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们来到了前院的一间小厅,赵主簿正在那儿啃着包子,一看未殊来了,吓得三两口把包子塞进嘴里毁尸灭迹。
未殊却看也不看他,径在另一张桌边坐下,不多时,无妄端着膳盘出来,未殊和阿苦一人一份。
阿苦惊讶地瞪着他:“原来你还干这个活?”
无妄的嘴角抽了抽。如果不是公子吩咐,他也不想干这个活啊!
他是公子的书童,这臭丫头,知不知道什么是书童!
未殊的筷子轻敲了敲她的碗沿。她这才回过头来,却还忍不住朝赵主簿做了个鬼脸,可怜赵主簿五十多的人了,经她一吓,那包子险些卡住喉咙。
吃过早膳,未殊带她在前院里走了走,告诉她这是议事堂、这是天文科、这是漏刻科、这是历科……阿苦听着,颇有些失望:“原来并没有算命科的啊?”
未殊顿了顿,“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并不是好事。”
她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问:“那你们寻常算不算命呢?”
他很想把她话里的“算命”二字纠正过来,却终究只是安静地回答她:“占事牵连国体,寻常岂可妄动?”
虽然他已经为了她妄动过不知多少回了。
诸科的管事见仙人竟莅临视察工作,一个个惶恐得不得了,然而仙人却只是在他们脸上淡淡地掠了一眼便又离去了,他们甚至怀疑仙人并没有真的看见自己。却又见仙人身后跟了个小丫头,那小丫头问个不休,仙人便耐心地回答,那温和模样直将这些下属惊吓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终于,有个司历官被众人推了上去,战战兢兢地问阿苦:“这位小姑娘,如何称呼啊?”
阿苦被问得一愣,下意识转头看未殊。未殊停下步子,不动声色地道:“劣徒姓钱,颇难管教,往后你们多看着她些。”
她想抗议他话里不给自己留面子,可是他却伸袖将她揽在身后,一副不让她见人的姿态。她把抗议的话在嘴里嘟囔了半天,终究给咽了回去。
那九品司历官听得呆了,再看这丫头娇娇小小地被仙人护着,似乎不谙世事又机警伶俐,心里便生了几分爱怜,想着:嗯,大家伙儿一定会疼她的。
当然,他马上就为自己这念头后悔了。
如果莫先生看见了钱阿苦刚来司天台时做的这些事情,他一定能写出个极好的话本子,题目可以叫做“钱阿苦大闹司天台”,或者“仗势欺人钱阿苦,鸡飞狗跳司天台”。
就是这一天。
皇帝听闻仙人归署途中遇刺,特召他入宫询问。署里没了上司,日子还是照常地过,往常仙人也并不怎么视察工作的。阿苦先到漏刻科去转了转,看着箭壶里的标尺浮啊浮的挺好玩,好奇地伸手将它拔了出来……
挈壶正想哭哭不出,抽着鼻子把箭漏抱走,去琢磨怎么还原刚才的刻度了。
于是阿苦又看到了漏刻科房后头的圭表和日晷,日晷上一根细细的针,她这回记得找个人来问:“哎,这根针是做什么的?”
“是测日影的。”别人回答她。
她又歪着头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门道,这天阳光不强,针影落在晷盘上也不清晰,她想,还不如拿块石头看影子呢。于是她就拿来了一块石头压在晷针上……
漏刻博士正好看见,断喝一声:“你做什么!”阿苦吃了一惊手劲一松,那石头咚地砸在晷上,居然把那铜制的晷针都给砸弯了。
那一日被记在漏刻科的老黄历上,大凶,诸事不宜。科里的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这尊大佛请出了自己的科院,跟她说:“你去那边,那个天文科,看到没有?那可是你师父的老本行,你去那边玩,一定玩个尽兴!”
“……哦。”阿苦懵懵懂懂地应了,由他们推出了门,砰地一声,门关了。漏刻科集体歇业,连天文科那边遥遥射来的仇恨眼神也不管了。
阿苦其实没有找着天文科在哪儿。
她有些乏了,想休息,便往回走。可是司天台内部构造别有洞天,她绕来绕去,竟好似离未殊的院子越来越远,眼前展开了一大片园林,回头望,那些官署科房都已在很遥远的地方。
这里莫不是还有奇门遁甲?她纳闷。原来莫先生的话本里都是真家伙?
园林的尽头矗立着一座古朴的高塔。她当然不知道那就是皇城正北的考星塔,只有司天台正一人可以上去。她挠了挠头,终于听见了无妄的嚎叫。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怎么上这儿来了?”他大叫,“你不是歇息了么?快跟我回去吧!”
仓庚园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公子花了心思布置的,她这样乱走能困死她。无妄忙不迭地带了她回到厢房里,说:“你好歹睡一会吧!”
“仙人呢?”她怔忡发问。
外边天已昏昏,无妄是跟着仙人一道出去的,怎么无妄回来了,仙人还没回来?
无妄嘴角抽搐,他家公子其实已经进了门,只是被漏刻科的人留下来谈事儿了……
阿苦见状,唇角轻轻一撇,眼里便有些难过的影,看起来怪可怜的,“我又闯祸了是不是?”
何止是闯祸,是闯大祸!无妄腹诽,那漏壶还好说,那晷针怎么办?然而看着她这服软的眼神,他满肚子牢骚竟然发不出来,在房里闷着脑袋转了几个圈,便差点撞在归来的未殊身上。
“我在这里。”
浅淡的声音,像雾一样,响起来的时候并不引人注意,却能瞬间占据她的全副心神。阿苦欢喜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你回来啦!”
无妄忍不住翻白眼,这臭丫头,会不会说“您”,会不会?!
未殊迈步进来,看了他一眼。无妄哼了一声,转头离去。未殊将门合上,才道:“你休息得怎样?”
阿苦呆了呆,半晌,才想起来胡扯:“挺好的,我睡了一整日呢……”
“哦。”未殊点了点头,“那你随我过来。”
她虽然没什么文化,到底知道今天闹出事了,扒拉着床柱子不肯走,“不要,我还想再睡会儿。”
未殊静了静,“那你睡,我等你。”
“哎呀我还有点饿,要不先吃饭?”
未殊便欲喊无妄。
“——哎别!”阿苦哭丧着脸,“我随你去就是了。”
未殊看她半晌,没有说话,抬脚就走。阿苦跟在后面,好像被押解的犯人。
他带着她来到了漏刻科。漏刻官们都走了,那调试好的箭漏正在房中滴滴答答,未殊问她:“现在什么时辰?”
她揉了揉眼睛,“不知道……”
“你自己看,这上头是什么时辰?”
阿苦只好蹲下身子来凑近了看,漏壶中的水流入箭壶,箭壶中的浮箭晃动着,水面上正浮出一个“申”字。她想了半天,“还没到申时?”
他说:“不对,申时已过了。”
“……哦。”
“你又不懂装懂?”
她撇撇嘴,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沉默片刻,不知怎的,竟也不想与她解释,径道:“你再过来。”
他带她到了那日晷边。
她垂头丧气地等着他骂人。
可是她忘了,师父从来不骂人。师父这回连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拿来了一只小铁锤,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敲着那铜针,让它一点点回复原样。
他敲了很久,敲击声单调而清脆,他的表情很专注,专注得让她想哭。
“我,”她终于哭了,“我错了,好不好……师父,师父你别折腾了……”
他没有回答她。
直到终于将那晷针敲好,他站起身,雪白的纻丝袍子微沾了地上的灰尘,她呆站了很久,奓着胆子上前,踮起脚尖给他擦去了额头上的汗水。他转过头便看到她一双水波微漾的眼,几行泪水在素净的皮肤上滑下似有若无的痕,她的眼神里全是忐忑,好像对他充满了恐惧。
他原本有很多话想说,这一刻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第19章 开劫
她收回了袖子,又呆呆地站着,似乎不敢再近前,两手紧张地绞着身前的衣带,乖乖认错受罚的样子。
他忽然叹息了一声。
然后他稍一低身,便拉起了她的手。她愣怔得厉害,他特意将她的手掌扳开了,再将自己的手指扣进去,牵牢了她,往回走。
她的手心里有汗,冷汗。他抓紧了,好像生怕她逃走。
他们重又回到房间里坐下。无妄送来晚膳,一人份,阿苦下意识便推给未殊,未殊说:“我吃过了。”
她疑惑,他不得不解释:“在宫里吃的。”
“哦。”她点头,也不疑有他,“圣上对你真好。”
他没有做声,便看着她吃饭。她吃相很难看,饿得狠时就如饿虎扑羊,可这会子又不敢太过分,回想着小葫芦吃饭的样子,她也端着架子细嚼慢咽,把自己弄得很痛苦。
终于,她忍不住了:“你能不能别盯着我?”
他转过了身去。
阿苦以最快的速度扒完了饭菜,打了个饱嗝,把膳盘端去门外交给无妄,走回来时,未殊还保持着一动不动的站姿。
“我……”她顿了顿,“我吃完了。”
他这才看向她,忽而伸手,秀气的手指轻轻抹掉了她嘴边的饭粒。
手指冰凉的触感令她轻轻一颤,仿佛唤起了什么记忆,她突然问出了口:“你今天早晨亲我了?”
他一怔。
她就那样毫不避讳地看着他,在这昼入于夜的最为昏昧的一刻,眼神明亮得就像天上的星子。他突然回忆起了黎明时分她做噩梦时的可怕样子,还有她的嘴唇,花瓣一样,柔软而馨香,那一种飘渺的感觉攫住了他的心,他感到痛了,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这样痛,可又这样期待。
“你魇着了。”他低声说,“差点窒息。”
她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竟不再似个小丫头,而恍如一个成熟的女子。一眼过后,她却又变回了原样,“你亲我我也差点窒息。”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他很认真地答道。
阿苦低下头捻着衣带,半晌,抬头笑道:“没关系。”
未殊的眼光一错也不错地凝注着她,好像一定要从她的表情里找出什么破绽。她却转身去斟了一杯茶,恭恭敬敬地呈给他,他的手接过茶杯,眼眸却仍胶着在她身上。
他从来不懂得什么叫礼数。
她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只觉得脸红得快要藏不住,跺了跺脚道:“你要不要休息会儿?”
他已经一日一夜没有休息了。
他捧着茶杯,低头,长长的睫毛安顺地垂落,脸庞透出疲倦的苍白。开口,说的却是与她全不相关的话题:“圣上要御驾亲征。”顿了顿,“你要谨慎一些。”
她莫名其妙地应:“知道了。”
“司天台里,随你折腾。”他揉了揉眉心,“只要别折腾到外头去。”
这是不罚她的意思了?她开心极了,眉飞色舞:“师父放心,我一定给您省心!”
他失笑,摇了摇头,不拆穿她。
她却看得呆住。
师父……师父笑了。
师父笑了!
这天晚上,阿苦做梦都是师父的笑。那眉眼都盈盈地荡漾起来,秀丽如一幅画儿,嘴角微勾,表情温和而宠溺,他在梦里一直对她笑啊笑,她看得气喘吁吁,几乎端不稳一颗七上八下的心。
她大半夜地从梦里挣揣出来,捣腾出自己包裹里那只玉环。当初他盯着她收拾行李,她费了好大劲才没让他看见这个,那件白袍子终归是撂在了扶香阁。嵌金丝的龙凤玉环,触感温凉,宛如他轻扣的指尖,留下的痕迹淡得让她心慌。她将那玉环贴在脸上,便那样傻呵呵地笑,眉梢眼底,有不为人知的风情渐渐生长出来,那风情有多撩人,她自己都不知道。
一庭之隔,在院落东头的房间里,未殊也没有睡着。
皇帝御驾亲征的决定并不令他意外。舍卢人马背上立国,南方叛乱,皇帝宝刀未老,当然要御驾亲征。他早已推算出了今冬的旱灾和兵乱,可是他没有料到近在咫尺的祸患。
那一群杀手来得真是诡异……
他今日在皇宫里遇见了晏澜。晏澜掌京畿禁军,赶入来时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拉着他道:“那些贼人不是冲你来的,是冲钱姑娘。”
他更加疑惑不解。晏澜叹了口气,问:“她爹娘是谁?”
“她母亲是扶香阁的……她父亲,我不知道。”
“我看她那性子,惹上个把杀人的仇家完全不是问题。”
未殊好看的薄唇抿成了一道细线,很严肃地看着他。
晏澜笑起来,“得得得,你紧张什么?人都给你拐回司天台了,难道还能丢了不成?”
就因为他这一句话,未殊回司天台的路上心都是悬着的。阿苦就像一阵风,他怕自己抓不住。她经常失约、撒谎、逃跑、丢三落四,他刚刚把她带回来不到一天,就已经在担心她一声不吭地离开。
可是回到署里,他看到她竟然还在,还活蹦乱跳地把漏刻科的人都搞哭了,他那颗心终于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他有一种感觉,她不会再离开他了。
他不知道自己从何有这种感觉,他也没有去深想,她是不是在很久以前,就的确曾经将他抛下过——
那么一次。
***
当钱阿苦把漏刻科、天文科、历科全都玩遍之后,哀鸿遍野之中,未殊终于拿出了一张棋枰、两只棋盏。
她当然认得这是什么。“我不会不会!”连连摆手,“太风雅了!”
他顿了顿,径自开了棋盏,拿出其中晶莹剔透的玛瑙黑白子,先摆好了四星,然后开始讲解规则。
他好像一点脾气都没有,可是当你对他发脾气的时候,他根本不会搭理。他只会按自己的意思来。
阿苦已经发现了,这个看上去温吞水一样的师父,其实最固执。
他讲得很慢,但她依旧听得云里雾里。讲完之后,他执着白子在棋枰边缘敲了敲,微微低首,那样子好看极了。
她就这样看着他,把他教的东西全忘了。
“赵主簿是黑白国手,”他淡淡地道,“你可以多多请教他。下棋能让你安神。”
赵主簿?她眼睛睁大了,像个孩童找到了新的玩具,笑了起来,“好啊好啊!”
大半个京城外的永阳坊里,团着老妻吃着饭的赵主簿忽然打了个喷嚏。
未殊看她一眼,“司天台中没有台副,赵主簿位次仅在我下。”
那个老家伙,竟然这么大官?她吐了吐舌头,心里却开始琢磨怎么折腾赵主簿。
悔棋、偷子、推棋盘,这些都不算什么,赵主簿看她是小孩子,全都忍了;但最痛苦的却是,她太爱说话了。
“哎我听师父说,你官阶儿挺高?到底有多高呀?”
“……正七品。”
“那也不是很高嘛。师父也才从五品是不?哎你知不知道,我师父是从哪儿来的啊?”
“……不知道,我是太烨三年入司天台的,那时候他已经在了。”
“那时候他就从五品了呀?”