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她还很远,也看到了她,随手折断挡在眼前的树枝,大步向她走来。
崔钰朝他挥挥手,抿着嘴笑,就站在这里那里等他走过来。
转眼,徐清明就到了她眼前。
等他离自己还有一步远,就扑到他怀里亲他一下好了。
崔钰暗暗想着,盯住徐清明的脚,开始在心里默数。
还有五步。
四步。
三步。
两步。
崔钰脸上挂着明媚的笑,踮起脚尖准备蹦过去,却被徐清明抢先抓进怀里,转了半圈。
她刚想回抱他,徐清明就直直的,双膝跪在地上。
崔钰抬起头,视线越过徐清明的肩膀。
她看见本来虚无的空中,现出半边焦黑的蜘蛛,它被烧得不成形状,四条腿只余下两条,却分别刺透徐清明两腿,深深扎进崔钰跟前的泥土里。
她清楚地听到,徐清明腿骨碎裂的声音。
那些细小的动静,在安静的旷野里,如无数根针,密密麻麻扎进她的心里。
☆、第26章 与君诀别的宠物姑娘
崔钰的头脑一片空白。她的神志仿佛飘到半空,看着自己的身体,如不受控制般唤出判官笔,刺~进蜘蛛精的躯体里。
一下。
再一下。
再一下。
她人呆呆的,笔却渐渐刺得又快又急,如疾风骤雨,顷刻间,蜘蛛精就被刺得浑身窟窿,四分五裂,轰然倒地。
她的法力在此时所剩无几。
被她用摄魂*定住的人也传来动静。
听到声音,徐清明握着她肩膀的手紧了紧。他的声音压抑低沉,努力克制着疼痛带来的颤抖:“你有没有受伤?还能跑吗?”
崔钰慢慢地回神,看他。
他跪在那里,背依旧挺得笔直,阳光洒满了大半身子,仿佛整个人都要融在金色里。腿被坚硬的蜘蛛肢体狠狠刺~穿,血一点点淌出来,染红了崔钰为他绣在下摆的白色图腾。
可他连眉头都不肯皱,连一句疼都不肯喊,开口问的,是她有没有受伤。
崔钰觉得,她的眼睛就要睁不开了,心里的酸楚直直冲进眼睛里,大滴的泪,啪嗒啪嗒夺眶而出。
她其实很坚强,她其实不爱哭的。
和八岐大蛇同归于尽时,她是意识清醒窒息死去的。那么可怕,那么难熬,她没有哭。
为了不把徐清明忘记,她不肯喝孟婆汤,于是刀山火海经历一遭。那么痛苦,那么惨烈,她也没有哭。
可一碰到徐清明,她的坚强,她的骄傲,全都土崩瓦解。
她哽咽着拼命摇头,又抹抹眼泪,哭着说:“我没受伤……对不起……”
对不起……
如果我再仔细一点,把蜘蛛精彻底杀掉。
如果我没有大意,提前发觉了它的偷袭。
如果我一开始就不曾怀着那点可耻的心思,答应紫微大帝来害你。
那你是不是还能完好地活在这世间里,跌宕风流,汪洋肆意?
明明都是我的错。
我又何德何能,承得起你一句关心?
“又在说傻话了,”徐清明揉了下崔钰的头发,温柔地笑,“没有什么对不起。”
他的脸和嘴唇都苍白地惊人,眉眼又在阳光下模糊着,仿佛随时都会四散而去。崔钰啜泣着环住徐清明的脖子,脸埋在他的肩膀上,伤心地哭起来。
徐清明一下下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哄她:“我没事儿,别哭了。老和尚以前就说过,我本来该是哑巴,他却把我治好了,有违天道,将来总要还回去。用两条腿换能说话,不算是赔本买卖。”
崔钰哭得更凶了。
她这才想起来,他哑巴,还不是因为自己在他的孟婆汤里多放了青灯笼草。
她真的是罪孽深重,该被天打雷劈呜。
徐清明突然就觉得好笑。
“我还受着伤呢都没哭,你哭什么?别人瞧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崔钰“哇”地放声大哭。
“好啦~别哭啦~”徐清明把她的脸捧起来,亲了亲她水洗的眼睛,“追兵正找我呢,你这一阵鬼哭狼嚎的,把人全招过来了。”
崔钰的哭声顿时停住,大眼睛睁得滚圆,小声地吸吸鼻子。
但一看见徐清明的笑,她又忍不住开始掉眼泪。
小姑娘乖乖巧巧地不出声,就那么红着眼圈,不停往下掉眼泪。
徐清明是真心疼了。
但还没等他说话,崔钰就抹着止不住的眼泪,撑着地,颤巍地起身,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费劲,几次险些栽倒在地。
她咬着牙走到结界前,在结界上撕开一个狭窄的口子,接着转回去,想把徐清明带进去躲起来。
徐清明看到虚空那条诡异的裂缝,联想方才看到的蜘蛛,明白了崔钰的意图。
他动了下腿,腿却不听使唤,他只好用手去尝试着搬腿,但双腿都被蜘蛛精钉在地上,牢牢的,动不了。
徐清明看一眼崔钰,她很明显在逞强,走路都在摇晃,脸色白得惊人,只有那双眼睛,如嵌满了繁星,闪着坚毅的光。
他心里叹了一口气,紧紧抿着嘴,双手握住插在腿上的蜘蛛腿,用力一拔。
他白了白脸,低哼一声,又拔~出了另一只利刃般的蜘蛛腿。
崔钰惊呼着踉跄扑过去,被徐清明拦住。
他连笑都挤不出来,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点。
“先躲起来。”
崔钰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徐清明连拉带拖弄进山洞里的。
徐清明一声不吭,但血却止不住的到处流。崔钰急得手都在抖,但就是没法把他的血止住。
“为什么……法术不好用……我没办法……”
崔钰慌得不行,撕扯着衣物包扎,不料却迅速被血染透。她换用法术,但完全不作用。
她声音也颤抖得厉害。
“徐清明,我没办法,”她哭出来,紧紧抓住徐清明的衣袖,惶恐地说,“你有没有办法?你快想个办法……”
徐清明的血流得太快、太多,眼前已经开始模糊起来。
听到小姑娘的声音,他勉强打起精神,挑起嘴角,伸出手,把她的手包进掌心。
“怎么这么爱哭?”他声音很轻,几乎是飘在空里,断断续续的,带着笑意,“幸好我这辈子,没把你娶回家,不然,就要整天对着个小哭包了。”
崔钰不理他,还在不断用法术试图为他止血。但一次又一次,全都是徒劳。
他的血很快蔓延到她身边,染湿了她的衣角,她满手是血,满眼里看到的,也是他的鲜血。
她咬着牙,忍着泪,再一次把法力凝聚在指尖,可还没等指尖碰上徐清明,那凝着法力的亮点,就如水泡般,“啪”地破裂了。
她已经没有法力了。
徐清明也感觉到了。
他把崔钰的那只手也拉过去,平静地说:“别费力了,那个凶器上染着毒,我的血止不住的。”
崔钰猛地抬起头,直直盯着他的眼睛。
然后一大滴泪,猝不及防地从眼眶里出来,砸到徐清明握着她的手背上,带着绝望的滚烫。
徐清明垂眸,看着手背上的水珠,晶莹剔透的,就像他的小姑娘一样。
他沉默了一会儿,心思沉浮,听到崔钰压抑不住的哭声,他笑起来。
“我就这么好?”
好到你放着天宫仙女不做,跑到浊世陪我吃苦受罪?好到你总也忘不掉,连轮回转世的我都要找到?
崔钰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她亲手杀死他的那世,他临死前问她的,也是这句话。
“我知道我好~你舍不得我~别哭了。”徐清明靠着岩壁喘了口气,笑着去逗她。
“你们神仙的日子,过起来很快吧?你就再等等我,好不好?”他很疲惫,但还是努力睁着眼睛,弯着眉眼看着崔钰,“下辈子,你再来找我,我一定让你当我的小媳妇。我去赚钱养家,你就每天开开心心的,在家里等我。我们再生个孩子,像你一样娇俏的小姑娘,我教她念书识字,你带她采花摘果……”
崔钰很想说,你别再说话了,可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静静地靠进徐清明怀里,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渐渐弱下来的心跳。
徐清明噙着笑,慢慢拥住她,慢慢闭上眼睛。
崔钰在他心跳停止的瞬间,很小声很小声地告诉他。
“徐清明,我爱你。”
又过了很久,崔钰的法力回来了一点,她挥手,解开了蜘蛛精结界。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照在大地上的,是一天中最温柔、最和曦的日光。
就和徐清明一样。
没有了结界,徐清明倒在草地上,因被护在结界下,这片草地没有经历严冬的摧残,还茂密新鲜,坠着露水,散着清香。
崔钰突然就想起观峰山宴席里那杯百草酒。那时候,她明明没醉,却又是真的醉了,醉在徐清明怀里,醉在他的笑里。
她弯弯嘴角,把徐清明散乱的头发一点点整好,摸了摸他的侧脸,俯下身子,亲吻他的嘴唇。
不远处传来声响。
她看到那帮追他们的人走近。
她面无表情地唤出判官笔,念着咒诀把它变成数十支。闪着银光的笔杆们排成一片,对着包围逼近的人群,蓄势待发。
崔钰又看了一眼徐清明,眉眼柔和地笑笑,然后抬起手臂,挥下去。
就在手腕打弯的瞬间,一条铁链破空伸出,一下子捆住她的整条胳膊。判官笔也顿时变回一支,纸片似的,慢悠悠飘落到崔钰脚边。
崔钰神色大变,单手撑地就要挣扎,还没等她起身,那条铁链就松开她的胳膊,顷刻间缠上她的脖子。
崔钰眼前一黑,没有了意识。只有那铁链丁零当啷的熟悉响儿,在她耳边回荡了一阵子。
☆、第27章 关系暴露的判官姑娘
崔钰醒过来,就知道自己已经回到地府的小屋子里了。她闷闷地在床上打了个滚,把头重重埋进枕头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咦?崔钰一楞,双手猛地撑起身子,低头盯着她睡了千万遍的水红绣枕,乌黑的长发纷纷散落下来,挡在她的眼前,她却浑然未觉,又把脸贴上枕面,小心地嗅了嗅。
不会错的!
她抱着枕头坐起来,慌忙地趿着鞋冲到屋外。
屋外空荡荡的,没人有,也没有声音,就来平日里沿街叫卖的小贩鬼,此刻也安静了起来。
崔钰眉眼里有着掩盖不住的失望。
她把怀里的枕头抱紧了紧,走到院子里的石凳上抱膝坐下,呆呆地盯了枕头一阵子,又把脸埋了进去。
全是徐清明的味道。
全是散不开的沉木味。
那味道慢慢包围着崔钰,仿佛徐清明温暖炽热的怀抱。
他来过了。
来到她的屋子里,和她一起躺在她的枕头上,却在她醒来前,一字不留地离开。
怎么会有这么坏心眼的神仙呢?崔钰歪着脑袋用力锤捏枕头。
他明明就知道她能闻出他的味道,还故意这么吊着她,不让她见到,却又让她忘不掉,让她总想着他!
她越想越生闷气,拎着枕头冲回屋里,抬手就要摔到床上,但手都举起来了又舍不得,只能垂头丧气地把它轻放回床头。
崔钰起身,朝屋外望,小太阳正在空中盘着尾巴玩,小脑袋一晃一晃的,发出耀眼的光芒。
她突然就觉得百无聊赖了。
她换了条素白的绸缎裙子,去院子里打水净面,又走到梳妆镜前,在小匣子里挑了两根红绳,把长发细细绾成两个小花苞,甚至还把绳子结扣编成凡间平安结的模样。
垂下手,再看向铜镜,里面的小姑娘婉约俏丽,但眉眼间却不见一点明媚,仿佛失了魂儿。
崔钰迷惘地对着铜镜看了一会儿,用力朝里面的自己点点头,起身出了院子,东张西望见没人看见,就很快蹿进一条很少有鬼经过的小路,溜到了凡间。
她落地的地方,就是徐清明离世的那片旷野。此时正是盛夏,草木茂盛茵绿,鸟雀小兽嬉戏,美好得不得了,崔钰的心情也慢慢好起来。
她慢慢在林子里走着,不时摘几朵花,折几根枝,随意走着,就到了她和徐清明住的小木屋子前。
她在门口站了站,正想推门进去,就听见旁边传来声音。
“你是……崔姑娘?”
崔钰扭头,竟然是隔壁大花婶,穿着她那件碎花小短裳,盘起的发髻上抹着满满的桂花油,不确定地从家门里探出头。
“是我。”没想到能再见到熟人,崔钰笑着走过去。
大花婶反复打量了崔钰一番,才打开门,有些惊喜地拉住她的手:“去年你们家闯进去好多人,都夹棍带棒的,把我吓的哟~等人走了我再去看,你和你男人都不见了。我以为你们出了事儿,担心了好久。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带着崔钰进了院子:“你男人也还好吧?他之前托我做的东西我都做好了,就等着他来拿,结果这一等,就是大半年,估计你们已经用不上了,”她热情地把崔钰按在凳子上,自己进内室,边开柜子边喊,“你等着啊,我给你拿出去!”
崔钰这才想起徐清明偷偷塞给大花婶包袱的事儿,心里有些意外。
难道这东西,不是他送给大花婶的?
自己又乱拈醋吃了?
她还没胡思乱想完,大花婶就扭着水蛇腰走出来,手里捧着个鼓囊的大包袱。
“这里面有些东西,是我私下给你们添上的,就当是我两口子给你们一点的心意。”
她走到崔钰跟前,边说着,边解开了包袱,把里面东西一点点拿了出来。
崔钰看了一眼,就怔在那里,红了眼眶。
最先被拿出来的,就是一叠大红的囍字窗花剪纸,剪出的图案各异,有并蒂莲花,也有鲤鱼胖娃,皆是活灵活现,精致非凡。
见崔钰盯着那叠剪纸,大花婶俏笑起来:“我娘是做媒婆的,家里也时常会帮忙这些喜事儿,所以我从小就擅长剪这些东西。有次被你男人看见了,就托着我帮他置办置办,说是想娶你,又不想在礼节上亏了你……这些图案啊,都是他亲手画好了,再拿过来让我剪的。”
“还有这绣样子,”她又从包袱里取出红盖头,展开中央那鸳鸯戏水的绣图,“也是他画好了的。还有喜服,尺寸大小他都记得清楚,料子也是选得最好的,真是生怕委屈了你一点。”
崔钰拼命睁大眼睛,不让泪流出来。
她吸吸鼻子,含泪笑着对大花婶说:“我知道他对我好,我也会对他好的。”
“那就好,”大花婶帮她把东西都收拾回包袱里,“你们呐,看着就不是我们这种平头老百姓,你男人,是富贵家里出来的吧?”
崔钰想了想,点点头。
“嘿,我就和我家那口子说,你们说不准啊,就是戏折子里说的私奔的小姐公子哥,家里不同意,你们又只对对方欢喜,就两个人跑出来讨生活了。后来那伙人,是不是他家里来捉他的?你们一起回了家,如今也修成正果了?”
大花婶欢天喜地地说着,越说越兴奋,拉着崔钰的手就不放开。
崔钰抿着嘴笑笑,眉眼弯弯的,没否认。
因为大花婶说的事情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