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啊,”我说,“事情不是这样的。”
她的肩膀全露在了被子外面,我把被子拉上来一点,盖住她赤裸的肩头。那上面有些褐色的小斑点。是香烟头摁在上面烫起来的,应该是,我猜想,这推测令我心里隐隐作痛。
“别提那些想当然的无聊事儿,好吗?”我说,“那我又干吗来找你,你刚才自己不是也说了嘛,在你面前,我还是那么孩子气,安安,我什么都没变。”
是啊,安安,在你面前,我什么都没变。
时间不曾停留2
我不太肯定现在准确是什么钟点,但根据透过窗帘斜斜地照射进来的光线判断,应该差不多是下午了。在这个狭小的屋子外头,应该是纵横交错的如同蛛网、挂着王国旗帜般的晾衣绳子,正往下滴滴嗒嗒地落下水珠,掉到楼下,楼下横溢着散发着恶臭的污水,残留着屎尿便粪以及别的说不清楚的痕迹的里弄路面。
在这片弄堂里,连空气都是混浊的,煤烟味道,残羹剩菜的味道,冰凉的,坚硬的。
我身处上海,我是来找莫安的,我努力记起来,再过一段日子就该过年了。
我在设想假如此刻我身处北京,我会在什么地方,会做什么来打发时间。该是躺在宿舍的床上,对着纯然白色的天花板发呆吧?或者泡在那个地下室改造的咖啡馆里无所事事,间或抽根烟,又或者——我嘲笑自己——早起去图书馆看书,然后对着电脑屏幕学课程。
我说,“安安,我什么都没变。”
她把小巧的头颅埋进被子里,她侧转了脸,被子在微微颤抖着。
我感到皮肤上有一条冰凉的液体流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用手掌抚摸着她的背脊,那突出的脊椎骨,还是那么瘦。
过了一会儿,她钻出来,指示我把纸巾拿给她,很快就擦干了眼泪,颇为自嘲地冷笑了几声。她似乎在努力保持平静,可眸子里却无法克制地流露出恐惧和忧郁。
她勉强笑着说,“对不起,小凡。”
我努力让语气变得诚恳,一个字一个字地吐气说,哪怕这显得很愚蠢也好,“安安,跟我去北京吧,离开这里。”
她继续在微笑,她边穿戴起文胸,一边平静地说:“不可能,小凡,徐迟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我不会离开他。”
莫安说那句话时候的神态,语气,深深地刺痛了我,虽然我并不奢望她真的能够和我再在一起。也许,在北京的那一段短暂的快乐,已经透支了我和她的全部缘分。其实,我认为她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好好照顾她的人,我有自知之明。
我的自知之明是,我未必不能够做到那一点,只是那样对我来说堪称为宏伟的付出,究竟能够保持多久,我对我自己也没有信心。
假如哪一天,我厌倦了莫安,我会不会像对待别的女孩儿一样,不问不顾?
可是,我无法抑制住自己对莫安的爱恋之心,这又令我苦恼。
也许,这是一个涉及到责任的问题,我所不明白的是,如何在爱已经消失的时候,继续对某个姑娘保持热情。而或许,这是颇为迂腐的一个问题,或者,我本不该如此执著于所谓精神化的虚无缥缈的事物,比如爱情。
我非圣人,但凡庸俗品质差不多都在我身上有所流露,可我的所谓痛苦根源在于,我坚持认为有那么一种更崇高,更值得追求的生活存在,确信无疑。即便被人视之为傻逼也好,在这一点上,我紧抱不放。
莫安穿上内裤,回头看我一眼,俏皮地笑了一下,鬼头鬼脑地蹬上我的牛仔裤。她穿戴好文胸,直接套了件羽绒服,哗地一声锁上拉链。
我仍然半躺在床上,看她在一一动作着,把女孩儿家用来化妆修饰的零零碎碎收拾起来,把扔着方便面包装袋和饭盒的地面稍微打扫一下,然后拎着垃圾袋出门。
我把那首Evanescence的《Going Under》再听了几遍,莫安还没有回来。我便起身,穿上内裤,赤着身子套上大衣走到门外。门外是走廊,一开门我就被那股子涌上来的浓重的煤味呛着了,我闭上眼睛,努力克制自己不咳嗽出来,却把眼泪给不争气地憋了出来。
从狭窄的临街走廊望下去,小小的里弄反而被晾晒的衣服弄得有些半遮半掩,我的目光在搜寻着莫安的身影。我有些焦躁,却又暗地里有些心满意足,我对自己有些藐视,却又无可奈何。
我待在走廊上靠着栏杆,点上一支烟,从她桌子上顺手带出来的,是包520。
我觉得双腿发冷,牛仔裤被莫安穿走了,我低头猛吸了几口烟,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似的,都一股脑儿咽到肺里面去,引起一阵咳嗽。
正抹眼泪的时候,莫安啪嗒啪嗒地上来了,拎着个冒着热气的塑料袋。
“早饭,”她说,“上海生煎,就那家店做得好吃。”
她说是早饭,已经是下午了。
“谢谢。”我笑着接过来。
“穿这么少?”她有些诧异地问我。
我指指她穿着的我的裤子,她算是抱歉的笑了一下,不过我觉得那笑容里面半点不好意思也没有,反倒还挺心安理得的。
进了屋子,我手机响了,是车克汉姆。
车克汉姆怒气冲冲:“小凡你丫跑哪儿去了?演员都他妈的没心思搞了,纷纷推说有事儿,我忙着稳定军心呢,东跑西颠的,你丫跑那儿去了?”
等他先发完一阵火,我告诉他:“我在上海。”
“操!”他说,“咱们散伙了,赶快分东西吧。”
我开玩笑说:“成,就这么着吧,那台三万块的Sony PD150P归我,别的随便你拿。”
“你丫别回来,回来我非找人鸡奸了你不可。”他又说,不过是笑骂道。
我说:“看情况吧。”
车克汉姆突然变了语调:“操,上海?小凡你和安安那小贱人一块儿呢?”
我知道车克汉姆没侮辱莫安的意思,只是他犯急了一时脱口而出。结果莫安凑上抢过手机说:“谁啊,哪个小贱人打电话勾引我老公啊?!”
我一愣,接着差点儿笑岔了气。
我拿回电话:“喂,小车,怎么着啊?”
车克汉姆恨恨地说:“小凡你个重色轻友的,你等着。”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回头望了莫安一眼,她正若无其事似的在整理桌面,把装小笼包子的塑料袋直接套在盘子上。那样子,待会儿就免得再洗盘子了。
我说:“我明天就回来,最迟后天清早,反正你们8点在约好的地方等我。”
“按原来的拍摄日程是在……”一阵子翻动纸张的响动,“就在我家。”
车克汉姆说,他也被自己回答给逗乐了。
“好。”我说,“最迟后天早上,我一定到的。”
挂了电话,我坐过去吃饭,这房间里实在逼仄,只一床,一柜,一桌,甚至连椅子也没有一张。我坐在紧挨着桌子的床沿吃,莫安就坐在我边上。
“烟呢?”她自言自语似的嘟囔。
“我拿了,”我掏摸出来,她便伸出手来接。
“等等,”我说,我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点燃了,吸一口,然后把烟搁在莫安嘴里。
她笑了起来,“真逗。”她说。
“以前,”我说,“你让我这么为你点烟过。”
她的情绪似乎因为我的话语一下子低落下去。
“别老跟我提以前的事儿。”
莫安似乎有点儿情绪低落。
“一切都会有的,安安,面包,一切。”
“那是你的想法,你跟我不同。”
“有什么不同?”我也有些恼怒,我不明白,莫安为什么老是要生硬地在我和她之间划分出一条界限来,不怕丢人地说,她这么做,令我感到受到莫名的伤害。
“你和我,是不同世界的人。”她以那种令我绝望的语气说道,“一起快乐一阵是可以的,但终究彼此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活轨迹,不可能在一起。”
“安安,我想和你在一起。”我重复道。
“算了,咱们别吵了,”她说,“你来看我,我很高兴,就这样。”
“操。”我骂了一句。
她靠上来,吻了我的脸颊一下,说,“今天晚上我得画图纸,可图纸早就用完了,小凡你帮我去买点儿,好吗?”
我无法在这种情况下拒绝女孩儿的要求,更何况是莫安。
时间不曾停留3
我根据莫安的说法,保险起见还带了张地图,去找那家绘图用品商店,买完了纸再回到莫安住处已经下午6点多了。
时乃临近春节,冬天天黑得早,周围几乎已经完全暗下来。从灯华璀璨的大街上一下子回到那阴暗里弄,还真有点儿不习惯。
我一路避让着推着自行车的行人,追逐跳跃的小屁孩儿,依然不时地被撞到一下。尽管戴着眼镜,不过我的视力一到光线幽暗的地方,依然不太好使。结果一个老太婆拎个估计是刚洗涮过的湿淋淋的木马桶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我虽然小心让过去,可还是被擦到身上。我心情不好,嘀咕了一句,她瓦刀脸上的小眼睛立刻瞪了出来,一副要把我生吞活剥的架势。
需要声明的一点是,虽然上海这个城市每每总和我发生密切联系,并且总是同我短暂的人生经历的某些关键点捆绑在一起,可我对她,还是厌恶甚于好感。
我同那老家伙口角了几句,其实我能听明白上海话,只是不会说来着,只好拿京腔回应,这下似乎更引起了反感。
幸亏莫安听到动静下楼来了,她正好在边上,她拉开我,让我别多生事儿了,我乖乖地跟她走了。
“咱晚上吃火锅吧?”她兴高采烈地建议。
我说:“嗯,安安,一起去买菜吧。”
我们两个买了些羊肉,丸子和寻常蔬菜,我准备着汤料和电锅什么的。
莫安在外头洗菜。过会儿我出去看,结果莫安还在等着排队,轮不上那公用的水龙头。我再仔细瞧,居然正是那老太太在淘米呐,她慢悠悠地动作着,不时还拿小眼睛剜一下莫安。
莫安装作没发觉我在边上,耐心地等那老家伙淘米。
我又等了几分钟,实在看不下去了,过去对莫安说:“安安,我怎么闻着那边有股子煤气味儿啊。”
莫安眨了眨眼,反应过来,作出吸鼻子的模样来说,“好像是有,就是那边。”
那位老太太总算紧张起来,立刻收拾起家伙,颠巴颠巴就跑向自己房间的方向去了。
我对莫安偷笑了一下,说:“你也挺鬼的嘛。”
她说,“别得意,你走了,我就有的受的了。”
“甭操心,”我说,“她能把你怎么着啊?”
晚上快吃完火锅的时候,突然没电了。
莫安说大概是用电量太大,把电表给烧了,常有的事儿。我说,那怎么办?
她点着了火机,从床地下的塑料储物箱里翻出几只蜡烛来,分别点上,好歹把残局给收拾了。
可她原本是要做翻译稿的,没有灯光怎么办?
“我倒是想找份正式的翻译工作,”她解释着说:“可是,谁会录用一个被开除了的学生呢。”
她接着说,“我去麦当劳里翻译好了。”
我说,“我待着吧,看家,我也去看看电表什么的,没准儿换根保险丝就搞定了。”
她答应着,接着烛火收拾起稿件和纸笔,朝我扮个鬼脸,关上门走了。
听着她下楼的声音,我忍不住有些心寒。
莫安走后,我一个人呆坐在显得愈来愈冰冷的屋子里,不知道该干吗。我目力所见之处,皆是一片黑暗。我摸索着掏出打火机,点燃,那温弱的火焰在暗色里微微跳跃着,恍若一朵伤花。
那打火机,数年前,丁乐乐和莫安一起送给我的,作为我18岁的生日礼物,尽管我后来拥有了数个价值高出数十倍的类似金属玩物,可我仍然把它保存着。
较之那个昂贵的名牌烟盒来说,我宁肯要那个廉价打火机。
莫安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我不知道,这提醒了我,关于她的情况,我委实知之甚少。
莫安,我来见她,徐迟虽然不在,可我依然可以从莫安身上感受到她对他的深深依恋,这令我产生挫折感,令我嫉妒。这感情,我称之为嫉妒的,许久未曾体会。的确,这几年,好多先前以为光怪陆离的东西,已经见怪不怪,那些惊心动魄的场景,在一段时间过去之后,终究会逐渐显得平淡无奇。
时间建造,时间改变,时间毁坏,时间不曾停留。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始终未曾改变,那些是什么?我点着打火机,抚摸自己的胸口,我站在镜子面前,向上伸展起胳膊,盯着历历可见的肋骨,我触碰自己的灵魂。
我明白,有些东西,躲在心底里,逃过了侵袭,可我对此却怀抱着矛盾心情。
我究竟是否该将此示之于莫安,示之于人,根本没有把握。
我伸展起胳膊,无聊地挥动起来,象鸟的翅膀,假如,我是说,能够飞翔的话。
我出去察看了一下保险闸什么的,小心翼翼地掰开木门,推上闸门,借用手机的背光,似乎确实是保险丝烧断了。早知道便不用电锅了,我有些后悔,可我对这附近不熟悉,刚才去买图纸的时候也没看见路上有什么小五金杂货店什么的。倘若就这么黑灯瞎火地跑出去,能否安然无恙地找回来还真成问题。我还怕莫安回来,见屋子空空的没人会担心,况且我又没有屋子的钥匙。
我打定主意等,一切等莫安回来再说了,重又走回屋子里,躺倒在床上,抽了一点儿刚才剩下的大麻,接着便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莫安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1点过后了,我是被她给晃醒的。
蜡烛已经快烧完了,在幽暗的光线里,莫安简直如同鬼魅般在屋子里游走,我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小凡,去吃点儿东西吧,”她说,“反正屋子里头也黑。”
我答应着,两人下楼去。我略微踌躇了一会儿,然后搂上莫安的腰,她似乎压根儿就没注意到这一点。
在弄堂口的一处馄饨摊子里要了两碗馄饨,分别吃着,吃着吃着,莫安把虾皮和紫菜捞给我。
“我不吃,太腥气了。”她解释道。
“刚才睡迷糊过去了,”我说,“安安,我有点儿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