拉近我:“正是那地出了问题,建到今天,已是初具规模了,谁料想,昨儿个来了密报,竟然说有砂石,一大早皇上就封了那道折子给我看,把我唬得魂飞魄散,死罪,死罪啊!”
我赶紧握了他的手,心里也紧张不已:“有这么严重?那,那皇上有没有怪罪你?”
他摇摇头:“所以我才得尽快再去寻,出了这样不吉的事,皇上竟为我压下来,其实治不治我的罪还在其次,倘或这事传了出去,又不知怎么样被添油加醋地诋毁,才刚稳当些,可不能再生枝节。幸好幸好,仪仗的事我始终都没松口接受。”
“那,你是要去景陵四围了?”
他皱着眉沉思:“那里已经不妥,九凤朝阳山便是上上选,不会再有更好的,需得另辟新境。”
我脑子里突然冒出我所知道的一些说法,忍不住提醒他:“可是这突然换地难道就不会被诋毁?说不定,外头会说得更难听。”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早先也不是只拘着景陵周围的地方找,心里多少还是有点谱的。”
我摸摸他跳得飞快的脉搏,喉头发紧:“那这一去需要多少时日?你这个身子骨,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允祥仔细看看我,说:“少则二十天,多则一个月指定回来了。这些个小毛病倒不妨,我天天这样还不是照样上朝。你也出息了,现在不提跟着去了?”
我无言以对,这个想法不是没有,但是很快就被盖过去了,被素画、绿映,还有府里乱七八糟的事情生生盖住了。
都说病去如抽丝,可是我们这位连躺在床上慢慢抽丝的工夫都没有的王爷,万寿节过后没两天就顶着乱如麻线的病痛跑出去赎罪了。冬月天寒,这样的天气整日在外面跑,那后果我不用想也知道。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随时给我消息,可是这一去竟没有半句话传回来,我的心整日悬在头顶飘飘忽忽,连临近年底都忘了,绿映整天对年下的预备出谋划策,我一个不耐烦干脆就交了给她,自己只管照顾素画。
盼到冬月二十,总算盼来了口信,说允祥二十七就能到家。我估摸着这二十多天荒山野岭的肯定没有吃好睡好,就置办了一桌子菜,中间弄个鸡汤火锅,再预备一壶清茶,打算等他进门的时候接个风。没想到到了二十七,天都黑透了,还没有人来报信,我想了想,叫人把饭菜搬去书房,全都用热水套子暖上,我坐在那里等。结果一夜过去,等我早上被胳膊上的麻劲儿叫醒,等火锅都干了,他还是没有回来。考虑到路上耽搁也时有发生,第二天我仍然这样预备,他也仍然没有回来。我的耐性受到了严重的挑战,一番挣扎过后,决定再等一个晚上。
梆子打过二更,府里的人差不多都睡了,我打开灯罩子,拿着剪子拨弄烛花,火光一跳一跳,烤得剪子尖黑亮黑亮的,我来来回回逗着那烛火玩,一下没拿住,剪子落下去的时候扑灭了烛火。屋里顿时黑下来,只剩下火锅的炭火还能借点亮光。我正拿着灯台去引火,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王爷,您要歇在哪儿?”这是小福子的声音。
“就在书房吧,嗳,天晚了,不许惊动任何人。”允祥仿佛就站在门边。
小福子又问:“爷这一路都没怎么好生进过膳,这会子想用点什么,奴才去弄。”
允祥顿了顿:“不弄什么了,去踅摸一碗梗米饭,弄点小菜,再沏壶热茶来。还是那个话,不许惊动任何人!”
小福子“哎,哎”答应了几声,脚步远了。紧跟着,我手里的灯台伴随着吱呀一声门响同时点亮。
盖上灯罩,我对着傻在门口的允祥招招手:“王爷一路辛苦,比起热茶泡饭来,换成鸡汤是不是好些?”
他左手握拳举在嘴边,边咳边笑:“夫人盛情,老夫惭愧,惭愧。”说着解了外裘走到桌前坐下,腿一弯下来,紧皱了皱眉头。
我先盛了碗汤递过去:“看你这样子,八成是饭都没好好吃过,药的事我想也不用问了。”
“你三更半夜的不睡觉,坐在这儿多久了?”
我把盖子一个个打开,指指那些菜:“不算太久,打前天开始。”
“路上遇见下了雪的地界儿,耽搁了,对你不住。”他几口把汤喝下去,看样子胃口还不错,“家里这几日还好?”
我说:“你刚走,皇上就把那一倍仪仗又赏了下来,还不叫辞了,你可知道?”
他点头:“哎,受之有愧啊,皇上这也是给我盖这个罪呢。”
“那这地方可定了?”我在一旁不停地布菜。
他听了显得很高兴:“定了,我回来直接就去见皇上,皇上满意得很,过不了几天就有旨意了,对了,你还记得……”他猛地停住。
“记得什么?”我问。
他笑笑,端起碗重新扒拉两下,含糊不清地说:“没有什么,不打紧的事,你弄这么一大桌,我如何吃得了。”
我这才想起来:“哎!谁都给你了,我还什么都没吃呢!”
三天后,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