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钰迎着初起的晨光,摸摸他额前的头发,诧异地发现,她竟能够碰到他了。
但她随即明白,那是因为八岐大蛇带着那颗黑珍珠,靠近了。
她又摸了摸他的头发,沉沉看着他,俯身亲了亲他还沾着酒气的薄唇,说了句谁也听不清的话。
一晃就是徐清明去戚家提亲的日子,他却什么都没说,哄着把小崔钰推到戚家,只说带她去看望恩师和师娘。
他在戚家卧房里安顿好她:“师娘一会儿就来,她有话和你说,你信她,好不好?”
用的甚至是哀求的语气。
小崔钰点头,是很久都没出现过的乖巧。但徐清明一不见,她就推着轮椅,沿着墙根一路走到她早就打听好的戚家姑娘的院子前,却听不到里面有丁点动静。
她疑惑地推开门,进了院子,里面的花枝只剪了一半,秋千还在“吱嘎”摇晃,却是空荡荡的没有人。
小崔钰慢慢走近屋子,屋子里突然传出闷声的尖叫,随即是瓷器破碎的“哗啦”响。
她靠在雕花格子木窗下,无声地朝里探头,就看见一条水缸粗的巨蛇正在生吞活人,被它从脑袋吞下的人腿还露在外面乱蹬,没几下就被巨蛇全吞了进去。
戚家姑娘被它用尾巴圈住,挣脱不得。它却不急着吃她,而是伸出芯子,在她脸上慢慢舔着,伴随嘴里“嘶嘶”的私猩⒊龃菩勰娴募饫簦骸澳阋薜哪歉龇蛐觯歉瞿训玫谋Ρ矗任冶涑赡愕难樱慵薰ィ阉桑还粇”
它又舔了舔,突然猛地一口把她吞掉。
小崔钰捂住嘴,不敢出丁点声音。
那蛇又吐了吐芯子,随即周身罩上层黑烟,黑烟散去时,鳞片乌黑的黑蛇已经变成个着黑色的妖娆女子。
蛇妖拿起铜镜,对着镜里的自己昂脸一笑,那脸先是虚成一团,紧接着就如烟般聚出五官,赫然就是戚家姑娘的模样。
“啧,”蛇妖忽然嗔怒,“哪来的老和尚,敢来坏我的事!”
说话间破门而出,化做股黑烟不见。
而小崔钰掩在窗下群花里,竟也没叫她发现。
小崔钰白着张脸,虚脱地推着轮椅,无意间就走到前院,那里正忙乱地搬着聘礼,包裹香箱不断搬进,大红绸带都打着结,看起来喜气洋洋,而徐清明并不在。
不行。不能让蛇妖去害徐清明。
小崔钰内心惶恐,眼里看到的东西都晃起许多影子,她满脑子记住的,就是有不让蛇妖嫁给徐清明害他。
她从怀里摸出所有的火折子,点燃后一把丢到聘礼箱子上,接着摔破脚边的酒坛,把酒撒向火焰,火顷刻间熊熊烧起来,烧没了整院的聘礼。
而这时,崔钰并不在她身边,崔钰飘在徐清明身后,见一个横冲直撞冲过来的圆胖老和尚。
那老和尚看起来就和徐清明熟稔,见面并不寒暄,直接就道:“你没过门的媳妇已经被蛇妖吃了,那蛇妖化成她的模样想来害你。我刚被她发现了,还好跑得快才捡回条命。”
崔钰绕着老和尚飘了两圈,睁大眼睛。
分明就是徐清明轮回时遇到的老和尚李峰!
这都是些什么因缘啊。
老和尚见徐清明垂眸不语,从脖子上把一面小铜镜摘下来,拿给徐清明:“你这小子真麻烦,总不肯轻易信我,我什么时候诳过你?你那命定人难道没找到?”
徐清明听到“命定人”三字,抬眼看了看铜镜,接了过去。
他前后打量着铜镜,眉头拧得很紧:“照妖镜吗?”
崔钰飘过去弯腰看那铜镜,里面并没把她给照出来。她撇嘴直起身飘开,怀疑地看眼老和尚。就在这时,该映在镜子里的袖子布料忽然燃起来,直到她逃出镜子的范围才熄灭。
她一看袖子~呜呜呜,烧出一个大窟窿。
神器哇~
她飘到镜子背面瞻仰花纹去了。
“照妖镜?”老和尚哼道,“要是一般的小妖,被这镜子一照,早就烧成灰了。不过那蛇妖道行太高,我也只能让你在镜子里看清她的原形。”
徐清明拿着铜镜转身离开,借故同屏风后的戚家姑娘见了一面,再回来见老和尚时,神色凝重许多。
“有什么降妖的法子吗?”徐清明问。
老和尚深沉地摸着胡子,慢腾腾说:“那蛇妖着实厉害,贫僧也降服她不得,只能想法把她困住几年几十年,再寻他法。”
徐清明也不挑他掉书袋的毛病,手指敲敲铜镜背面,沉吟说:“也好,那就交给你了。需要我帮助的,我会尽力去做。”
老和尚笑得慈眉善目,刚要说话,脸色一沉:“你们府里有女眷?”
“有。”徐清明眼睛微眯着看他,“她怎么了?”
“她跟蛇妖……”老和尚说着摇头,“我自己看的也不是很明白,说了你更听不懂。反正让她先离开府里,她还在府里会很危险。”
崔钰晃啊晃。
我不在府里也很危险好不好~当年徐清明把我赶去庄子,肯定就是信你这句话了,结果我还不是死掉了哼~
徐清明果然当晚就派崔管家带她离开。
外面大雨密得睁不开眼。小崔钰推着轮椅,东跌西撞地到徐清明院子里,看着紧闭的房门,直接跪在门槛前。
“您别赶我走!”
“我知道错了!”
“您别赶我走!”
“我知道错了!”
……
她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两句话,哭喊地喉咙里满是血腥味。
但在瓢泼大雨里,她的声音又都被雨声淹没。
“我知道错了……”
她的嗓子全哑了,声音小得连她自己都听不到,但她还在拼命地出声,满脸雨水泪水不断滑落,雨水深得已经没过她的膝盖。
徐清明不在屋里,他就站在屋后的空地上,被雨打得浑身作响。清楚地听着小崔钰的哀求,他攥紧双拳,牙齿格格,声音甚至比她的还要嘶哑。
“崔管家,把她打晕。带走。”
☆、第64章 五百年后的判官姑娘
在小崔钰被打晕后,崔管家带人把她送进轿子,冒雨颠簸着往邻县的小庄里去。但雨着实大,天色阴暗,雷电交加,连路都很难看清,他们只好躲到附近的月老庙里避雨。
小崔钰早已醒过来,听完崔管家说的“徐清明安排”,就一直很安静,抱膝坐在在月老庙最阴暗的角落里,任崔管家劝她换身干衣裳,任浑身的雨水把坐着的草甸子全打湿,她就是不肯动。
直到她看到月老。
月老这时的花白胡子还没乱得打结,满面红光的盘腿飘在半空,连衣裳都散着光华,神仙架势很足,一句“你为何事伤心”问得声音洪亮,在小崔钰耳朵里,那动静震得整座月老庙的轰轰作响。更神奇的是,除了她,其他人都仿佛看不到、听不见异样。
居然见到了神仙。
小崔钰连忙把蛇妖的事情说出来,并连连哀求月老相助。
“你说的定是那南越的妖首八岐大蛇。”月老摸摸胡子,“那妖孽道行高深,寻常法子灭不了她。但巧我这里有一阵法,可谓是专为杀她而设,只要诱她入阵,便可取她性命。只是这阵内需要震阵之人,在蛇妖断气前,这震阵人不可离开阵内,否则,前功尽弃。”
小崔钰眼睛乍亮,里面满满期望。
“求您教我。”
月老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沉沉:“这法子凶险,震过这阵的人,至今无人能逃过和猎物同归于尽的下场。就算这样,你还要学?”
“我要学。”
那样笃定的声音和眼神,让人心颤。
崔钰静静地飘在半空,看着小崔钰被水洗过而越发光亮的眼睛,轻轻叹息。
后来。
月老把阵法教给了小崔钰,还赠予了她一条粗粗的三股红绳。她揣着最后一点卑微的心愿,同月老回到府里,求月老让徐清明昏睡。
看着他的睡脸,她咽着泪用红绳牵好两人指端。她知道这都是妄念,可她求的也只是这些。
红绳在牵好的霎那,就四散成赤色光粒,飘在小崔钰和徐清明中间。她痴痴地看着,等那些光亮散去,又用力合了合眼。
“月老神仙。”她坐在轮椅上,笑意盎然。
“我们走吧,去灭妖孽。”
“我已~再无心愿。”
再无心愿吗?
崔钰看着小崔钰洒血布阵,看着她和蛇妖拼死搏斗,看着蛇妖被她的阵法伤得浑身窟窿,看着她被蛇妖缚住,一点点涣散了眼神,看着她和蛇妖同时咽气,却不肯闭上眼睛。
她分明在期盼能再看到他,哪怕知道这个愿望有多荒谬,她还是忍不住去想。
我为他死了呢~他会不会因此,有一丁点喜欢我?就算不喜欢,应该也不会那么快就把我忘了吧?
不要把我忘了啊。
不然,我也是会有一点难过的。
崔钰红着眼眶,看到徐清明冲到院子前。他站在门口,看着阵里血肉模糊的混乱,表情愣怔得厉害,又猛地慌跑到小崔钰跟前,踉跄着直直摔跪到地面,抖着胳膊,挥剑把缠住她的蛇尾砍烂,小心地抱住她。
她浑身是血,还有些肮脏的泥灰,张开的眼睛里都有干涸的红点。可她的四肢还是柔软的,甚至还温热,和平日里被他按在怀里的小姑娘没什么分别。
“小钰儿,”他摸着她的脸,把那些血一点点擦干净,声音很轻很轻,“我错了。我不赶你走了。我错了。”
我错了。
我错了。
我错了。
他的眼睛里没有一滴泪,满满猩红,像是随时都会流出鲜血。
他还在很温柔地和她说着话,就和她很小很小时候那些睡不着觉的夜晚里,他给她讲故事时的声音一样。
崔钰忽然头痛得厉害,眼睛看东西都开始晃,耳朵也轰轰地乱鸣,胃里翻江倒海直想吐。
等她缓过劲儿,只剩下那股恶心意还犯,周围又是另一片景了。
“崔管家崔管家~”张捕头吆喝着从崔钰身体里穿过去,“你说这是咋回事?怎么大人突然就说又要娶妻了?娶谁啊?一点风声都没露出来,兄弟们都猜急眼啦~!”
又要娶妻?
啊~崔钰捂着被穿地不舒服的肚子,抬眼去看满府衙的张灯结彩。
是这时候啊~
是她死后因除妖有功被封成判官,却心挂徐清明而逃回阳间,和他日夜相对的那个时候啊。
然后她就发现他瞒着她,又要着手娶亲,心里悲痛不已。
她发现,她已经不知满足了。
以前,她连被他摸摸脑袋都觉得惊喜。
现在,她都成了他的人,却想要更多,想要和他长相厮守,想要和他结为夫妻。
她不想他再娶别人。
可她已经死了啊~那就~那就~把徐清明也杀掉吧?她是地府里的判官,有官职俸禄,还有大宅子,等徐清明也变成鬼魂,他就只能陪在她身边,也许慢慢的,就会爱上她。
崔钰现在回想,她那时也是绝望到没办法了。不过~她突然又觉得不对劲,如今的她很清楚徐清明有多爱她,那这回他要娶的人,究竟是谁?
“这事你就别打听了。”崔管家说完就走,面色难看。
哟你知道啊~崔钰暗搓搓跟着崔管家,飘啊飘啊飘,很快就听到了他和徐清明的对话。
“您真的看到……?”
崔管家把新郎官的红袍拿给徐清明,欲言又止。
徐清明弯着嘴角,眸色极亮:“你只管去安排,便是旁人都看不到小钰儿,我也不能委屈了她。我要她明媒正娶地过门。”
“果然。”
崔钰心里冒出个声音。
可惜她没能等到徐清明说出来,就把他一刀捅死了。
好像是死得有点冤呢~
崔钰跟在徐清明身后,看他走回卧房时神采飞扬的模样,心里的愧疚感“嗖嗖”地涨。
徐清明回屋,看着还闷在被里和他闹别扭的小崔钰,笑得眉眼间全是春~色。
“小钰儿,好点了吗?”他半躺到床上,单手撑着头,声音低着带点蔫坏气儿,“还疼吗?”
小崔钰踹了脚被子,把头埋得更往里。
“是我不好,和你道歉好不好?”他险些要笑出声,“赔礼就是我今晚躺着不动,你随自己心意来欺负我。”
崔钰捂脸。
那会儿她是真单纯啊,真以为有能欺负到徐清明的机会啊~小崔钰偷偷从被子里伸出脑袋,怯怯问:“可以吗?”
那眼神,真是比小白兔还要洁白。
徐清明看着眼神就深下去。
他单手解着衣带,嘴唇不老实地蹭着小崔钰的耳垂脖颈,而后直接张开手脚平躺在床上,把小崔钰抱到他身上。
“我昨天做的,把你弄疼了吧?”他揉揉趴在他胸口的小脑袋,眼睛里全是笑,语气却正经地不得了,“你就照我昨天做的,再对我做一遍,让我也尝尝你的疼,嗯?”
小崔钰眨眨眼,歪着脑袋稍微一想,就带着点小得意地笑嘻嘻,昂头咬上了徐清明的下巴。
崔钰觉得有点受不住。毕竟自己看自己的春~宫,压力真的很大。
她听着自己露出媚意的惊呼,飘走飘走,捂着脸的手就没能拿下来。
刚走到清净的地方喘口气,那股恶心感又窜出来。她攥了攥已经能握起来的手,突然就很想回到勾陈天宫。
也不知道这时间是怎么算的?说起来,她连自己到底为什么会飘来飘去不知道~
如果我当时是猛地消失在他眼前,那他肯定会闹腾到把天界搅得人仰马翻。
好~想~他~
呕。
崔钰拍拍难受的胸口,飘到树上歇着去了。
等她醒过来,时间又是过了小半月,徐清明的院子大清早就喧闹起来。
她飘下树,脸被恶心闹得都是白的,没走几步,就看见阎王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用铁链子拖着满脸泪的小崔钰,雄赳赳地往地府走。
她心口一凉。
虽然早就知道,还是她亲手做的,但确定徐清明的死,她还是心里酸酸。
她吸着鼻子回头,吓得差点崴到脚。
徐清明就在后面,看着小崔钰和阎王钻进虚空破出的洞里,没表情。
他身后跪着他的战神们,金的银的盔甲晃地崔钰眼花,不过这样她就明白了,这是变回勾陈大帝了。
壮汉南极战神声音洪亮地问:“帝君,您啥时候回?”
其实就是在催“你怎么还不回啊?”
徐清明半阖着眼睛:“我还有事,你们都回去。”说罢就腾云离开,把一众人甩在身后。
面无表情惯了的大地战神猛然站起,面露惊色。
“怎么啦大地?”瘦竹竿似的北极战神打着哈欠问。
“帝君的法力,你们没感觉到吗?”
“好像。”
“少了。”
“一半?”
五大战神面面相觑,皆惊疑不已。
崔钰没听清他们的惊呼,她费劲地追在徐清明身后,等他面不改色地停下,她生生累掉半条命。
她腰酸背疼地朝下看,偌大片山脉和森林连绵,却乌烟瘴气,不时蹿出几只妖怪。
突然一只两头鸟从她身侧掠过,尖叫着冲向森林。
“八岐祖宗被杀了~~!”
“八岐祖宗被崔钰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